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西湖

    西湖  (简体字在后部)

 

 

杭州六載,我們前三年住在西湖之南,玉皇山之麓的南山路;後兩年遷到湖之北面,緊靠著杭州植物園的東三弄,兩處寓所都毗鄰西湖。中間一年居於離湖稍遠的中河路,這一年最乏味、漫長,因為終日不見西湖,所以一挨租約期滿,馬上搬遷。

南山路緊貼湖畔,路兩旁的森森梧桐枝挽枝,葉疊葉築成一條幽幽隧道。隨著季節轉換,隧道頂部的觀景也應時更替,春夏秋冬,由嫩青轉濃綠漸桔黃,黃葉鋪地後,便任褐色的枯枝劃破冬陽,遺下一路斑駁。路的兩旁,綿延著不計其數的青磚綠瓦,那是古色古香的清代甚至年代更久遠的建築。這些經歷了漫長歲月的歷史遺跡,使每天都在此路來回往返的我,產生了穿行在時光隧道的錯覺。

早晨,小吉普一出家門便鉆進隧道,沿著西湖的邊緣撞開了清波門,清波門外蕩清波。我念著“過眼西湖無一句,易安心事岳王知。”的詞句,在柳浪聞鶯——南宋禦花園的美景中細覓白娘子的倩影,李清照的足印,未及回神,車首又已推開了湧金門的無形之門,呼來了《水滸傳》的張順,還沒看清好漢的打扮,方世玉的威風凜凜掃來,逼我拋開水滸英雄,急急進入方家的天地。臨街店鋪,哪一間是方德的綢緞莊?空曠街角,哪一處是當日拳打雷老虎的擂臺?路旁老樹,誰還記得當日少年英雄的沖天豪氣?來不及聽老樹回答,小吉普屁股一扭,決然擺脫了隧道及一切前塵往事,駛進了繁華的湖濱路,回到了屬於汽車喧囂的現代。倘若在炎炎夏日,刺目的陽光霎時將心中的清涼和快意摧毀殆盡。幸好,下班的路線正好相反,那感覺就像從現代社會一直駛回歷史深處。

住東三弄那兩年,我對西湖的感情更深,只要有空或想起西湖,不管白天黑夜,晴天雨天,我都會到湖邊走走、坐坐或和先生開車繞湖而行,讓眼睛和心靈在美景和歷史、文化之間巡梭。

西湖被南山路、北山路、西山路和湖濱路環抱著。四條蜿蜒的大道沿湖匍匐,首尾相銜,且各具特色,我最喜歡北山路。棲霞嶺踞北鎮守湖邊,北山路貼嶺腳而行,充當山水之分界。路旁嶺下,一排纖巧破敗的老屋,活像殘舊古老的線裝書,一本挨一本並立岩石的書架上,雖顏色灰舊缺頁卷角,但依稀的風采仍顯當年之高貴,每一間都寫滿動人的故事。

從住處向湖邊步行十來分鐘,當北山路剛伸進腳下,曲院風荷那道白色圍墻就鉆進眼簾。此院定名於清代康熙年間,因院內圈出了西湖一隅滿種荷花,故曰“曲院風荷”。四季湖風似無形的梳,梳綠了香樟,梳彎了垂柳,梳黃了梧桐,梳落了丹楓。那兩年也時常梳我亂髮,梳我思緒。倘若是夏秋時節,那裊裊荷香更會附梳而至,梳去我心中的暑燥戾氣。

沿路東行即見紅墻綠瓦、依山面湖的岳王廟,它與曲院風荷隔路而立,大門錯開而庭院相對。巍峨岳廟始建於南宋,西湖和岳廟之間相距一百多米。過廟東移半里,跟北山路垂直的蘇堤便來拖人腳步,引你進入大文豪蘇東坡的錦繡天地。一堤繁樹,理所當然成了小鳥天堂。你看,牠們從蘇堤的樹上起飛,掠過湖面雙翅一收,停在南齊名妓蘇小小的慕才亭上,在南北朝的烙印上下一道小註腳,然後抖抖翅膀飛向半空,在更廣闊久遠的時空中扇動湖光山色,自由飛翔。孤山立於慕才亭外的湖面,曾棲山上的鶴子已伴隨其和靖老父遠去,獨留梅妻於山上,默默地向今人訴說千年之愛。

秋瑾墓緊挨孤山西北麓,墓碑頂立著清末女俠的石刻塑像,她一身潔白,按劍而立。白堤如孤山的一雙長腿,一條優雅後曲,另一條輕輕一伸,腳尖翹起白蛇和許仙的斷橋。只是斷橋非但不斷,還將虛幻的傳說和真實的現在連接一起——順斷橋的斜坡向東面一滑,噢,眼前就是高樓聳雲,霓虹映夜,有肯德基、必勝客的二十一世紀。放眼遠望,西子如臥。環立其邊之巍巍黛山似越王,在守一個復國的千年大寐。沿湖慢走,呼唐吸宋,仿佛,歷史在這裡重新排序,令人陡生時空倒錯的感覺。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抹濃妝總相宜。”“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西湖。”

