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远航赛》第二章

 

伯纳德•茂特谢一九二五年生于河内,那个时候的越南仍然被称作法属印度支那。作为一名法国殖民者商人的后裔,享用特权的他在西贡长大成人,学会了说越南话,并吸收了东方人与生俱来的敏感性。这两种相互冲突的影响力所带给他的一个后果便是世俗的野心和苦行僧般的神秘主义的阴阳关系,在他一生中,这两者在他里面不断地交战。

一九四零年日军的铁蹄践踏越南时,他天真烂漫的童年世界被击得粉碎。茂特谢与他的家人被临时收押。二战接近尾声日军撤离越南之后,他在一艘炮艇上服役,与法国军队一道为争夺对印度支那的控制权同越南独立同盟的共产党人作战。这只是后来在越南演变成更大规模的战争冲突的开始。

随后,二十七岁的他扬帆远航。他的祖国被日益加剧的战争所笼罩,他失去了他的兄弟和好些至朋好友。于是,茂特谢买了一艘当地产的粗陋的船,他为之取名为玛莉娅特雷莎,然后经过暹罗湾和孟加拉湾,缓缓地向西航行。那时他的定位技术正处在起步阶段,他后来在位于印度洋中间的查戈斯滩搁浅,不得不弃船。在毛里求斯一呆就是三年。在人们捐资的帮助下,他又建造了一艘双桅小帆船“玛莉娅特雷莎二号。他远航到加勒比海,在那儿他再次遭遇海难,重新失去了他的新船。

在特立尼达获救上岸后,茂特谢曾一度孤注一掷地想用涂上沥青的零碎木头和旧报纸来造一艘船,最后他听取了挪威驻特立尼达领事(也是一个老合恩角好汉)的劝告:“如果你继续停留在安第列斯群岛的话,那么你将受穷一辈子。去欧洲吧,那里的人很富有。”领事为他在一艘小型油轮上找到一份海员的差事,于是茂特谢一路干到汉堡,最终抵达法国。根据他早年这些运气不佳的冒险经历,他后来撰写了一本书,恰当的书名为Vagabond des mers du sud(英文版的书名则更加轻描淡写地暗示出他日后最终的目的地:「驶向礁岩深处」)

此书顿时在法国成为畅销书。茂特谢在船舶届一下子变成名人,他结了婚,透过那面有魔力的神秘兮兮的玻璃镜的这一头,他看到了带给他的名声和成功,而在另外一头,人们正未邀自请地来到你跟前,问你他们是否可以为你做些什么。法国赛艇设计师让•诺克就是其中一人,他主动提出为茂特谢免费绘制他下一艘船的图样。其后,生意人兼业余赛船爱好者让•弗里考得也提出在他的锅炉工厂里按钢板材成本的费用为茂特谢建造一艘钢材料新船。诺克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设计师,茂特谢在经过两次触礁搁浅之后,他喜欢上了用钢板造船的主意。

新船三十九英尺长,一艘配备整帆的双桅小帆船,还带有一个长长的船首斜桅。要是在今天看来,这船显得过于保守和老式,可是当它在一九六一年下水时,却代表着一艘既可跨洋又可在船中生活的理想的游船,因为它要证明它不只是精确,而且还行之有效。茂特谢给它起名“约书亚号”,取自曾经独自一人驾船环游地球的老船长司罗昆的名字。坚实的船体粗粗地装上一些设备:电话线杆做成了船桅,电话公司用的镀锌电线做了支撑船桅和船帆的索具。它像一艘破冰船一般结实。有两个季节,约书亚号在马赛的一所航海学校里被当作教学用船,在这之后,茂特谢和他妻子弗朗索娃启航前往波利尼西亚。他们横渡大西洋进到加勒比海,又穿过巴拿马运河来到太平洋。

