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妈的故事越来越好听，我缠着她没完没了。可这两天她再也提不起精神来，整日价眉头紧锁，眼睛发直。怎么啦？姐姐说：“聂大妈前些日子来咱家。”“我看见了呀，这跟绒妈不讲故事有啥关系？”“当然有关系。打那儿以后，绒妈就心事重重。那天，聂大妈来咱家，跟奶奶打过招呼，就钻进绒妈的小屋，俩人说了好长时间。出门的时候，还为了几张钞票推来推去，最后聂大妈才装进口袋。”
我打小儿就心疼姐姐，一天到晚不知要操多少心，真怕她累坏了。
您瞧我了吗？我才舍不得瞎用本来就不够用的小心眼儿，从不操别人的心，自己还顾不过来呢。
我全部心眼儿，只想着一双球鞋。我的脚正在长，鞋尖几天就开花。奶奶给我的鞋还没有做好，脚上的已经没法穿了，急得她让我穿姐姐的旧鞋。姐姐比我高一头，脚也大了一截。她穿不下的鞋，旧了点儿，鞋尖塞上旧棉花，穿着正好。唉，啥时候能有双球鞋就好了。
有天爸爸说：还跟沈同玩吗？别把人都得罪了，没人带你玩了。跟同学们在一起，参加有益活动，比如踢足球，比如…… 我当然想踢足球啦，可又没有球鞋，又没有皮球，怎么踢呢？您看看我脚上这双鞋，张着老虎嘴，脚趾头都露出来了。说着动了动大脚趾头，两只灰头土脸的小兔儿在洞口机敏地张望着。
爸爸皱起眉头说，鞋会有的，球也会有的，你得耐心等待。新球鞋？太棒了，要一双什么样儿的呢？高腰球鞋，网球鞋，足球鞋都不赖，可再好也没有力士鞋利索。我们班就王发一个人有，薄薄的鞋底儿，特别跟脚。他穿着力士鞋上体育课，走在操场上，脚趾翘得高高，外脚掌着地，像竞走运动员那样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多神气啊。我说，爸爸，您给我买一双最便宜的力士鞋就成。
接下来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家里呛得呆不住人——爸爸换香烟了。三毛八一包的“红锡包”换成了一毛四一包的“绿叶”。奶奶开头还跟他客气，让他抽她的“大前门”，后来也跟着一块儿“绿叶”。那个“绿叶”把姐姐的脸都薰绿了，爸爸才换成两毛七分钱一包的“黄金叶”。“黄金叶”的烟味没有“红锡包”那样温润，但比“绿叶”柔和多了。
不觉几个礼拜过去，这天吃过晚饭，收拾利索了，回到卧室，发现我的小铁床上有个鞋盒，里面装着一双力士鞋；另有一个马粪纸圆筒，里面有个四毛五分钱的黑皮球。这是给我的吗？奶奶笑咪咪地说“是”。可我还不相信，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父爱呀。姐姐说，“是给你买的。为了你这双鞋，我差点儿让《绿叶》熏死。”“这双鞋跟绿叶有什么关系？”“省钱买鞋呗。”晚上姐姐睡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悄悄下床打开鞋盒，把新鞋穿在脚上，怎么琢磨怎么臭美。脱下，放进鞋盒，忍不住又拿出来。爱不释手这个成语明显错误，应当是爱不释脚嘛。早晨被笑声吵醒，睁开眼看见奶奶、绒妈、爸爸、妈妈、姐姐围着我的小铁床大笑；我仰面朝天，一手扯着被子，一手搂着皮球，两脚蹬着崭新的力士鞋。
这双力士鞋到脚，真不知道怎么爱惜才好，下学就脱下装进鞋盒收起来。可上了球场那就啥也顾不上喽，满场飞不算，逮着啥踢啥，皮球、大腿、屁股，连石子儿、土坷垃也不放过。力士鞋的鞋面就一层薄薄的帆布，没几天脚趾头就露出来了。我悄悄地问奶奶咋办。咋办？把脚趾头剁下来，你太不知道爱惜东西了。一边骂着一边掏出五毛钱说：“找鞋匠补去。”
营口道、兴安路把角儿有个修鞋的老头儿。他看了看我的力士鞋说：“八毛。”什么？一双新鞋才两块四毛二，您也太坑人啦。划价不管用，我说，就五毛钱，不补拉倒。他才说，算我倒楣，五毛就五毛吧。半个世纪之后我才知道，原来五毛就是补窟窿的，嘿嘿。转天，跟踢球的小哥们儿一说，个个冒火，原来大伙儿都让他坑过。小明说，别嚷嚷，赶明儿给我带双要扔的鞋，咱说好，可得洗干净。几天后他拎着一网兜破鞋给补鞋的老头儿送去。老头儿乐得合不拢嘴，说这要八毛，那要一块。小明也不划价，说好七块八，交钱取鞋。两个礼拜后，小明拉着我们去那个大街把角。隔着马路看见一排摆得整整齐齐的，各种颜色，补好的破鞋，大伙儿忍不住地捂着嘴偷笑。小胖说：“小明你别臭美，你不取，他还不会卖吗？” “卖不了，全是左脚的。”您说说，小明的心眼儿够使唤吧。
小明是我的同学，药房李老板的儿子。个子不高，和我一样，也坐在第二排；圆脑袋，圆眼睛，老大个儿的眼珠子一会儿也闲不着，滴沥骨碌转个不停，一转一个鬼点子。脸像个帘子，好的时候，卷起来满脸是戏；恼了，往下那么一撂，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王发叫他 “鬼难拿”，刘老六叫他“惹不起”，女同学叫他“不讲理”。这么个坏小子，咋就成了我的朋友呢？姐姐说，从前法国有个大兵叫尼古拉•沙文，啥本事没有，就知道崇拜拿破仑。你一天到晚小明长小明短，你就是他的沙文，所以他才带你玩。我懒怠解释，比我更崇拜小明的同学有的是，可他只对我好。