僅讀大文豪這幾十個字,就可知西湖陰晴雨霧及四季秀色。贊美西湖,就算窮儘天下溢美之詞,乃至不斷創造更多更新的華麗詞藻去供奉她,恐怕也不為過。然而我更愛的,卻是看不清西子全貌的朦朧夜色。入夜,遠離喧囂的西湖慢慢平靜下來,月光無聲地融入湖水。我總愛和回復自然的西子靜靜相對。這些年來,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岳廟和秋瑾墓兩處對開的湖邊。在這兩處,更能讓我透過西子艷麗的美貌,清楚地看到她日漸衰敗、積垢重重的背面。

岳飛、秋瑾,皆非原葬於此。

岳飛於1142年被殺後埋屍九曲從祠,20年後宋孝宗為其平反,以“武穆”之名改葬於此。

秋瑾,1907715日在家鄉紹興軒亭口就義,長眠西子湖畔乃女俠之心願。然而,“革命黨”三個字,令她家人不敢收屍殮葬,還是她的生死之交吳芝瑛女士等人,費盡周折、歷盡艱辛才使她埋骨湖邊。

秋瑾,為中國民主革命運動犧牲的第一位女性。她,為了推翻滿清統治、謀求婦女自由、獨立而死。每當我看到秋瑾的漢白玉像時,總會聯想到另一位偉大女性的名字——林昭——一個美麗多情、無畏而神聖的蘇州女子。秋瑾林昭,兩個相隔了一個花甲先後飄逝的英靈,前者已成豐碑屹立湖邊,後者至今仍如熾熱的岩漿深埋於冰冷的海底,不知何時才能噴發。

1907713日秋瑾被捕,在獄中,她奮書“秋風秋雨愁煞人”後擲筆慷慨就義。誰能料到,當年的秋風秋雨,飄搖了近一個世紀還在愁煞今人!競雄,為解放婦女的雙足甘願赴死,而如今,那被解開了的雙雙天足,踏著的世途依然坎坷險惡。幾十年前,一雙魔爪揀起她捨命解下的裹腳布,纏向國人的頭顱和心靈,那無形的布,纏殺了多少性命、纏毀了多少個家庭、纏滅了多少希望、纏死了多少靈魂!林昭,就是為了撕破這條罪惡之布而挺身捐軀,不惜殉道!

秋瑾赴刑場時,還有路人為她哭泣;她還可以衣衫整潔、昂首赴刑;她的死震動朝野,其事跡理念,通過文章、詩歌、小說、戲劇很快就廣為人知;而在1968429日被秘密殺害,年僅三十六歲的林昭,沒有人知道她死時的衣服容顏、死後的遺體處理——除兇手之外。更無恥的是,當局還要林媽媽付5分錢的子彈費!據說,赴難當日,她被劊子手從病床上拖走,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白髮披頭。由於當局禁止宣傳,致使林昭的事跡一直鮮為人知。

鑒湖女俠喜歡弄棍舞槍,崇尚刀劍的力量,她墨寫的絕命七字永存於世。而林昭,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入獄八年,三千個日子,抓緊分秒奮筆疾書,用文字,一面狠挖獨裁者的禍心,一面將天上神聖之光引到人間。魔鬼害怕了,撕去臉上的假面具,露出殺人的真面目。她生命中最後八年,“每天都經歷著比死亡更恐怖百倍的死亡。”(林昭原話)紙、筆、墨全被沒收,她,毅然把自己的血管接通聖靈的心臟,以髮夾刺破皮膚,將聖靈深邃的哲學、救世的真理寫在衣服、被單上。但,那些充滿著自由、民主、博愛和真情的煌煌百萬言被當局封鎖,不知何時,甚至不知能否見諸於世。慶幸,還有一位良心未泯的警官冒著生命危險,把其中一小部分約十多萬字的手稿帶出生天,現存於美國加州史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供世人閱讀。

秋瑾,你一定知道,殺你的縣官李鐘岳,在你瀝血後的第六十八天自縊而死。他,只因自己沒能違抗上令,在沒有犯罪事實和供詞,沒有人證物證的情況下殺了你,之後,他不能面對良心的質問,悲憤、內疚、羞愧令他決然捨命相隨。但你一定不知,折磨、殺害林昭的人全都緘默不語,有些至今仍身居高位。林昭,以一副孱弱、嬌小的身軀頂著一顆高貴、智慧的頭顱,獨自直面狂妄殘暴的惡魔而堅守不屈。我願把她奉為聖女!我相信,總有一天,她的塑像會屹立在天地之間!

女俠,你日夜昂首眺望,是否,美麗的西湖已迷惑了你的雙眼,如同世人被摩天大廈、連天通途所蒙蔽一樣?西湖水猶綠,但長江黃河卻已膿血俱下。英雄,這是你為之獻身的山河嗎?

