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下 第十章

 

 

 

第十章

 

春耕一结束,唐唯楠和袁宗马上动手拆去黄土屋,盖新石头房。

傍晚收工,唐唯楠拿起肥皂毛巾和干净衣服到河边洗澡。他在河里游了一阵,爬上岸擦干身体坐在岸边,随手摘下一片嫩草放在唇边,对着晚霞吹了起来。身边的草尖都镀满了金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他看看右肩,晚霞温柔地落在肩上。他默默地把左手放在右肩上:“微霞,去年这时候,我们开始走到一起。是你的真,你的美吸引了我,此生,爱你无悔!”远处忽然传来小孩的打闹声,他回过头,看见一群小孩正在追打疯婆子,疯婆子一面逃一面习惯地一下一下举起右手喊“万岁!”他的心不禁收紧,从岳母嘴里,他知道了这女人的不幸身世。

谭家是袁坑村唯一的外姓人,且人丁稀薄,一家连老带小只有四口人。家境不是很富裕,但也算殷实,有几亩田地和一头牛。解放初期来了土改队,发动群众斗地主分田地。开始时没人响应,这山村向来都是一家有事大家扶持,同宗同族自家人,谁也不愿意闹得鸡飞狗跳你死我活。但最终都扛不住工作队的大形势小形势,大政策小政策,最后,袁姓人只好让这外姓户顶了地主的名额,再把两户家境与之相彷的姓袁户定为富农。大家原以为只是名份而已,最多只会没收财产。谁知谭家男人竟然被枪毙了。疯婆子的家翁在儿子枪毙不久死了,谭家只剩下孤儿寡母。村里的人都很过意不去,暗地里都去关心接济母子二人。可接下来的日子谁也想像不出,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使袁姓人对谭家从关心帮助到主动出卖,因为政府说同情谭家就等于同情剥削阶级,反对贫农阶级,帮助他们就等于帮助反动阶级,反抗社会主义。村子里帮助他们最多的人,都陆续成了坏分子。大家都明白了:谁帮他们谁倒楣,谁自觉参与打倒他们谁安生。

“造孽,造孽呀。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逼着大家一起造孽?”唐唯楠见到岳母每次提起此事,都是神色黯然,满脸悲伤。

唐唯楠回忆起小时候,自己也看过几次枪毙,记得那些即将受靶的地主乡绅都被五花大绑,叫背着长枪的武装民兵从批斗台押赴法场。围观的小孩纷纷呼喊着口号,捡起石头打他们。“我也这样做了。今天想来,从我手上飞出的石头和民兵枪中射出的子弹,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我也做过罪恶的帮凶。就是因为有太多太多像我这样的无知者参与,才造成了无数迫害和灾难。陈源,那个亡命天涯的东北汉,即使他走到天边,最终也逃不出一张无形的网,那么疯婆子的儿子出走多年,生死不知,一个带着强加给他的罪恶胎记的政治贱民,他又能怎样?这一年,自己走过的路,竟是那样惊心动魄。每一步都佈满了眼泪、鲜血和尸骸!自古以来,无论什么原因,伤人杀人都要坐牢受罚,以命抵命。但为何如今一个政权,一个团体一伙人一直在杀人却能安然无事,稳如泰山?比别人多一头牛,几亩地就得枪毙,还有什么东西不是被杀的理由?”

“连时间都成为断人好坏的标准,这不是很野蛮,很荒谬吗?定你好人容易,定你坏人也一样容易。”余微霞的话又响在唐唯楠耳边,他想:“无数枉死的人,像谭家男人、药厂的老厂主以及陈源们证明,他们杀了很多人,并且还将一路杀下去。我明白了,自从向韦光正说‘不’开始,他手上带血的屠刀,就架在我脖子上了。”

脚下的河水映着天边的红光,彷佛,大地裂开了一道永难癒合的伤口,在流淌着鲜血!

自袁宗的新房动工后,他的院子就成了袁坑村最热闹的地方。所有人都好奇那大小不一,七棱八角的石头能砌出什么样的房子来。随着墙体不断升高,大家只会讚美、惊叹。老年人对着墙壁直流口水;越来越多后生有空就跑来帮前忙后,偷师学艺。大姑娘小媳妇踏进小院的脚步日趋频密,她们喜欢看房子,更喜欢看砌房子的那个男人。未出嫁的,巴望自己日后也能嫁一个这样的人;嫁了人的,则懊恼自家的男人左看右看,从头至尾竟挑不出一样东西比得上这个男人。对阿草的态度也随之复杂起来,她们当中,有人主动和阿草搭讪打招呼,说几句话;有人甚至暗中羡慕她;有人则心怀嫉妒。

六月初,宗婶确信女儿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这消息不消半个时辰就传遍全村。过来人很快就算出她临盘的大概日子。袁宗一改以往瘪耷耷的样子,有空就到处溜达,眉开眼笑逢人就说:“我女婿答应我的,头一个带把子归我,姑子归宗。”

说多了,宗婶就责怪他:“你呀你呀,说过就得了,自家知道高兴就行。老说老说,小心芽儿小器不认你。”

袁宗听了就不敢再多说,只是一天到晚咧开嘴巴笑眯眯。宗婶每天睁开眼睛就多谢菩萨,并天天嘱咐阿草:“家里动土呢,记住常常请六甲娘娘给方便,保佑你顺顺利利,小芽儿健健康康。”

唐唯楠没有发话制止他们,尽管这是迷信,但他明白这样能使她们心安。他一心一意加快进度,希望早日完工,好替阿草出勤,让她在家里休息。他把原来的旧瓦挑选过,筛去没用的,再用卖柴的钱补上新瓦。由于不断有人来帮忙,终于在夏季农忙前,一大一小两座房子都全部盖好。