晚饭时，我说起小明拿修鞋老头开涮的笑话。奶奶问：“小明是不是自以为聪明？” “没有啊。” “那就好。自以为漂亮的女人，自以为聪明的男人都不能沾。”我没敢问，要是一个自以为聪明的漂亮妞儿能不能当成朋友呢？“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小明很聪明，比你强。不像王发那么狠，不像老六那么坏，也不像沈同那样懦，你多打听，慢慢交着看。”奶奶说着收拾碗筷，拿着去厨房。
妈妈望着奶奶的背影说：“小明这样睚眦必报，也忒小器了。人来到这世上有好多事要做，敬畏自然，崇尚自由，爱好读书；但不应仇恨，不应以恶报恶，更不应为了这点破事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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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放学回家，三楼厨房里热闹非常，方桌上摆着成包的烘糕麻饼，聂大妈大声说着合肥城的见闻。 “来，虎仔，给你找来个伴儿。”绒妈说着，把身后一个男孩拉到面前。他比我高，黑红的脸很消瘦，但胳膊腿儿比王发的还要结实。他怯生生一个劲儿地往后退。我拉着他的手说：“我大名叫费明，小名儿叫虎仔。”看着他半天没说话，绒妈说：“他叫包荣，大排行老四，都叫他小四儿。”小四儿憨憨的笑了笑。看着他浑身是劲儿，周正气派，真打心里喜欢。
姐姐说：“我说得不错吧，聂大妈回合肥城，把小四儿带来。绒妈盼儿子盼的，那两天心神不定。”奶奶拿出个纸包，拐着小脚走来：“小四儿，看看这件汗衫合适吗？”转脸又对我说：“你在家霸道惯了，小四儿老实巴交，刚来乍到，好好地在一块玩。你绒妈四十岁上才有这个宝贝儿子，可不许欺负他啊。”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怎么会欺负他？跟我一起上学，王发再也不敢小瞧我；跟我睡在一起，我那个有白雪公主图案的小床也足够大。
可绒妈偏让小四儿住在她的小屋。更受不了的是，不让他上桌子吃饭。高脚凳上摆着两小碟青菜，看着他坐着小板凳往嘴里扒饭，我盛了一碗饭，搬来个小板凳，坐在他对面。妈妈说：“绒姐，咱家没那么多老例儿，没那么大规矩。你这么拘谨，大家都不舒服，让小四儿坐过来吃饭吧。大家都随便一点。”饭后，奶奶把我拉进卧室问：“你怎么不听话，非要去下面吃饭？是绒妈让小四儿在底下吃，怕他刚从乡里来，不懂城里的规矩，吃相不好，叫人笑话。咱说绒妈是亲人，可她知道好歹，懂得分寸，总说她自己是下人。”“我就要跟小四儿一起吃饭，他在下面，我在下面；他上桌子，我上桌子。”
小四儿跟我一样喜欢玩，放学不进庭院，先在大院里练传球，一个踢，另一个停住再踢回去。越踢脚头儿越大，小四儿一个大脚儿，“嘭”地一声，黑皮球正好踢到一个人的脸上，把那人的帽子都踢飞了。那人双手捂脸，我可吓坏了，小四儿吓得呜呜地哭起来。那人放下手才看清，原来是在大院尽头住着的开汽车的陈师傅。他走过来，揉了揉红肿的脸，摸着小四的脑袋说：“别哭啦。没事。陈伯伯像你这么大时，比你还淘气呢。”
转天下学小四儿拉着我在庭院门口等着，见了陈伯伯，忙跑过去，看看他的脸消肿了没有。陈伯伯笑了：“好孩子。走，跟我回家玩吧。”
他家在大杨树后面，大院尽南头靠西的一间小屋。别看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收拾得干净整洁。他从床底下取出一个鞋盒，里面有一个空竹，我们叫蒙葫芦。拿到在门外，用两根木棍连在一起的细绳抖起来。随着木棍起落，细绳上悠荡的蒙葫芦发出“蒙、蒙”的声响。我俩试了试，谁也抖不起来。陈伯伯说，抖空竹要会使劲儿，就像打秋千那样，该使劲儿的时候使劲儿，这样才能越抖，转得越快，越抖，声音越大。陈伯伯家还有象棋，我下不过他，小四儿倒是能跟他拼一把。最好玩的是跳棋，我们三人能一起玩。
我和小四天天说陈伯伯，奶奶说：“哪天把你们陈伯伯带回家让我看看。”
| 天地一弘 (2013-11-26 15:59: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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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们儿的生活就是精彩！ |
| 费明 (2013-11-26 17:09: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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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明的故事要到第四本小说《小明和二哥》才会展开，蜻蜓点水， 可谓三千里伏线。小明在这儿出现，主要是为了引出李家，一个药房老板的家庭。 |