曲院風荷有個種滿荷花、正對岳廟的小裡湖,名為岳湖。它,荷盛一池碧,荷敗綠水搖,總以常綠襯托岳廟的朱紅,這一紅一綠,似乎可以視作岳飛之碧血丹心,浩氣永存。在岳湖邊,我一定要面廟背湖而坐,因為,我總覺得廟裡昇騰著一股令人不安的沖天陰氣,使我害怕以背項待之。岳廟,我前前後後進去過五六次,頭兩次慢慢讀、細細看,頗受九百年前的英雄氣概所感染。到後來,我除了瞻仰岳帥的威儀,還會到秦檜的跪像前默站一陣。到了最後,我明顯感到那股不安之氣,是起自這一坐四跪的塑像之間。

“怒髪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岳飛這首滿江紅膾炙人口,吟頌千秋。一直以來,我認定詞中悲憤交加的激烈情緒,全因金國來犯和秦檜作奸陷害而起。但進廟幾趟並仔細閱讀宋朝那段歷史之後,我明白了岳飛豎髪長嘯的真正原因。

公元1123年,時年二十歲的岳飛首次從軍。當時,強悍的金國屢犯中原,大宋危在旦夕。1126年,宋徽宗趙佶退位,由趙恒繼位,即宋欽宗。此時,金兵已逼近京城,朝廷風雨飄搖。趙構,徽宗之第九子,趙恒之弟,先被父兄送到金國做人質,後被金國逐出,在回京路上豎起“天下兵馬大元帥”的旗幟,廣納賢能,招兵買馬。

岳飛即從河東路平定軍改投趙構旗下,趙構命岳飛到老將宗澤帳前聽令。其時京都頻頻告急,但趙構只讓宗澤帶小隊人馬前去救援,自己則擁大軍觀望不前。時至11271月,金兵終於攻陷汴京,擄走徽、欽二帝、趙氏一族及皇后、妃子大臣共計三千多人,搶去財寶無數,這就是史上著名的靖康之恥。

二帝被俘,國不可一日無君,於是趙構順理成章做了皇帝,謂高宗。稱帝後,他馬上和金人議和,願以黃河為界與之平分天下。老將宗澤二十四次上書高宗,要求出兵抗金,終於不果,最後三呼“渡河”悲憤辭世。岳飛也因多次上表奏請北上抗金而被罷職。

1129年,金人再次大舉南犯,攻至建康(今南京)。狼狽逃竄的宋高宗僅率八九人,乘樓船飄泊於溫州、臺州一帶。不得已,趙構只好起用岳飛。岳飛一出即所向披靡,只用了六年時間,平叛軍、滅楊幺,退金兵,收復黃河以南的大部分失地。1136年,岳軍二次北上,據洛陽西南險要之地逼進黃河,準備過河出擊。當時,被擄作人質的徽宗已死,欽宗尚在。岳飛此舉,使龍椅上的趙構大為不安:假如任由岳飛北伐,他極有可能將欽宗和宋室一群兄弟迎回,到時自己非但帝位不保,而且還會遭到清算。再加上國庫空虛,倘若戰幕拉開,國家經濟將更陷絕境,自己也日子難過。高宗的如意算盤莫過於岳飛聽令盡忠,緊守河界堅拒金兵,那樣,被擄去的人永不能回,自己可穩坐帝位,享用半壁江山。於是,他嚴令岳飛不得不得越河北上。豈料岳飛拒不聽令,決意北進。趙構便馬上斷其軍糧,令岳飛功敗垂成,滿江紅就是作於此時。不難想象,當時,岳軍處處傳捷,岳飛若是滿腔怒火,他只要提槍上馬殺入敵陣,便可儘解心中怒氣,何須棄槍握筆,奮書其怒呢?全因帝命難違啊,於是滿腔激憤,非憑豎髪長嘯不能泄。然而他並未死心,發誓“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1137年,金國以歸還河南、陜西為條件,向宋高宗重提議和,然這樁宋高宗求之不得的好事卻遭岳飛堅決反對,皇帝於是再次把岳飛革職。岳飛乃軍人,他謹遵“精忠報國”的母訓,以沖鋒陷陣為天職,收復山河、痛雪國恥為理想,至於誰當皇帝,那是趙姓皇帝的家事,甚至大有可能,因為欽宗仍在,他根本就不想認趙構為主,因而,其做法完全背離了趙構的心願。與帝為敵,岳飛焉能不死?1140年,金國撕毀和約,分兵四路再度伐宋,國家重臨兵災戰獄。無可奈何之下,高宗只好讓岳飛重掌帥印,出兵抵抗。復出的岳飛竭力履行其天職,實現夢想。他寶劍出鞘躍馬揮槍,旗幟所到之處即令金營崩潰,金兵副帥斃命,主帥狼狽北逃。岳飛乘勝上書,懇請高宗准他繼續殺敵,過黃河直搗金國黃龍,並稱這是“陛下中興之機,金賊必亡之日。”這正好捅到了高宗的心頭大患:滅金雪恥,迎回欽宗,自己這皇帝豈不到盡頭了?於是,岳飛為自己招來了十二道金牌、一杯鴆酒和幾乎絕門之禍。殺飛者,趙構也。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秦檜乃替罪羊而已。且看明朝文徵明的《滿江紅》,那委實是誅構心之作:

試拂殘碑, 敕飛字、 依稀堪讀。

慨當初、 倚飛何重, 後來何酷。

果是功成身合死, 可憐事去言難贖。

最無辜、 堪恨亦堪憐, 風波獄。

豈不惜, 疆圻蹙;

