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道31号 - 17

17                               小拇指

到上海的那天下午去拉菲德路。面包车刚停下,姐姐说:“认出来啦,爷爷家到了。”她跳下车就跑,我跟在后头紧追。只顾着跑,没成想我俩一前一后撞在一个正匆匆走出来的女人身上。我们忙说对不起,她笑眯眯地打量我们没说什么,闪身出门贴着墙根一溜烟地走了。—— 感觉有点怪怪的。

 

那是个很大的,足有四个亭子间那么大的院子,种着好几棵小树。爷爷说:“这是抗战胜利后,你奶奶来上海买的第一栋房子。这楼房向阳,小院儿背阴,正好种你奶奶喜欢的文竹和我喜爱的红枫。”我问:“那棵长着小红叶子大绿叶子的是什么树?”“香椿,你爸喜欢吃香椿苗。”奶奶拐着小脚进院,说:“别在院里玩了,快上楼去看老太太。”

 

曾祖母看见我们,高兴得站起来。她很高很瘦很慈祥。奶奶问过寒暖后,又问她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听说吃西餐,免了,她要接着吃斋。姐姐特会讨人喜欢,像只小猫似的,偎依在老人怀里。老太太坐下,摸着她的头发说:“徽徽长得这么高,上几年级了?”姐姐说起话来像开机关枪似的,首先代表没来上海的爸爸妈妈绒妈问老太太好,祝老太太万寿无疆,然后逐一答话。一个很简单的问话,她就尽限发挥,满世界转一圈儿才回到问题本身。等她一通机关枪打完,老太太笑着对奶奶说:“这妮子小嘴厉害,三四岁时在她姑姑的梳妆台前,把自己的脸涂得黑一块红一块。我说你这个小妖精;她马上回嘴说‘你这个老妖精。’”姐姐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老人的怀里。“好了好了,该着你弟弟撒贱儿了。来,虎仔。”我挤在姐姐身边,头枕着老人的大腿。她摸着我的耳朵,脸庞、头发。问我小肠疝气是不是好了?还会跳脚尖舞吗?会,我扶着她的腿,立起了脚尖。她笑得合不拢嘴,露出洁白的假牙。

 

奶奶说:“你爷爷买下沪江别墅的房子之后,这个房子就留给老太太和那个,”她用小拇指比划了一下:“就是你们刚才在大门口看见的。”我说那个是谁呢,原来是她。我撞在她身上,她不但没发火,还冲着我笑了笑,大概想起她听到那么多又憨傻又调皮的虎仔的故事吧。回天津后听聂大爷说,她姓萧,扬州人,自幼跟着父兄唱评弹。当年七爷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评弹听得起劲,把唱评弹的萧小姐带回家,进门后让人家洗衣做饭,再也不让唱了;七爷到外面接着听别的小姐的评弹。这都不说了,萧小姐进了费家,立马矮人一头。平日里是个老妈子,阖家团聚时,连个老妈子也不如,面儿也不敢见,匆匆出门,躲得远远的。

 

离开上海前,我们下午和侯先生一起去跟老太太道别。到门口,小拇指又是匆匆离去,不跟我们说话,不是怕我们,而是不让我们为难,做人做到这个份上,真够辛酸悲哀的。她长得高大体面,又是长辈,还怕这怕那,不单怕奶奶,对我们孙辈也处处赔着小心,为什么不能直起腰板做人? 我这 “爷党”,没法像“奶党”的姐姐那样恨她,只打心眼儿里替她难受。几十年后,我还特地种了一棵她喜欢的桂花树。桂花的花朵很小,但也别有一段暗香,点缀着小院儿。桂花熬粥,特棒。

 

上面那一段时序乱了,刚下火车,晚饭还没吃呢。咱还接着说才到上海的那个晚上。爷爷、奶奶、姑姑、侯先生,当然还有姐姐和我,一起乘车去吃饭。司机回头问:“七爷,上哪儿去?”“红房子”。汽车三转两转停下来,下车就看见红房子。司机把车停好,也进来跟我们一起吃饭。没想到,夜夜梦中的红房子这么近。在天津经常听姐姐说红房子的“罐焖牛肉”:瓦罐里面装着到嘴就化的牛里脊。用面团盖得严丝合缝,放在烤炉里,用文火焖出来的。穿着白制服的服务生把托盘架在一旁,把瓦罐捧上桌子,揭开烤得焦黄面团,满屋子牛肉香。姐姐跟我平分了那个面盖儿,比肉夹馍还好吃呢。一大碗奶油花菜汤灌得我什么也吃不下,姐姐说“烤牛排,炒鹅肝你都不吃,真傻。我才不信有什么比奶油汤更香的了,下次还要喝个够。前些年全家吃西餐,刚落坐,姐姐就跟她闺女说:“园园,看住你舅舅,­­—— 他喝奶油汤不要命。”

 

转天一早,弄堂口早点铺大老张送来大饼油条,爷爷跟我们吃完早饭,就跟侯先生一起走了,好几天都没再露面。我问奶奶,爷爷呢?“在外面忙啊。德昌要歇业,卖房子卖地,要退钱给股东,还要开导你姑姑——去不了香港也得要过日子。”“再忙也要睡觉呀。” “哪里能睡觉?累了还不就在店里打个盹儿。”

 

