《狂人远航赛》第二十二章


彼得·尼柯尔斯  

一八四二年,美国海军军官马修方丹莫里负责美国海军部海图仪器局。他开始收集校对由船长们在航海时记录在他们航海日志中的天气观测资料。除了从海军舰艇收集到的材料之外,他还将眼光转向商船船长们,寻求他们的航海日志和日记。他因此找到了一座丰富的宝库。

十九世纪初叶,捕鲸船整个世界的捕鲸船队有一半是美国人的船只,它们来自楠塔基特和新贝德福德这两个小镇把它们肥首型船的鼻子伸向已知世界和未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伴随着曾经被捕鲸者掠夺一空的历史性场所里鲸鱼的数量越来越少,这些沉重、笨拙的船只冒着极大风险,深入地闯进南极和北极的海区,全面成为来到地球上最偏远海洋的先锋探险家。他们的勇气一点也不逊于像库克船长这样的探险家,他们做如此的航行,几乎很少甚至根本就没有什么名声可谈,只是为自己的行业寻找产品而已。这些捕鲸船长们,及其捕海豹船上同样无畏的同道们,都勤勉地做笔记,做勘测记录,制图,绘画,为他们新发现的疆域作水彩画。在离开母港一次就长达三四年时间的整个航程中从头至尾,每一天,他们都会将自己遭遇到的天气的观察分早中晚三次记录下来。“整个上午大雪伴随西风。下午雪和风均停了。海面安静下来,在巴罗港背风一侧短暂修整。傍晚起雾,从陆地方向吹来暖风,向南。过去二十四小时报告到此为止。” 

莫里及其团队收集到成千上万个类似的观察报告,并据此编写了风向表和海流表,它们覆盖了整个已知世界,并配上附加的解释说明和航海指南。对于他们打算要去的海洋,海员们首次拥有了大量用文字和图表写成的讯息,而不再是那种有用但有局限性的口头传授,由经验丰富的老水手下传给年轻的一代。

莫里的成果为今天所有航行在海上的船舶上所携带的各种导航图及航海指南,奠定了基础。今天,及时的天气预报传真告诉水手们在他们的航线上将会发生些甚么,但在金球大奖赛的年代,导航图是他们主要的依据,为一艘轮船,或是一艘帆船,预测他们将会遇到哪些天气与海洋的状况。 

在视觉效果上,航海图正好跟陆地上的地图反过来:陆地在它的周边全留出空白,而海洋的地方则填满了各种各样的信息。海洋被分隔成差不多是方块形的网格,每个方格在纬度上占五度,经度上占五度(在赤道上,这个方块是三百英里乘三百英里见方;往北和往南走得越远,经度距离逐渐缩小),每一个方块里放一个“风向玫瑰图”,指示在该处将会发现的平均风力强度和风向,何时会发生大风与无风天气的时间百分比。图上还标出冰山可能会遭遇到的地方,热带及温带气旋发生的路线,大气压力,海流方向,空气与海水温度,磁场变化,以及大动力与小动力船只穿越大洋时采用的路线。还有一些海图包含了全世界所有大海与大洋的全部这些信息,但每个月一份。这些东西是必备的工具,为航海家、船舶运输公司、以及独自航行的帆船爱好者广泛使用,以确定海上航行时最佳的路线。 

所以,对于在一月份里,正航行于南大洋在太平洋上的延伸部分、前往合恩角途中的一名航海家来说,一张航海图能够告诉他一路上从每隔一个五度的方块里,他应该期望看到什么样的状况。

同样,所有这些图件也会保证让他失望与着急的。全部的信息都是从几百万条观察数据在统计学上加以平均之后得到的,具体到某一天,海上的天气,就跟陆上的天气一样,可以让所有的预测措不及防。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份整整一个月,罗宾诺克斯约翰丝敦经历的南大洋的风,跟他一直以来所期望的截然不同,虽然圣诞节的时候稍作休息,但这个月证明是他整个航程到现在为止最令人沮丧、也最焦虑不安的一段时间。在一个地方,那里本来有航海图,加上各种各样在当地编制的书面通行记录,几乎都可以保证狂暴四十度应有的著名的西风,但实际上他却成日甚至成周地碰到从东面吹来的风,括到自己的脸颊上,使他的船慢下来,有时还得完全停下。顶着令人光火的逆风,他艰难地往东行驶,同时心里想着,在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那个法国人”正乘风破浪向他追来,每一天的距离正在更加靠近,因为他得到航海图所兜售的那种有利天气相助。这让诺克斯约翰丝敦发疯。他身体里英国人的血液在沸腾。他里面那种地地道道英国男生仇视外国人的情绪,从他身上完全跑了出来。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九日…有太多糟糕的事要发生;东风竟出现在一个以西风闻名的地方…假若那几个法国蛙想赢的话好哇,但根本没有必要折磨我,同时又允许我输掉,连中国人都几乎无法想得出比这更慢、更摧残人的法子,来折磨一个人…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十日…依然什么变化都没有。我实在无法应付下去了…或许,如果我决定转回头去,返回新西兰的话,我可能会碰到西风的!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我真想放弃算了!有人会打算将不得不重新写书了!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三十日…我一会儿转向北,一会儿转向南,却一点进展都没有。而在西边的什么地方,恐怕现在离得都不会太远了,我敢打赌,那个法国人正遇到称心如意的西风呢。