更不念, 徽欽辱。

但徽欽既返, 此身何屬。

千載休談南渡錯, 當時自怕中原復。

笑區區、 一檜竟何能, 逢其欲。

首次進廟,看到秦檜等人的跪像時心中閃過一念:“四人幫”!真巧,也是三男一女的四人之數。後來幾次進廟,發現遊客到處都會微笑留影,唯獨到了跪像前就全變了嘴臉,從開心遊客立刻變為嚴明法官,對著跪像橫眉怒目,破口痛駡。隨著群情不斷激憤,行動便逐步昇級,眾人的喉嚨不期然咕咕作響一番,然後個個伸頸昂頭,力雄氣壯地把一口口濃痰射向跪像,更有成年人鼓勵、教唆、協助兒童當眾表演尿射奸臣。以致跪像周圍痰跡斑斑,濕印灘灘——這裡已成了滋生各種細菌,培養疾病及展示種種野蠻粗俗行為的合理合法場所,諷刺的是:這地方卻是政府教人道德高尚,宣揚意識形態的重地。想起197610月“四人幫”垮臺時,觸目之處皆有討伐他們的標語、漫畫,江青等人的名字被歪寫、倒寫、打叉,所有人都有權利用自己的方式對畫像泄憤:塗畫、狠戳、吐口水或撕毀——以示正義。據載,秦檜等人的跪像,歷史上也曾多次被憤怒的遊人擊毀。跪在岳王墳前之四人和電視裡受審之四人,相隔九百年的歷史與現實竟然如此相似地重複!人民啊,難道我們只懂得用簡單粗暴的行為表示憤怒、愛憎和立場,卻捨大腦而不用嗎?

我聽到有幽靈在笑。

仰望大殿中央長須飄飄,目猶噴火,左手反按寶劍,挺腰正襟危坐的岳飛像,我不禁發問:岳帥,你看見了什麽?我真想攀其項背,和他一起看清歷史的真相。

岳廟原是一座寺院,叫智果廟。岳飛被殺後20年即1162年,孝宗登基。新帝即位立刻昭告天下:朕要為岳飛平反,岳飛無罪,非但無罪,還是至忠至孝至賢之良臣!他之所以遭殃,全為秦檜所害。秦檜,前朝宰相,大奸賊也,他外結金國,內害忠良。朕如今要討伐秦檜的罪行,還岳飛以清白。

新帝將岳飛的遺體從九曲從祠遷出,以“孤儀”之禮(即一品禮)隆重葬於棲霞嶺下。就這樣,獨攬寫史大權的皇家輕而易舉地掩埋了事實的真相。

其時,秦檜已死多年。趙構,先殺岳飛之身體,其兒後誅秦檜之靈魂。秦檜多死了一次,既為先帝背了黑鍋,又替新帝立下威名。可嘆的是,這開刀祭旗的法寶竟歷久常新至今。權力交替,總伴隨著刀光血影,頭顱滾落。1221年,宋寧宗把智果廟改為“褒忠衍福寺”供奉岳飛。之後,岳王備受南宋各代皇帝的寵愛,不斷受追封。每追封一次,秦檜等人的罪孽自然就加深一重。

岳王廟已有八百多年歷史,其間重建、翻修多次,最後一次是1981年。有國家領導人題詞:“國花百萬建岳廟,重在教育後人”。但不知道他想教育後人什麽呢?是教育後人學習岳飛愚忠宋帝,連赴死都不忘拉上親生兒子,還是學習岳飛以自己的理想和天職為重,敢向皇帝叫板?抑或是學習他的民族主義精神,當有藏民求獨立,回胞要自主時也去“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教育後人不要學秦檜做奸臣嗎?秦檜,仰皇帝鼻息之宦臣,帝有殺飛之令而臣不執行,那不是不忠了嗎?殺岳飛是奸臣,不殺岳飛就是忠臣了?忠耶?奸耶?這到底如何向後人明示忠奸的界限呢?趙構絕非是只會聽信讒言的糊塗蛋,且看當年,金國皇帝嫌他膽色過人,拒絕他為人質,將其逐出,便可知他才能出眾。十二道金牌一個接一個全由他的腰間急速解下,可見其殺飛之心似箭、之意如鐵。秦檜謹遵皇令,接過皇帝手上的金牌一個個傳下,對耶?錯耶?還有,多少年来,民族家庭大團結之高歌響徹神州每个角落,而這裡却高舉民族主義大旗。假如,各小數民族也來這裡接受民族主義教育,回家馬上揮舞解放民族的刀槍,那他們是愛國還是叛國?愛民族還是不愛民族呢?“國花百萬”建教育民眾的廟宇,為何如此概念混淆、忠奸難辨、不堪詰問和質疑呢?因為這裡供奉的實在是一派謊言!寫宋史者,希望用時間包裝精心製造的謊言,愚民惑眾。一代代統治者更心領神會地承上接下,使謊言成為永久真理愚民萬代。秦檜,你還能站起來嗎?