约书亚号的确是一艘理想的深水船。它的装置虽然简陋但却坚实,吃水吨位大,龙骨长,船体的形状能够使它很轻易地吃上力,却可由它的风翼轻松操纵,船移动起来轻盈而舒展。

弗朗索娃从前次婚姻带来三个孩子,他们跟着外公外婆留在法国上学。伯纳德和弗朗索娃告诉孩子们说他们会尽快回家。不过,从波利尼西亚返回,在正常信风下按通常巡航路线,绕着地球向西一直不断地赶路,这也意味着要另外一年的时间,才能经由红海和苏伊士运河抵达法国。但是,当他们到达塔希提岛的时候,弗朗索娃思念孩子们太苦,茂特谢只得选择另外一条更加快捷的路线回家。他提议驾驶约书亚号南下到南大洋,然后转东沿着以前快速帆船的路线,经过合恩角,穿行狂暴四十度,马不停蹄地折向欧洲回家。这样一来只需要四个月而不是一年的时间了。假定船完好无损,坚固耐用的话,他们两人也相信约书亚号的确如此,这是一条合乎逻辑合情合理的航线,茂特谢这样告诉他的妻子。尽管他向她提醒到他们可能会遭遇的情况,弗朗索娃根本无法想象他们所将面临的究竟是什么。其实,就连茂特谢自己也未必清楚。

一九六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他们从塔希提岛起航。这一段航程,即将开辟小船的历史。十二月十三日这一天,在南纬四十四度这片南大洋最为偏僻凄凉的水域,气温表开始骤然下降,西北风也开始愈刮愈猛。到第二天凌晨六点,他们正被一场大风(风速达到四十至五十节)推着,沿下风头空帆而行(所有的帆已收起)。气温表还在继续下跌,风力正在加大。风翼控制装置已经失灵,无法再继续使约书亚号的船尾对着风向和海浪,所以只好放弃风翼方向控制装置,改由人手来操控方向,而且得一直这样做直到风暴停止。

茂特谢以为他晓得在这种情况下他究竟该做些什么。在离开塔希提岛之前,他曾拜访过美国航海家威廉•阿尔伯特•罗宾逊,后者曾经驾驶他七十英尺长的双桅帆船发茹娃号也在空帆的情形下驶过同一海域,他在他那本「驶向大南极洋」一书中曾描述过这种“最后的风暴”。罗宾逊采纳了一种曾被接纳过的处理风暴的技术:当船走在风浪前面时,就在船尾拽拉已系上锚链或压舱物的缆索,让船慢下速度来,以避免船走得太快以至于无法控制而脱缰,甚至可能翻船。这个法子对罗宾逊管用。茂特谢曾读过罗宾逊写的书,还有另外一本书「一次便够了」,他也读过,是迈尔斯•思弥通所写的一本惊险(甚至满有乐趣的)传记,记述他在合恩角西面的南大洋驾驶他的恒姿号两次遭遇到灾难性翻船的故事。每一个坐小船南行进入这一片海域的航海家(以及许多被吸引住的毫无经验的冒险家)都会读过这两部经典著作,满心希望自己不会遇到类似的情况,学会万一自己碰到倒霉时该做些什么或许可帮到自己。思弥通也同样拽过缆索,但这并没有阻止恒姿号继续猛力地往前冲,当船尾被巨浪高高举起,船猛然颠簸起来,两根桅杆同时被打断,舱面驾驶室被整个掀掉,只在甲板上留下一个大大的缺口时,船还是一头扎进了大海之中。思弥通在他的书中发出疑问,在面对可以掀翻恒姿号的大海时,任何预防措施或方法到底管用不管用,但是一个航海家还是有意无意地去遵循这些步骤。(在紧急状况下,恒姿号只靠一根用舱板做成的短桅,还是步履维艰地支撑到了瓦尔帕莱索,在那儿,思弥通和他那酷爱冒险的妻子贝莉儿花了大半年时间来修理他们的船。而后他们再度南下至合恩角,在一场风暴中再次翻船,遭受到同样的损失。)