| Amoy (2013-11-27 02:47: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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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鞋子的那段让我想起自己的童年，作者的描述很形象，写得真好！ |
| 司马冰 (2013-11-27 10:38: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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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看到小四儿出现时，我想起了闰土。不过解放了，大家都是穷人了，等级观念也就淡化了。来个小玩伴真好，哥儿俩拧成一条绳，看谁敢欺负。 |
| 费明 (2013-11-27 14:10: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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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你写得20年一样，辛酸也罢、苦涩也罢，过去的就会变成怀念。有了个时间跨度，有了番往昔的历练，就会凭添人生的况味， |
| 费明 (2013-11-27 14:13: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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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故事、母亲的歌声、小时候吃过的美食、儿时的玩伴市最值得人怀念的。 |
| 若敏 (2013-11-28 02:15: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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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中有乐的童年。少年不知愁滋味！ |
| 费明 (2013-11-28 20:28: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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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三十年的作品，不是空喊政治口号，就是叫苦连天，那都失真。真实的生活中，本能会让人们去找乐子，尤其是孩子。 |
| 予微 (2013-12-18 06:29: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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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奶奶，有爸妈，还有姐姐，绒妈和玩伴，这一小段童年好幸福啊。 |
| 费明 (2013-12-18 07:59: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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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数着，这一次连看了多少篇 |
| 予微 (2013-12-19 04:24: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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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人最大的乐趣是健忘，连着看记得人物情节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