除了英国人以外,若是任何别人应该会成为完成单人不间断环球航行的第一人,这是诺克斯约翰丝敦所无法接受的。“那个法国人”的幽灵,占足了天气的好运气,正从他身后直追上来,对于诺克斯约翰丝敦而言可能还是一件大好事呢。自打布鲁斯马克斯威尔告诉他茂特谢的进展速度和他的位置之后,从新西兰一路走来,诺克斯约翰丝敦在他的航海日志中多次提及这个针对他领先地位的咄咄逼人的威胁。如果没有这种威胁,他根本就不可能会如此凶猛地推动他自己和他的苏哈里号。

他一会儿往东北方向闯,过一会儿又闯向东南方向,只要有天气比较有利的空子可钻,逆风一直把他驱往四十度纬线的北侧。他刚一睡下,就开始被不断重复出现的噩梦折磨醒,他梦见自己整个航行只不过是正式比赛之前的一场选拔赛而已,而正式比赛要等到他们全部回到英格兰之后才会开场。最后,当他跨过三十七度南纬线时,他厌恶地改变了航向,往南驶去,甚至还略微偏向西南,一连走了三天,直到他遇到他一直在期待中持续的西风。他作出结论,自己先前向北偏得太远了,早早就应该改变方向朝南走了,他浪费了十天的时间。十二月剩下的时间里,他试着让自己贴近南纬四十八度走。这个位置接近了他的航海图上划了虚点线的地方,表明这里是可能会遭遇到冰山的北方界限。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把如此多的时间丢失给了茂特谢,他得冒险博一博了。

虽然在南半球眼下已是仲夏时节,天气依旧是令人郁闷。大风和夹带冰雹的暴雨经常地向苏哈里袭来。海上依然波涛冲天,把整个船冲得到处乱转,船里的他也跟着东撞西碰。海水照样透过已关紧的舱口和船舱的边沿倒灌进来,他生活和睡觉的空间被持续不断的潮湿团团包围,而且还得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他非常地想念热带的地方,可那里离此地有半个地球之遥,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到现在,他已经全部读完了船上所有的小说,所以当他缩在已湿透了的睡袋里,读着消遣的时候,他现在只剩下去费力地阅读伯特兰罗素的「西方哲学史」这类书籍了。

一月初,他把航向更往南面挪了挪,现在已进入了南纬五十度,开始南下朝着合恩角径直奔去。合恩角还在一千五百英里以外的南纬五十六度上。随着他越来越接近南美洲,掉入越发遥远的南边,真正的合恩角气象条件也跟着接踵而至:低气压区一个接着一个地由西向东尾随而来,袭向小船,并带来了来来回回彻底变化着的暴风,排山倒海的巨浪,以及温度的骤然下跌。他在船上有一个加热器,不过自打一月十三日之后便停止使用了,因为它消耗过多的煤油。在满地流水的船舱内,湿衣服凉得到处都是,为了保暖,诺克斯约翰丝敦使劲地抽烟,喝咖啡,并加大威斯忌的摄入量,但这一切均无济于事。

一月十日清晨,他被船剧烈的震动惊醒,原来船已偏离了航向,掉转风向迎风行驶了。当他回到甲板上时,发现主帆已经沿着一个接合部裂成了两半。若要把主帆缝补修理好,这得花费好几个小时的时间,幸好他在船上备有一个旧的主帆,于是他将它升起来取代已毁坏的那个现在,跟那个因毁坏而松松垮垮的“新”帆相比,即便这个更旧一些的主帆看上去也不那么差劲了。之后,在他准备做早餐时,船颠簸了一下,他的一只手上沾满了滚烫的麦片粥。大片大片的水泡爬满了烫伤的地方,很快又在他忙碌地操纵风帆时破裂开来,使得新鲜的皮肤全暴露在大海冰冷刺骨的浪花中。