世人齊頌西子美,有誰憐惜病西施?多少人只顧忘情欣賞她的病態美,有誰在乎她日夜捧心,呼痛?我把手伸進湖裡,湖水溫溫默默在指間流動,不規則的節奏,一如病西子的呼吸和脈搏。低回輕浪,如哭,似訴,若呻吟。日連著夜,春連著秋。

200723

 

 

 

 

 

    西湖

 

 

 

 

 

杭州六载,我们前三年住在西湖之南,玉皇山之麓的南山路;后两年迁到湖之北面,紧靠著杭州植物园的东三弄,两处寓所都毗邻西湖。中间一年居于离湖稍远的中河路,这一年最乏味、漫长,因为终日不见西湖,所以一挨租约期满,马上搬迁。

 

南山路紧贴湖畔,路两旁的森森梧桐枝挽枝,叶叠叶筑成一条幽幽隧道。随著季节转换,隧道顶部的观景也应时更替,春夏秋冬,由嫩青转浓绿渐桔黄,黄叶铺地后,便任褐色的枯枝划破冬阳,遗下一路斑驳。路的两旁,绵延著不计其数的青砖绿瓦,那是古色古香的清代甚至年代更久远的建筑。这些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历史遗跡,使每天都在此路来回往返的我,产生了穿行在时光隧道的错觉。

 

早晨,小吉普一出家门便钻进隧道,沿著西湖的边缘撞开了清波门,清波门外荡清波。我念著“过眼西湖无一句,易安心事岳王知。”的词句,在柳浪闻莺——南宋御花园的美景中细觅白娘子的倩影,李清照的足印,未及回神,车首又已推开了涌金门的无形之门,呼来了《水滸传》的张顺,还没看清好汉的打扮,方世玉的威风凛凛扫来,逼我拋开水浒英雄,急急进入方家的天地。临街店铺,哪一间是方德的绸缎庄?空旷街角,哪一处是当日拳打雷老虎的擂台?路旁老树,谁还记得当日少年英雄的冲天豪气?来不及听老树回答,小吉普屁股一扭,决然摆脱了隧道及一切前尘往事,驶进了繁华的湖滨路,回到了属于汽车喧嚣的现代。倘若在炎炎夏日,刺目的阳光霎时将心中的清凉和快意摧毁殆尽。幸好,下班的路线正好相反,那感觉就像从现代社会一直驶回历史深处。

 

住东三弄那两年,我对西湖的感情更深,只要有空或想起西湖,不管白天黑夜,晴天雨天,我都会到湖边走走、坐坐或和先生开车绕湖而行,让眼睛和心灵在美景和历史、文化之间巡梭。

 

西湖被南山路、北山路、西山路和湖滨路环抱著。四条蜿蜒的大道沿湖匍匐,首尾相衔,且各具特色,我最喜欢北山路。栖霞岭踞北镇守湖边,北山路贴岭脚而行,充当山水之分界。路旁岭下,一排纤巧破败的老屋,活像残旧古老的线装书,一本挨一本并立岩石的书架上,虽顏色灰旧缺页卷角,但依稀的风采仍显当年之高贵,每一间都写满动人的故事。

 

从住处向湖边步行十来分钟,当北山路刚伸进脚下,曲院风荷那道白色围墻就钻进眼帘。此院定名于清代康熙年间,因院内圈出了西湖一隅满种荷花,故曰“曲院风荷”。四季湖风似无形的梳,梳绿了香樟,梳弯了垂柳,梳黄了梧桐,梳落了丹枫。那两年也时常梳我乱发,梳我思绪。倘若是夏秋时节,那裊裊荷香更会附梳而至,梳去我心中的暑燥戾气。

 

沿路东行即见红墻绿瓦、依山面湖的岳王庙,它与曲院风荷隔路而立,大门错开而庭院相对。巍峨岳庙始建于南宋,西湖和岳庙之间相距一百多米。过庙东移半里,跟北山路垂直的苏堤便来拖人脚步,引你进入大文豪苏东坡的锦绣天地。一堤繁树,理所当然成了小鸟天堂。你看,牠们从苏堤的树上起飞,掠过湖面双翅一收,停在南齐名妓苏小小的慕才亭上,在南北朝的烙印上下一道小注脚,然后抖抖翅膀飞向半空,在更广阔久远的时空中扇动湖光山色,自由飞翔。孤山立于慕才亭外的湖面,曾栖山上的鹤子已伴随其和靖老父远去,独留梅妻于山上,默默地向今人诉说千年之爱。

 

秋瑾墓紧挨孤山西北麓,墓碑顶立著清末女侠的石刻塑像,她一身洁白,按剑而立。白堤如孤山的一双长腿,一条优雅后曲,另一条轻轻一伸,脚尖翘起白蛇和许仙的断桥。只是断桥非但不断,还将虚幻的传说和真实的现在连接一起——顺断桥的斜坡向东面一滑,噢,眼前就是高楼耸云,霓虹映夜,有肯德基、必胜客的二十一世纪。放眼远望,西子如卧。环立其边之巍巍黛山似越王,在守一个复国的千年大寐。沿湖慢走,呼唐吸宋,仿佛,历史在这里重新排序,令人陡生时空倒错的感觉。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抹浓妆总相宜。”“天下西湖三十六,就中最好是西湖。”

 

