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下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春耕临近结束。这天中午,袁宗一家坐在一起正准备吃饭,小军慌里慌张跑来报告:“疯婆子死了,卧在铺上不知多少天了。”

唐唯楠说:“应该不是,昨天傍晚,我见她手还会动。”

“叔叔,你去她家里了?”       

“路过无意间看到的。”

宗婶问小军:“你吃饭了没?”见小军摇头她接着说:“快回家吃饭去吧,别慌。”

“小孩子死人见得少,慌张。我们大民走的那段日子,村里天天有哭声,谁还怕死人?哎,男女老少,连饿带病一个接一个地走。开始死的还有一副薄寿材,到了后来,哎,连死人身上的衣服都要扒下来。活着的也没力气挖坑造坟,随便刨个浅坑,潦草埋掉了事。那些尸首叫野兽啃得满山都是,那个惨啊……”袁宗说不下去了。

“政府没赈济?”

“赈济个屁!那时还以为只有我们这一带是这样,后来,听过路的外来人说他们的情形,竟和我们的一模一样。”

“为什么会饿成这个样子?”

“一天到晚炼钢炼铁没人伺田。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何况连续几年丢荒田地,不饿死才怪呢。咦,你们老家莫非好些?没饿死人?”

唐唯楠一时语塞。他一直在城里,虽然也吃不饱且听说饿死人,但城里毕竟有配给,加上那时,自己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这女人真叫惨。无人无物又脏又臭,谁愿意帮她收拾?”

唐唯楠听了,“哗啦哗啦”把碗里的饭扒进嘴里,放下碗筷拿起外衣穿上,说了声“我去看看”就走了。半道上碰见土养召集社员开会,他问土养:“疯婆子有没有人去管?”

土养皱起眉头晦气地说:“没有,谁愿意?哎,这烂事。”

“你等下叫个人带两把工具来,帮我抬她上山,我去处理。”

自儿子出走之后,疯婆子的家不但没有收拾过,而且长期累积肮脏。还没进那破屋,唐唯楠便闻到阵阵臭味。尸体捲曲在破榻上,披散的乱发遮住了脸,褴褛的衣衫,污垢的赤足,身下的草垫稀巴烂,这张草垫还是宗婶去年底给她编的。两扇薄木板门,一扇歪在墙边,废得长不出木耳;另一扇横在两块土墩上做了床。他走到门外,对围观的小孩说:“谁去帮我叫草姐来一下。”一个小孩应声去了。过了一阵,阿草在外面问:“什么事?”

“你回家,拿一张新草垫,一把梳子和一根绳来,哦,还要一块布,起码这么大。”唐唯楠走出门外对阿草比划着说。

唐唯楠在破屋里找来一个破盘,来来回回从屋外的水溪舀来清水,把阿草拿来的布撕开三块,用一块为逝者仔细地擦脸,擦手,擦脚,清洁身体。再用梳子小心地梳理那一头乱发。他平静地做着,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更没有恐惧,像个祭师,默然而庄重地执行一个死亡仪式。死亡,再一次残酷而真实地呈现眼前。这女人还不到五十岁,那张脸却如沧桑老松。这并非仅仅是岁月的销蚀,这是邪恶的政治和丑恶的社会合力无情围殴,疯狂强暴的结果!清洁完,他用那片湿布盖住逝者的脸,用剩下的两片布包住她的双脚,权作上路的鞋子。看着她褴褛的衣服,他毅然脱下自己身上的军装给她穿上。最后,用草垫把她卷起,捆好。

被土养派来帮忙的男青年山狗已经等在门外。唐唯楠把一切做好才招呼山狗进屋,他让山狗在前,自己在后抬起尸体,沿着弯弯曲曲的路走向后山。一路上,他双手紧紧抓住绳索:“这女人一生坎坷,人世间最后一程,我要尽量平稳,使她少受摇晃颠簸。”他们从祠堂背后的小路上山,祠堂里正在开大会。土养那节奏错乱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目前,全国上下的形势一片大好,不是一般般好,而是非常好无限好,好得叫美帝苏修心急眼红,叫一切反动派彻夜不安。我们今天的美好全赖毛主席共产党的领导……”