茂特谢早已有所防范。他现在做好准备要让约书亚减速。他很快在船尾放出五根粗粗的缆绳,十六到五十五英噚(九十六到三百三十英尺)长,其中三根缆绳用两三块四十磅重的生铁块来加重,第四根绳拖着一个大网当作海锚,而第五根绳则空空地悬着,没有任何东西挂于其上。这个巨大的拖力自然使得约书亚的进程放慢了下来。波涛现在冲到甲板上到处都是,船似乎可以站稳了,甚或往后倒退了。

茂特谢蹲在一个像炮塔似的舱口盖下,用船舱内一个小方向盘掌舵,这个舱口盖是他在塔希提岛上用一个不锈钢洗脸盆和有机玻璃窗户胡乱拼凑而成的,为的是可以让他向外了望但不会弄湿自己。他和弗朗索娃轮流把舵,但是,拖在船后的缆绳使得船反应迟钝,现在他一个人只能花好大力气并且要聚精会神,才能使船保持航向──所谓“航向”,在此种极端情形下,也只是让约书亚尖尖的船尾(即它受伤害最少的部位)在惊涛骇浪面前保持无动于衷而已。他俩已无法再在船舱内来回走动,除非趴着爬行,要么紧紧抓住扶手。茂特谢坐在高处紧抱着方向盘不放,弗朗索娃则钻进他们狭窄的床铺。吃东西是不可能的事儿,除非用一只手可以轻而易举抓到的食物。

又整整一天一夜消磨过去了,早晨又来临了,气温表仍在继续下跌到一个罕见的低水平,风暴变得更加强烈。波浪恶梦似地愈来愈大,从波谷到波峰足有八层楼那么高,快速地掠过海面,卷着船滚滚向前,势不可挡,直到此时茂特谢才相信尽管他做了这一切的准备、阅读和学到手的技巧,约书亚还是到了要被淹没的边缘。

可怕的事实真相正击打着他:要是在通常的海道上,约书亚也许是一条完美的游船,但在南大洋,特别是在眼下它所处的这个风暴里,它命中注定是不合适的。灾难,不可避免的灾难,令人胆颤的灾难。

一想到别人的船──虽然是不错的船,但他始终相信比不上自己的船──都曾挺了过来,而约书亚却可能无可幸免,他内心里不免一阵畏怯。就在这绝望的一刹那,正当他感觉船快要沉没的时刻,他突然想到了另外一艘船,另外一本书,另外一位航海家:阿根廷人维托•迪马,他曾于一九四二至四三年间一个人独自驾着他双桅小帆船莱歌二号环球一周,他的船形状酷似约书亚,只不过莱歌二号才三十一英尺长,比约书亚要小很多。迪马的书「独闯狂暴四十度」是另外一本跟航行南大洋打交道时必读的经典之作,茂特谢记得迪马曾宣称在任何天气里(对,在最坏透的天气里),他支上至少一顶小的三角形支索帆,跑在风的前头,显然在如此的天气条件下是要加快速度,而不是要慢下来。

这时候,一个大浪朝着约书亚打来,不是正对着船尾,而是稍稍偏了一点角度。尽管有拖在水中的所有缆绳和压重,船还是被带着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往前猛冲。它非但没有往下猛扎而埋入波谷之中,相反,风将约书亚的一侧高高翘起,以至于它在浪涛上面像冲浪一样滑行。波浪在船的下面经过,一点事也没有。茂特谢终于发现了维托•迪马的秘密。

“快来,”他对弗朗索娃大喊道,“帮我把一会儿舵。”

他拿出他的欧劈捏尔刀(法国一种带有钢刃,刀口锋利的木把袖珍小刀),爬上甲板,迅速地割断了所有五根缆绳。

回到船舵上,他立刻注意到了变化。约书亚不再行动迟缓。它不再是一个众矢之的,等着被巨大的波浪猛烈击打和席卷一空,现在它在波浪前面疾速飞驰。跟早先一样,茂特谢将船行驶在下风处,不过,每当一个波浪袭来时,他都会在最后一霎那将方向盘略微转动一点,得以与波浪形成一个十五至二十度的角度。风就吹到船的一侧,将它翘起,船便飞跃起来,在浪涛上面滑行。快速给了船舵极好的控制力,所以每次波浪过去之后茂特谢调整船尾重新对准风向时,船都及时地做出反应。惊涛骇浪逼近时,因着约书亚飞快地远离它们而使得它们表面上的威力大为减少,现在即使在船舷的后部经过也不会造成什么危害。