仅读大文豪这几十个字,就可知西湖阴晴雨雾及四季秀色。赞美西湖,就算穷尽天下溢美之词,乃至不断创造更多更新的华丽词藻去供奉她,恐怕也不为过。然而我更爱的,却是看不清西子全貌的朦朧夜色。入夜,远离喧嚣的西湖慢慢平静下来,月光无声地融入湖水。我总爱和回复自然的西子静静相对。这些年来,我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岳庙和秋瑾墓两处对开的湖边。在这两处,更能让我透过西子艳丽的美貌,清楚地看到她日渐衰败、积垢重重的背面。

 

岳飞、秋瑾,皆非原葬于此。

 

岳飞于1142年被杀后埋尸九曲从祠,20年后宋孝宗为其平反,以“武穆”之名改葬于此。

 

秋瑾,1907715日在家乡绍兴轩亭口就义,长眠西子湖畔乃女侠之心愿。然而,“革命党”三个字,令她家人不敢收尸殮葬,还是她的生死之交吴芝瑛女士等人,费尽周折、历尽艰辛才使她埋骨湖边。

 

秋瑾,为中国民主革命运动牺牲的第一位女性。她,为了推翻满清统治、谋求妇女自由、独立而死。每当我看到秋瑾的汉白玉像时,总会联想到另一位伟大女性的名字——林昭——一个美丽多情、无畏而神圣的苏州女子。秋瑾林昭,两个相隔了一个花甲先后飘逝的英灵,前者已成丰碑屹立湖边,后者至今仍如炽热的岩浆深埋于冰冷的海底,不知何时才能喷发。

 

1907713秋瑾被捕,在狱中,她奋书“秋风秋雨愁煞人”后掷笔慷慨就义。谁能料到,当年的秋风秋雨,飘摇了近一个世纪还在愁煞今人!竞雄,为解放妇女的双足甘愿赴死,而如今,那被解开了的双双天足,踏著的世途依然坎坷险恶。几十年前,一双魔爪拣起她捨命解下的裹脚布,缠向国人的头颅和心灵,那无形的布,缠杀了多少性命、缠毁了多少个家庭、缠灭了多少希望、缠死了多少灵魂!林昭,就是为了撕破这条罪恶之布而挺身捐躯,不惜殉道!

 

秋瑾赴刑场时,还有路人为她哭泣;她还可以衣衫整洁、昂首赴刑;她的死震动朝野,其事跡理念,通过文章、诗歌、小说、戏剧很快就广为人知;而在1968429日被秘密杀害,年仅三十六岁的林昭,没有人知道她死时的衣服容顏、死后的遗体处理——除兇手之外。更无耻的是,当局还要林妈妈付5分钱的子弹费!据说,赴难当日,她被刽子手从病床上拖走,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白发披头。由于当局禁止宣传,致使林昭的事跡一直鲜为人知。

 

鉴湖女侠喜欢弄棍舞枪,崇尚刀剑的力量,她墨写的绝命七字永存于世。而林昭,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入狱八年,三千个日子,抓紧分秒奋笔疾书,用文字,一面狠挖独裁者的祸心,一面将天上神圣之光引到人间。魔鬼害怕了,撕去脸上的假面具,露出杀人的真面目。她生命中最后八年,“每天都经历著比死亡更恐怖百倍的死亡。”(林昭原话)纸、笔、墨全被没收,她,毅然把自己的血管接通圣灵的心脏,以发夹刺破皮肤,将圣灵深邃的哲学、救世的真理写在衣服、被单上。但,那些充满著自由、民主、博爱和真情的煌煌百万言被当局封锁,不知何时,甚至不知能否见诸于世。庆幸,还有一位良心未泯的警官冒著生命危险,把其中一小部分约十多万字的手稿带出生天,现存于美国加州史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供世人阅读。

 

秋瑾,你一定知道,杀你的县官李钟岳,在你沥血后的第六十八天自縊而死。他,只因自己没能违抗上令,在没有犯罪事实和供词,没有人证物证的情况下杀了你,之后,他不能面对良心的质问,悲愤、内疚、羞愧令他决然捨命相随。但你一定不知,折磨、杀害林昭的人全都缄默不语,有些至今仍身居高位。林昭,以一副孱弱、娇小的身躯顶著一颗高贵、智慧的头颅,独自直面狂妄残暴的恶魔而坚守不屈。我愿把她奉为圣女!我相信,总有一天,她的塑像会屹立在天地之间!

 

女侠,你日夜昂首眺望,是否,美丽的西湖已迷惑了你的双眼,如同世人被摩天大厦、连天通途所蒙蔽一样?西湖水犹绿,但长江黄河却已脓血俱下。英雄,这是你为之献身的山河吗?

