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道31号 -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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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滨河近海,却感不到润物无声的湿气和海风,只有扑面而来的沙尘。虽说远没有上海那么好,可我只有在这儿呆着,绝对没有选择的机会,能做到的是自己找乐子,找小伙伴们一起玩。

 

第一个要找的是小四儿。怎么没见着他呢?妈妈说,他不在这儿住啦。什么?小四儿搬了?我不信,推开绒妈的房门,立马傻眼:小四儿的床铺拆了,靠墙根只剩下几块铺板。绒妈说:“小四儿搬到陈师傅家了。让他跟那儿住一段时间,看他们能过到一起吗。”

 

我转不过磨来,为什么要做那样的试验,他俩能不能住到一起又咋样?更想不到的是,几天后陈伯伯来我家,坐下跟奶奶说了几句话,站起来,抱着绒妈的铺盖卷就走。绒妈跟着他走了,永远地走了。我坐在小屋的铺板上发呆。姐姐进来,晃着我的肩膀说:“知道吗?绒妈跟陈伯结婚了。这样小四儿的家庭出身就变了,从被杀关管的阶级敌人,变成了工人阶级。往后升学就业都不会受到歧视。”这叫结婚?没有白婚纱,没有小汽车,没有提着花篮散糖果的小傧相,能叫结婚吗?再说,这个家庭出身也让人困扰,难道小四儿有了这个后爹之前就是坏蛋?难道刘老二、老六这些依靠对象将来就一定能成为好官?清官?

 

转天,绒妈、小四儿和陈伯伯一起来家,奶奶做了一桌好饭。他们走后,奶奶说:“绒妈找到好人家了。陈伯伯还帮她找到一份临时工,在糕饼厂当工人。往后绒妈每个星期天还来,帮着我忙家务。亲人朋友走上自己的路,应当开心才是,哪能把人家绑在自己身上呢?”

 

再去陈伯家,不论陈伯怎么张罗忙活、绒妈怎么心肝肉地呼叫、小四儿怎么拉着我的手不放,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小四儿大概不再需要我这个哥们儿了,我把原来准备给他的《炮台》和《哈达门》香烟盒,给了小胖。

 

开学后又去高洁家,给她几张从上海带来的糖纸。她看到五彩缤纷的糖纸,眼睛一亮,拿起一张仔细地端详。“瞧,我给你还带来了什么?”我像变戏法似的,从裤袋里摸出两块糖。高洁一手拿着一块太妃糖,眯起眼睛,非常满足地笑着。我说“姑姑送给我一个花街糖盒,往后我也会送给你一个。

 

那天我还带来三舅送给我的,饱受争议的小人书《无脚-飞将军》。高洁对这苏联卫国战争的空军英雄故事并不感兴趣,也不兴我看她的小人书,只许陪她玩“过家家”。她是妈妈,我是爸爸,还有个穿裙子的布娃娃。过家家就得干活,干啥呢?磨面。她说,巫婆老得满嘴牙都掉光了,只能吃阳光里漂浮的细面儿做的馒头;咱们小孩子家家的,牙口好,过箩土面就行啦。她有一盘三寸的手磨和一套竹篾手箩。磨过的土面先用粗筛,筛出来的土面再磨。然后换细筛,再筛。反复多次才能筛出很细的土面。这么细的土面干啥呢?用来和泥,做窝头。

 

刘妈把一个红煤球夹进我们的两寸高的洋铁炉,洋铁皮的铁锅蓄满了水,上面坐着个苹果大小的笼屉。用小扇子扇风,红煤球火红,一会儿工夫,蒸笼就上气。可我们蒸出来的窝头总是扁扁的,不受看。这是怎么回事?刘妈用筷子尖儿挑一点碱面儿说:“和硬面,再张上碱,蒸出的窝头保准有模有样。”刘妈家紧挨着戒台寺,说的一口道地的北京土话。“放上碱”说成“张上碱”;“许可”说成“兴”,声音有些沙哑,好像吃过很多咸盐,什么都经过、什么都知道似的。

 

高洁说,蒸出来的泥窝头放着,留着灾年吃;现在这样的好年景只能喝稀饭。“农闲喝稀”,这句话经典比最高指示早了两年。她把刘妈熬好的粥盛在酒盅里,一手端着一个,嘴上叼着根泡得又酸又甜的豇豆,匆匆跑来。把一酒盅粥递给我,把嘴上叼着的豇豆的一头塞进我的嘴里,说:“不许用手,只用嘴唇牙齿,看谁吃得快。预备,一、二,开始!”我的唇齿,分工合作一个劲儿地忙乎,鼻尖儿碰上了,不是她就是我把长豇豆咬断;再近,就太那个了。

 

很多次一起吃饭,这是我们最开心的一次。不单是没有吵闹、没有别扭,而且在我失去小四儿,我最要好的朋友之后,在我最需要友谊的时候。

 

刘妈的儿子在北京上大学,我们叫他孙大哥,每个假期来天津,在高家住几天。那盘石磨就是他打的,别看只有三寸,磨脐儿,磨眼儿,磨槽儿样样齐全;那套苹果大小的笼屉也是他编的,一共三屉,严丝合缝,一点气也不漏。他还托土坯给游戏室盘出土炕,他说土炕接地气,比席蓬丝床垫好多了。

 

土炕上面有领苇席,苇席上面摆着一对荞麦皮枕头。吃过饭,高洁脱鞋上炕,夹被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我呢?”