这场风暴持续了六天六夜。伯纳德•茂特谢在那六天时间里所经历的恶劣天气比大部分航海家一辈子所经历的都更为糟糕,他在如何驾驭这种天气方面所学会的,也比他们终其一生所学的都要多:在短短的一周内经验的缩影把他造就成为一个航海大师;一个曾经在每一个航海家恐惧的尽头度过一个短暂永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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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后,茂特谢夫妇在西班牙的阿利坎特港下了锚,这是他们离开塔希提岛一万四千二百一十六英里之后的第一站。本来是无意的,只是因为思念孩子们才试图尽快返回家中,殊不知,他们完成了迄今为止驾驶帆船经过可怕的合恩角最长的不间断航行──一项世界纪录。

茂特谢很快又写出他的第二本书“Cap Horn a la voile(英文版书名是「合恩角:合乎逻辑的航线」),正好赶在法国主要航海展“海事沙龙”之际及时出版,马上成为轰动的畅销书。在法国这个远距离航海家们很欣赏那类仅仅为像今天美国的迈可•乔丹这样的体育人物所熟悉的电影明星般知名度的国度里,茂特谢立刻成了法国的民族英雄。各类奖品铺天盖地地涌向他。在英格兰,“茂特谢方法”在一场由船艇世界杂志主办的恶劣天气策略研讨会上大加讨论,会上宣布说他的方法“相当令人震惊”。到一九六六年底,他已是世界闻名。

但他却非常不开心。他觉得他的书赶得太匆忙了,仓促了事正赶上与海事沙龙碰巧,给它添砖加瓦罢了。他后来曾写道,他觉得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其实已经犯了罪孽。在节制中他体验不到任何的东西。他的书写的时候带着一种坦率、活跃,少有克制(及剪辑),充满了对大海令人享受的狂喜。当他情绪高涨时,他意气风发。但当他情绪低落时,则……

               六七年的十月份是毁灭性的。我被完完全全的寂静包裹,被内心中极度

               的空虚所吞噬,我跌入了万丈深渊……我感觉疯狂正像某个丑陋无比               

               的怪兽,挖入我的五脏六腑。我发现我自己正在思忖,当一个人吞下               

               致命的一剂毒药后他最后的思绪会是什么呢。

这不是因书中表述不足而自责。似乎更有可能的是,在经过了他那英勇壮举和由此而来的名誉辉煌光芒四射之后,茂特谢正在经历一个非常明显的双极低潮期。

他用一个典型的猛力摆动回到了平流层,来使自己结束这种状态。

              我一定曾有过自杀的念头,当……在一次大彻大悟中……我看到怎样才              

              能将自己赎回。我因非难我自己的书而成了一个背叛者,所以我当做               

              的事情便是要重新写一本书来抹去上一本,以便将诅咒的重量从我的               

              灵魂上挪去。

             一本新的,崭新的书,描写一次新的旅程……一次庞大的航程……

             醉而欣喜,充满活力,我在众星中飞翔。我的心和我的双手一起握着唯               

            一的解答,而它是那么地闪亮,那么地显耀,那么地宏大,以致它变              

            得至高无上:一场不间断的世界航游!……而这一次,我要单单为着               

            我生命的征战而出航。

他没有提到齐切斯特。不过,他的大彻大悟到一九六七年底似乎来到了。那年的五月,齐切斯特返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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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云 (2012-01-24 13:00:55)

最近我也在练翻译,把自己的小说翻成中文,一个星期一集,够费脑子的!真可谓文学的再创作!

中国年好!

棹远心闲 (2012-02-11 14:00:29)

新年好,海云!

是的,翻译时一般的还过得去,只是有时某些词句恼人。中西文化毕竟不同,表达方式也不尽相同。

期待看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