山路越走越陡。在一片错乱的美好声中,他们抬着裸露的棺椁,抓紧死亡的绳索,走向绝望的墓地。

坟坑外的群山苍翠一片,绿色的春天重回人间。

唐唯楠想起旧日的军营也是满眼常绿,绿色的军装,绿色的床铺用具,绿色的营房:“倘若我的人生路不是急掉头,猛烈俯冲撞破一个又一个死亡,或许,我此生都无法辨识真假,视单调一致,没有光泽,没有生命之绿为真绿而盲目去讴歌,颂扬。这一年来,人间的真实——人性的善与恶、美和丑;高尚无比的各式政府宣传和极其猥琐卑下的人的行为,子虚乌有的种种美好和实实在在的鲜血和死亡,似滔滔江水滚滚而来。这一趟,我却奇迹般地没被卷走,还在翻腾的浊浪里看清种种真相。”

两人合力把尸体平放进墓穴,推土掩埋。

“我们都活在残酷的谎言里,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疯婆子。一直以来,我是个聋人瞎子,不求真相不辨真假,直到微霞倒下,我才发现:原来脚下早已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畜牲被杀前也会挣扎,也会哀号啊,何以死人无数,我们竟听不到哭泣?看不见动静?杀人的屠场就在身边,是我们视而不见?还是屠夫的手法太精巧?”

“青山多了一个墓茔,大地多了一个疮疤,世界多了一道血污,人世间却听不到悲鸣!屠刀就在我的头上,面对屠戮,到底我要做什么?牲口?还是人?牲畜只会哀号,而人要怎样?我又该怎样?”

唐唯楠把一块带着青草的土坯放在坟顶。

“杀人的屠夫,从没有视刀下的生灵为人,不,我不能像牲畜那样死去。我必须继续反抗。反抗是死,沉默也是死。反抗是有声之死,肉体之死。而沉默,则是无声之死,灵魂之死!反抗,为争取做人的人格、尊严、自由和爱而死,倒下了,我还是一个人!放弃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去换取肉体的苟生,即使活着,也不过是任人宰割的牲口,奴隶。啊。找到了!”唐唯楠心头猛然一震:“微霞心中最尊贵的东西,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娇美的女子,敢以柔弱的身躯反抗迫害,为人格和尊严殉道,我呢?我有她的勇气吗?既然命运把我推进了用谎言和暴政构筑的重围,却又不曾泯灭我的人性良知,那么,我只能凭籍也会发抖的勇气和卑微的力量去抗争,以生命,冲击重围!”

唐唯楠收拾工具,信步下山。

阿草背着儿子,坐在院子里做针线,见他回来连忙说:“等等,用柚叶水从头到尾洗去污秽才进屋。”她提着一大桶漂着柚子叶的热水走向屋后的角落。“你把衣服都脱下来我给洗洗,有我在这把着,没人进来的,你安心好好洗干净。”

唐唯楠顺从地照阿草的吩咐走到屋角,那里已放好了毛巾、肥皂和干净衣服。

阿草用柚子叶水洗他的衣服,“咦,你的外衣呢?中午出去时,我看见你穿上了呀?”

“给她穿走了?。”

“他,那个他?”

“还有谁?死者为大,总不能让她衣不蔽体地去见阎王。”

“哦。原来是她。你就不忌讳?”

“一件衣服而已,忌讳什么?”

“这也是,希望她念着你的好,事事处处都保佑你。”

唐唯楠笑了笑,用葫芦瓢舀起一瓢水淋到头上,抹去脸上的水珠,平静地说:“阿草,如果一个人死了,可以保佑活着的人活得像个人,我愿意死去,好保佑我的爱人,我的亲人,我的子孙活得有尊严。如果柚子叶水能洗去世间的污垢,我愿意穷毕生的力量去烧这锅洗秽水。”

阿草默默地回味着丈夫的话,这是个有菩萨心肠的男人,他拉她走出绝谷,给她幸福,予她快乐,却似乎,他全然忘记了自己正身处危难。“他是那样泰然自若地谈生论死,这顶天立地的伟男儿,我除了心爱还是心爱!这样的人不会仅属于我,他,终归要离开大山,离开自己,去做他的事情,我拖不住挡不住的,我唯一能做的,是记住他的教导,念着他所有的好,学着他的样子做人,带好孩子,今生今世,再不做一件辱没他的事情。”阿草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含着眼泪痴痴地看着那挺拔健硕的裸体,心中充满了敬意。一束晚霞正好罩住他的全身,流淌的水光在霞彩中泛起耀眼的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