 

曲院风荷有个种满荷花、正对岳庙的小里湖,名为岳湖。它,荷盛一池碧,荷败绿水摇,总以常绿衬托岳庙的朱红,这一红一绿,似乎可以视作岳飞之碧血丹心,浩气永存。在岳湖边,我一定要面庙背湖而坐,因为,我总觉得庙里升腾著一股令人不安的冲天阴气,使我害怕以背项待之。岳庙,我前前后后进去过五六次,头两次慢慢读、细细看,颇受九百年前的英雄气概所感染。到后来,我除了瞻仰岳帅的威仪,还会到秦桧的跪像前默站一阵。到了最后,我明显感到那股不安之气,是起自这一坐四跪的塑像之间。

 

“怒发冲冠,凭栏处,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岳飞这首满江红膾炙人口,吟颂千秋。一直以来,我认定词中悲愤交加的激烈情绪,全因金国来犯和秦桧作奸陷害而起。但进庙几趟并仔细阅读宋朝那段历史之后,我明白了岳飞竖发长啸的真正原因。

 

公元1123年,时年二十岁的岳飞首次从军。当时,强悍的金国屡犯中原,大宋危在旦夕。1126年,宋徽宗赵佶退位,由赵恒继位,即宋钦宗。此时,金兵已逼近京城,朝廷风雨飘摇。赵构,徽宗之第九子,赵恒之弟,先被父兄送到金国做人质,后被金国逐出,在回京路上竖起“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旗帜,广纳贤能,招兵买马。

 

岳飞即从河东路平定军改投赵构旗下,赵构命岳飞到老将宗泽帐前听令。其时京都频频告急,但赵构只让宗泽带小队人马前去救援,自己则拥大军观望不前。时至11271月,金兵终于攻陷汴京,掳走徽、钦二帝、赵氏一族及皇后、妃子大臣共计三千多人,抢去财宝无数,这就是史上著名的靖康之耻。

 

二帝被俘,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赵构顺理成章做了皇帝,谓高宗。称帝后,他马上和金人议和,愿以黄河为界与之平分天下。老将宗泽二十四次上书高宗,要求出兵抗金,终于不果,最后三呼“渡河”悲愤辞世。岳飞也因多次上表奏请北上抗金而被罢职。

 

1129年,金人再次大举南犯,攻至建康(今南京)。狼狈逃窜的宋高宗仅率八九人,乘楼船飘泊于温州、台州一带。不得已,赵构只好起用岳飞。岳飞一出即所向披靡,只用了六年时间,平叛军、灭杨幺,退金兵,收复黄河以南的大部分失地。1136年,岳军二次北上,据洛阳西南险要之地逼进黄河,準备过河出击。当时,被掳作人质的徽宗已死,钦宗尚在。岳飞此举,使龙椅上的赵构大为不安:假如任由岳飞北伐,他极有可能将钦宗和宋室一群兄弟迎回,到时自己非但帝位不保,而且还会遭到清算。再加上国库空虚,倘若战幕拉开,国家经济将更陷绝境,自己也日子难过。高宗的如意算盘莫过于岳飞听令尽忠,紧守河界坚拒金兵,那样,被掳去的人永不能回,自己可稳坐帝位,享用半壁江山。于是,他严令岳飞不得不得越河北上。岂料岳飞拒不听令,决意北进。赵构便马上断其军粮,令岳飞功败垂成,满江红就是作于此时。不难想象,当时,岳军处处传捷,岳飞若是满腔怒火,他只要提枪上马杀入敌阵,便可尽解心中怒气,何须弃枪握笔,奋书其怒呢?全因帝命难违啊,于是满腔激愤,非凭竖发长啸不能泄。然而他并未死心,发誓“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闕”。

 

1137年,金国以归还河南、陜西为条件,向宋高宗重提议和,然这桩宋高宗求之不得的好事却遭岳飞坚决反对,皇帝于是再次把岳飞革职。岳飞乃军人,他谨遵“精忠报国”的母训,以冲锋陷阵为天职,收复山河、痛雪国耻为理想,至于谁当皇帝,那是赵姓皇帝的家事,甚至大有可能,因为钦宗仍在,他根本就不想认赵构为主,因而,其做法完全背离了赵构的心愿。与帝为敌,岳飞焉能不死?1140年,金国撕毁和约,分兵四路再度伐宋,国家重临兵灾战狱。无可奈何之下,高宗只好让岳飞重掌帅印,出兵抵抗。复出的岳飞竭力履行其天职,实现梦想。他宝剑出鞘跃马挥枪,旗帜所到之处即令金营崩溃,金兵副帅毙命,主帅狼狈北逃。岳飞乘胜上书,恳请高宗准他继续杀敌,过黄河直捣金国黄龙,并称这是“陛下中兴之机,金贼必亡之日。”这正好捅到了高宗的心头大患:灭金雪耻,迎回钦宗,自己这皇帝岂不到尽头了?于是,岳飞为自己招来了十二道金牌、一杯鴆酒和几乎绝门之祸。杀飞者,赵构也。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秦桧乃替罪羊而已。且看明朝文徵明的《满江红》,那委实是诛构心之作:

 

试拂残碑, 敕飞字、 依稀堪读。

 

慨当初、 倚飞何重, 后来何酷。

 

果是功成身合死, 可怜事去言难赎。

 

最无辜、 堪恨亦堪怜, 风波狱。

 

岂不惜, 疆圻蹙;

 

更不念, 徽钦辱。

 

但徽钦既返, 此身何属。

 

千载休谈南渡错, 当时自怕中原复。

 

笑区区、 一桧竟何能, 逢其欲。

 