“你真傻,爷爷当然回家睡觉,他回那边箇家。”姐姐指着东南角的天花板说。“那边哪个家?”“非要我说出来不是?小奶奶家!”不会吧,奶奶成天要我们诚实,她自己怎能不说实话呢?见我发傻,姐姐又问:“你知道爷爷为什么让咱俩来上海吗?咱们都是跟奶奶亲的“奶党”,他要跟奶奶打争夺战。你的嘴这么馋,耳朵根儿这么软。”说着狠劲儿拽了一下我的大耳朵“有点好吃的,有两句好话就能把你骗到手。然后把你带给小奶奶,看你怎么办?”“怎么办?”我真没了主意,睁大了眼睛问。“身在曹营心在汉,啥时候也别忘了你是亲奶奶的大宝贝。”“你说咱爷爷是曹操?”“他宁可对不起奶奶,对不起咱们全家老少,也要讨那个小老婆。脸又那么白,他不是曹操,谁是曹操?”

 

我问过聂大爷:“讨了小奶奶,大家都不开心,爷爷难道不知道?”“知道了,他也不在乎。你爷爷是什么人?做大事的人。成天看着美国德国的生意,成宿想着费家的百年大计,要听叽叽喳喳,还能做事吗?男人嘛……都差不多。你要不要个女朋友?金友之家的小格格漂亮着呢。”“不要,人家已经有了。”“哈,有女朋友了?叫啥?”糟糕,说走嘴了。我赶忙捂嘴,把说出的话使劲儿捂回肚里。

成年以后,我想:祖母作为一个弃妇,承受难言的屈辱,在孙辈面前,靠着脆弱谎言维护支零破碎的尊严。我同样理解萧奶奶、理解祖父。理解就会宽容,宽容就会平和,苏东坡讲话,也无风雨也无晴——像我这样急性子坏脾气的人,到老才会得到的礼物吧。







梅子 (2013-11-29 15:31:04)

做大事的人是不能什么叽叽喳喳的话都听,这有道理。

许多的人间辛酸事,要到老才会想明白。

费明 (2013-11-29 20:56:25)

这个系列已经贴出大半,比原先计划快得多。多谢跟读。

敏敏 (2013-11-30 02:13:28)

我昨天看到你写姑姑从窗户跳出去喊救兵,就忽然想起我的外公。听我妈妈说,外公因为解放的时候觉得自己没有害过人,不肯去台湾。在五几年划分什么的时候,要抓去枪毙,他也是从窗户里逃出去,走瓦檐上逃掉的。

司马冰 (2013-11-30 11:21:03)

贴的挺快的,真的很好看,让我们过了瘾了。继续努力Tongue Out

雨林 (2013-11-30 12:15:24)

渐渐地可以把你笔下的曾祖母/奶奶/姑姑,妈妈/姐姐/妻子/还有侄女们的形象串连起来了。你会计划写一部长篇小说吗?

(btw,在华夏文库读到了修改过的《细雨霏霏的黎明》。 第一段好像有个“的得地”typo)

费明 (2013-11-30 12:37:44)

是跟你说的吧?原打算每周一篇,结果每天一篇,好处是,有文章可以期待,可以跟读,坏处是容易疲劳。坚持每日一篇,试试这个系列。

司马冰 (2013-11-30 12:47:58)

是跟我说的每周一篇。我一看,哇塞,贴的真快,粉丝们都跟上来了,都在读呢。要是一周一篇,前后就跟不上了,看了后面的忘了前面的,读的兴致就没那么强了。

费明 (2013-11-30 13:50:35)

两个问题,1)你所说的人物,全部是女性,这和我的环境有关,却是行文的忌讳,—— 当然也不能削足适履,只能是I heard what you said。2)长篇写得累,读起来也累。还是中短篇吧,如果你能连成一片,最好。大多数读者,五朵金花,只看一朵。(一毛五分钱一张电影票,三分钱就可以以看到杨丽坤了,多便宜)

我回到文库里去更改,多谢。近期不拟在那边贴文章,一个文轩已经够我忙的,每日一篇是个不小的工作量。 

费明 (2013-11-30 13:53:33)

是啊, 大道青天,各走半边。喜欢的紧跟。不喜欢的请也请不来。

春阳 (2013-11-30 14:43:55)

一口气看了6集,太精彩了。谢谢。

费明 (2013-11-30 15:24:48)

据说,一般人看一般文章的极限是两三千字,再多就会疲劳。最好给读者一个喘息的机会,让人家歇一会儿,最好能够歇上一半天的。所以我把这个做成连载,每篇两三千字。 你一口气看了六篇,太辛苦了,这样跟读, 我更得下功夫,才能对得起读者。

费明 (2013-12-01 05:40:48)

华夏文库的错字改过了, 顺便又改了两处。现在越改胆越小;怎么会有那么多错误和不足?

费明 (2013-12-02 23:35:28)

让读者能联想到自身的经验,是写家的愿望。你前面说,每天打开电脑,就想看《承德道31号》,我也希望能像你家门口卖豆浆油条的,每天一早靠得住开门,你是不是想吃,不知道;你来不来吃,不勉强。

予微 (2014-01-21 04:18:08)

奶奶的凄苦,小拇指的卑微,曾祖母的福气,姐姐的精明,虎子的憨厚,都那么活灵活现。

费老的功力了得。

费明 (2014-01-24 02:45:27)

这篇文章,费老功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