“你? 像个泥猴,还想盖我的被子?喏,这是你的。”

 

她顺手拽一张少年报,盖在我身上,接着又抽回去:“不行,这张不行,这上面有我写的《过队日》,是刘妈帮我存的。”我抓过来看了看,无非是蓝天白云绿草清水,红领巾们一起做游戏之类的小事儿,“这样的文章有啥意思?” “当然有意思。每次少年报上登我的文章,亲戚们都会来信,说在少年报看到我的文章,知道我生活快乐。虎仔,将来咱俩不在一起了,你可以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我看了就会知道你好多事情。”“不在一起,干嘛还要知道我的事情?”“好朋友呀,当然想知道你的一切啦。”

 

我躺在土炕上,怎么着也不舒服。高洁说:“你像个大虫子一样咕虬,睡觉这么不老实,跟我睡不到一块儿。”“睡觉能不翻身吗?”“当然能。刘妈说,我睡觉一点动静也没有,晚上进被窝啥样,早晨起来还是啥样。”“脸朝天,一觉到天明,只有王发行,瞧他那一马平川的后脑勺就知道。”“一马平川就一马平川,人家睡眠足,聪明。”

 

秋后,一场大风,高洁家的院里落满了干枝枯叶。我把干树枝捆起,找来一根粗树枝做扁担,挑到鸡窝边的空地。高洁像个俄罗斯的姑娘那样,红头巾把长头发扎到脑后,忙着堆柴禾。突然一个皮球从操场飞过来。“快,快往屋里跑。”我刚跑到门口就听有人喊:“虎仔,看见了。”那是刘老六。他跳进院儿,拣起皮球,扔回操场,翻身骑上墙头大笑:“虎仔,咱明儿见。”

 

赶明儿还不知道会怎么起哄呢。高洁没事儿,她是大班长,我找到她家,她当然没有事儿。我气呼呼地说“都怨你,要是你今天去我家,能有这事儿了吗?我成天来你家,你一次也不到我家去,太不公平了。”高洁笑着说:“就这样,你还三天两头来找我,我要是再去你家,你还不把我家的门槛踩平了?”“有这样说话的吗?我再也来了。”

 

转天我踩着预备铃,刚推开门,教室炸锅了。大伙儿叫着、笑着,骂着。“同学都在课桌上划男女分割的三八线,你却往女孩子家里跑。”就在我往地板缝儿钻的那会儿,周老师来了。她明白过来,既没有批评公开的喧闹,也没有指责私下的幽会,脸上泛起好意的又有几分戏谑的微笑。

 

打那儿,刘老六见面就作鬼脸起哄,搞得我灰头土脸,抬不起头来。为什么刘老六逮着我就不依不饶?奶奶说,人们都“恨人有、笑人无。”比别人多,遭嫉恨;比别人少,遭讥笑。你比别人多了一个聪明漂亮的女朋友,当然要遭恨。

 

我已经下决心,不再理这个女朋友了。







梅子 (2013-12-02 13:34:45)

恨人有,笑人无,现在也这样。

孩子们的玩意儿真有趣。

费明 (2013-12-02 13:58:27)

我该下夜班,睡回笼觉了。

天地一弘 (2013-12-02 14:43:58)

孩提时代总有许多快乐,只是越大越变味了。

费明 (2013-12-02 22:49:14)

大家都应当为孩子营造一片纯洁的精神乐园。

天地一弘 (2013-12-02 23:34:07)

是的,让人生多一些美好的记忆,是将来生活的动力。

敏敏 (2013-12-03 01:33:28)

你写的真生动!让我想起我们小时候玩车前草的梗子,玩法跟你们的一样,也是看谁的先断。

司马冰 (2013-12-03 02:14:42)

现在孩子们还在玩拔老根的游戏呢,简直生生不息呢。绒妈嫁出去,小四儿也改变了命运,为他们高兴。

费明 (2013-12-03 03:06:17)

大概是后来闹灾搞阶级路线的日子太苦,不忍心记忆吧,五十年代的童年时光就更显得珍贵,没齿难忘。

费明 (2013-12-03 03:12:49)

烘云绒妈,托月奶奶,带出了姐姐;写绒妈写出了49年前后的变迁。再往下就没有她的故事了,为她找了个好人,也不枉她疼我一场。

予微 (2014-01-21 04:58:33)

虽然外面凄风苦雨了,虎仔的童年还是很多欢乐。

“有这样说话的吗?我再也来了。”-- 是不是漏了“不”字?

费明 (2014-01-21 06:35:01)

说得好,再苦的日子也会有欢笑。

是少了一个关键字,暂时改了,大概还要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