反覆不断的浸水,加上经久不褪的潮湿,早就在他的马可尼牌无线电上显出果效来了。虽然它仍然可以接收到信号,但它似乎无法再发送出去任何信号了。每天,他试图向那些他可以听得见的无线电站台呼叫,然而却没有人能够听得到他的信号。英国的各大报纸都在报告说,尽管他大概在一月十二日左右应该到达合恩角,但自从十一月二十一日他离开奥塔哥以后,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或者听到过他。诺克斯约翰丝敦从美国之音的短波广播中得知,智利海军现在正在搜寻一艘正向着合恩角搏力奋进的“已遭受损毁”的双桅小帆船。

一月十二日星期日这一天,诺克斯约翰丝敦的赞助商星期日镜报,带着乐观的口吻发表了一条消息,说他已经从合恩角绕过,现在早已在大西洋里向北进发。福克兰群岛无线电台正留神等候着他。星期日泰晤士报则推断他可能依然还在太平洋里,“经受考验的时刻”正在等候着他呢。事实上,那个星期天,他离开合恩角还有四百八十英里的路程,手上烫伤的地方,痊愈的伤口又疼痛无比地开裂了。

星期一,他发现小三角帆支索乱成一团,原来,上面的线已断掉,正松散开来。在风力超过四十节的情况下,他还是爬到了船首斜桅上,两只手上拿着板子。在波涛汹涌中,船一会儿把他举上去,一会儿又把他掀下去,"我只好靠眼睫毛支撑住自己了” 。同时,他松开了支索底部的螺丝,把乱糟糟的支索重新捆绑到它的支架上,于是小帆三角又“飘扬起来了”,仅仅靠着它自己的船首支索支撑了。

星期二,主帆杠上的鹅颈管再次破裂。在它与主桅交接的地方,那片金属铸件扭曲变形了。那张飘扬着的小三角帆一直在狠狠地抽打它,在它的根部留下了一条开缝。诺克斯约翰丝敦于是爬上船头,在那里缝缝补补起来。

星期三,他对破裂的鹅颈管做了一次粗略但别出心裁的修理,从已经失效的自动驾驶系统上卸下一块金属板,在帆杠的底部凿了一条槽,然后他将金属板的一头嵌入其中,将另一头铆在主桅上面。他在帆杠应急用的一侧,绑上一层玻璃纤维以便加固它,在玻璃纤维变硬之后,他又在修理过的地方用绳索绕上两个花结,这是一种颇似装饰性的绳结,实际上比玻璃纤维还要坚固。当他做完这些活计时,风浪又起来了,波涛开始打到船上面。他现在离开合恩角只有二百英里了。

星期四,另一个低气压带来了五十节风速的暴风。当他在甲板上摆弄船帆时,冰雹砸到他烫伤的手,碰到水泡下面已暴露出来的尚未痊愈、并且正在流脓的肉上。

一月十七日星期五一大早,他在距南边十五英里的地方,瞥见了合恩角孤零零突出在外的地亚哥拉米雷斯群岛。几个小时之后,安第斯山脉最南端在水下延伸的部分已展现在北边的海面上。这一天虽是狂风大作,但在狂风间隙之间,诺克斯约翰丝敦仍能够凝视着冰川覆盖着的绵延起伏的山峦,此时他想到了这次航海的浩瀚广阔,也思想着在经过这个本次比赛行程中最后一个、亦是最为壮观的标志物之后,等待他进入决胜冲刺阶段的又将会是什么呢?一天当中,刺骨的寒风从西面刮到西北向,然后又转回到西面,整个一下午,其强度一路下跌,到傍晚的时候,风力已经降到了温柔的五节风速上。

晚上七时许,一场短暂的雹雨掠过船上。当它消逝之后,合恩角其实是一个名不副实的海角,因为它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小岛而已,它具有一幅狮身兽面似的形状,其外表远不及直布罗陀使人印象深刻已在北边清晰可见。原来,他早已经越过这个海角了。 

“太棒了!!!诺克斯约翰丝敦在自己的航海日志中这样写道。然后他畅饮一通,还打开了他姑妈艾琳为他做的水果蛋糕。七个月来,它一直用锡箔包裹着,存放在一个蛋糕听里,到现在依然状况良好。在那个蛋糕听里,还有一页泰晤士报。他又有了新的东西可以阅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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