这天,宗婶一早起来杀了一只鸡,偷偷敬拜神仙祖宗,山神土地,禀告仙界地府:“今天是袁家入伙吉日,恭请他们继续照顾,多多保佑。”她烧了一大锅番薯干糖水招待乡亲。袁宗特意到供销社买来鞭炮,等二叔公和土养来到就点响。虽然,石屋是在众人的眼皮下盖好的,但大家对它仍然兴趣不减。这是袁坑村有史以来第一间有窗户,一百年都不必再翻盖的房子。所有人都讚叹袁宗女婿手段了得,功夫到家。你看,房子比从前还大,三个窗户方方正正,太阳能照进屋里。墙面本来已经够平整了,他还要特意抹上一层粘土,擦上白灰水,屋里头到处都亮堂堂。还有那地面,家家户户的地面都是凹凸不平的,只有这间,平平整整的,还用水泥和上粗砂铺上。两间屋之间铺了一条小石过道,下雨也不怕滑倒。

二叔公不歇气地唠叨:“我一把年纪了,没见过这么亮堂宽敞的房子。”

土养也很高兴:“试验田成功了,明年该推广到我家了。”他围着房子舒心地转了又转,彷佛这已经是自家的房子了。

大家吃着番薯糖水议论着新房子,不断有人向袁宗夫妇说好话,希望他们让女婿也帮自己盖一间。以往,村里不论红喜白事,众人都得看土养的脸色,今天他却被冷落一边。他明白大家的心思,但一点也不担心:“这是我的地盘,下一间房子一定是我的。”可老被凉在一边也不是滋味,必须让大家记住支书的位子。他清清嗓子招呼道:“各位乡亲,今天高兴,是不是应该唱个歌庆贺庆贺?”

“好。”马上有人回应。

“那我们就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众人拍着手唱着,土养忽然大声叫:“停,停,停。别唱这首。这是叛徒林彪的反动东西,他反毛主席的,不能唱。唱另外的。嗯,”他想了想,带头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众人又拍起手跟着他唱:“共产党辛劳为民族,共产党它一心救中国。它指给了人民前进方向,它领导中国走向光明,它坚持抗战了八年多,它改善了人民的生活,它建立了敌后根据地,它实现了民主好处多。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唱完了,土养说:“今天最高兴的是袁宗,我们要他说两句。”其实他是妒忌袁宗,明知袁宗不善言语,却要逼他出洋相。

袁宗连忙摆手摇头说着:“不行不行,我不会说话。”说着往屋里躲。土养硬推他到人圈中间。袁宗进退不得,手足无措,立在人圈中间憋得脸红耳赤。他不断拱手作揖:“乡亲们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不知说什么好呢。”

众人起哄,乱叫大笑。

土养过去,在他耳边说:“容易,说几句感谢毛主席共产党的话不就得了?”

袁宗点头,傻笑着语无伦次地说:“我不会讲,讲不好大家别见笑。嘻嘻,感谢毛主席,共产党。”他忽然想起房子是女婿盖的,但又不好把他和毛主席共产党放在一起,他憋得满头大汗,支吾半天一拍脑袋:“感谢毛主席和共产党,给我派来了人民子弟兵,帮我盖了一间好房子。”说完这句,他再找不到词了就一个劲给大家作揖:“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众人大笑,袁宗趁机回到屋里死活不出来。听到有人问:“哎,怎么不见了余鸣?”

阿草说:“他说很累,到山上睡大觉去了。”

又听到大家议论:“他真怪,不和大家一起高兴。”

“就是,这么大功劳,也不接受大家恭喜道贺,躲起来不够意思。”

阿草又说:“大家别见笑,他最怕吵。他喜欢安静。”

唐唯楠一早爬起来,到山上找了地方继续美美地睡大觉。下山时,众人都已散去。

入伙饭只请了土养和二叔公。饭后,土养搭着唐唯楠的肩膀说:“余鸣,干得不错,明年,也帮我盖一间。”看着对方只点点头没说话他想:“不乐意?你竟敢不乐意?”他等了一阵,见对方还是不说话就有点来气了。他又拍了拍唐唯楠的肩膀,不紧不慢地说:“怎么,不乐意?要知道你没来路的,全仗我扛住你。”

唐唯楠深深地吸了口气,看了他一眼说:“我明白。我会帮你盖的。袁支书,我想跟你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村里有两三户人家的房子眼看要塌了。拨几个人来,再筹点钱买些工具,我领着他们备料,到时候一起开工。一来,人多力量大,二来,也叫大家学到手艺,怎么样?”

土养心里迅速盘算:“这样也好,我要给公社刘书记盖一间,假如多几个人懂这功夫,我的迴旋余地就更大。这小子脑子有问题,竟然连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常理都不懂。”于是他说:“行,就依你。不过,我的那间,得要你亲手做。”

“我负责的东西,你尽管放心。不会出漏子的。还有,双抢快到了,我想替下阿草。”

“可你不是社员怎么算工分?”

“就按阿草的算。”

“她平时算八分劳力,按规定,怀孕的顶多算五分。”

“行,就五分。让我替她就行。”

土养认定这小子脑子真的缺筋:“双夏双抢啊,累折腰做死人的苦活,加上这一带人少地多,谁会犯傻揽这臭活?男人,生来就叫女人伺候的,他反而倒过去伺候女人,哧。好,我花半工用一个顶级劳力,划算。”

“你会不会伺田?”

“在部队时去过几趟支农,可能不大熟练。”

“好,我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