首次进庙,看到秦桧等人的跪像时心中闪过一念:“四人帮”!真巧,也是三男一女的四人之数。后来几次进庙,发现游客到处都会微笑留影,唯独到了跪像前就全变了嘴脸,从开心游客立刻变为严明法官,对著跪像横眉怒目,破口痛骂。随著群情不断激愤,行动便逐步升级,众人的喉咙不期然咕咕作响一番,然后个个伸颈昂头,力雄气壮地把一口口浓痰射向跪像,更有成年人鼓励、教唆、协助儿童当众表演尿射奸臣。以致跪像周围痰跡斑斑,湿印滩滩——这里已成了滋生各种细菌,培养疾病及展示种种野蛮粗俗行为的合理合法场所,讽刺的是:这地方却是政府教人道德高尚,宣扬意识形态的重地。想起197610月“四人帮”垮台时,触目之处皆有讨伐他们的标语、漫画,江青等人的名字被歪写、倒写、打叉,所有人都有权利用自己的方式对画像泄愤:涂画、狠戳、吐口水或撕毁——以示正义。据载,秦桧等人的跪像,历史上也曾多次被愤怒的游人击毁。跪在岳王坟前之四人和电视里受审之四人,相隔九百年的历史与现实竟然如此相似地重复!人民啊,难道我们只懂得用简单粗暴的行为表示愤怒、爱憎和立场,却捨大脑而不用吗?

 

我听到有幽灵在笑。

 

仰望大殿中央长须飘飘,目犹喷火,左手反按宝剑,挺腰正襟危坐的岳飞像,我不禁发问:岳帅,你看见了什么?我真想攀其项背,和他一起看清历史的真相。

 

岳庙原是一座寺院,叫智果庙。岳飞被杀后20年即1162年,孝宗登基。新帝即位立刻昭告天下:朕要为岳飞平反,岳飞无罪,非但无罪,还是至忠至孝至贤之良臣!他之所以遭殃,全为秦桧所害。秦桧,前朝宰相,大奸贼也,他外结金国,内害忠良。朕如今要讨伐秦桧的罪行,还岳飞以清白。

 

新帝将岳飞的遗体从九曲从祠迁出,以“孤仪”之礼(即一品礼)隆重葬于栖霞岭下。就这样,独揽写史大权的皇家轻而易举地掩埋了事实的真相。

 

其时,秦桧已死多年。赵构,先杀岳飞之身体,其儿后诛秦桧之灵魂。秦桧多死了一次,既为先帝背了黑锅,又替新帝立下威名。可叹的是,这开刀祭旗的法宝竟历久常新至今。权力交替,总伴随著刀光血影,头颅滚落。1221年,宋寧宗把智果庙改为“褒忠衍福寺”供奉岳飞。之后,岳王备受南宋各代皇帝的宠爱,不断受追封。每追封一次,秦桧等人的罪孽自然就加深一重。

 

岳王庙已有八百多年历史,其间重建、翻修多次,最后一次是1981年。有国家领导人题词:“国花百万建岳庙,重在教育后人”。但不知道他想教育后人什么呢?是教育后人学习岳飞愚忠宋帝,连赴死都不忘拉上亲生儿子,还是学习岳飞以自己的理想和天职为重,敢向皇帝叫板?抑或是学习他的民族主义精神,当有藏民求独立,回胞要自主时也去“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教育后人不要学秦桧做奸臣吗?秦桧,仰皇帝鼻息之宦臣,帝有杀飞之令而臣不执行,那不是不忠了吗?杀岳飞是奸臣,不杀岳飞就是忠臣了?忠耶?奸耶?这到底如何向后人明示忠奸的界限呢?赵构绝非是只会听信谗言的糊涂蛋,且看当年,金国皇帝嫌他胆色过人,拒绝他为人质,将其逐出,便可知他才能出众。十二道金牌一个接一个全由他的腰间急速解下,可见其杀飞之心似箭、之意如铁。秦桧谨遵皇令,接过皇帝手上的金牌一个个传下,对耶?错耶?还有,多少年来,民族家庭大团结之高歌响彻神州每个角落,而这里却高举民族主义大旗。假如,各小数民族也来这里接受民族主义教育,回家马上挥舞解放民族的刀枪,那他们是爱国还是叛国?爱民族还是不爱民族呢?“国花百万”建教育民众的庙宇,为何如此概念混淆、忠奸难辨、不堪詰问和质疑呢?因为这里供奉的实在是一派谎言!写宋史者,希望用时间包装精心製造的谎言,愚民惑众。一代代统治者更心领神会地承上接下,使谎言成为永久真理愚民万代。秦桧,你还能站起来吗?

 

世人齐颂西子美,有谁怜惜病西施?多少人只顾忘情欣赏她的病态美,有谁在乎她日夜捧心,呼痛?我把手伸进湖里,湖水温温默默在指间流动,不规则的节奏,一如病西子的呼吸和脉搏。低回轻浪,如哭,似诉,若呻吟。日连著夜,春连著秋。

 

200723

 

 






雨林 (2013-11-03 14:41:46)

好一篇厚重的散文。

天地一弘 (2013-11-05 00:13:58)

西湖的故事很沉重,人间需要正气。

辛上邪 (2013-11-12 21:46:50)

玉萍的散文确实很厚重。夹叙夹议,写景纪实,富有深意。

含嫣 (2014-03-08 00:07:20)

写得太好了。西湖美不胜收,又是个有着厚重历史的文化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