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下 第四章

 

 

 

 

第四章

 

傍晚,唐唯楠坐在屋后的土坡上,心怀感激地看着眼前一切。远处的山嵴镀上一线金边,广阔的原野披满了霞光,流过村前的小河荡着金摇着银,熠熠生辉。“微霞,你也看见了,这小山村多么秀美。假如我们一起在这里生活,那该多好。”无意间,他发现阿草几次偷看自己。经过几天相处,阿草虽然还不敢和唐唯楠说话,也不敢正眼看他,但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神经质地躲避他。她身材高高瘦瘦,像竹竿一样,眼睛很大,却没什么光彩,蜡黄的脸皮,枯黄的头发,整个人看去,恰是一株赶上开花年月的败竹。她是严重缺乏营养,因为唐唯楠,今后几个月,她会更饿了。一只小鸟停在头顶的树枝上,“吱吱”叫了两声,然后拍拍翅膀“呼”地飞走了。唐唯楠看着小鸟若有所思,怔怔出了一阵神后,脸上露出了笑容。

晚饭时,唐唯楠问宗叔政府是否允许上山打猎。宗叔没好气地说:“哼,打个屁。枪一早都给缴了。大炼钢铁时,连祖宗留下的两幅捕兽夹也硬要捐了。鸡,只准养五只,其余的家禽、牲口一律不许私养。自家没有半寸自留地,每块泥巴都是公家的,连吃一根菜,都要先交足了公家,剩下的才有吃。”

想起祠堂宣传栏上的标语“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割绝资本主义的尾巴”“反对三自一包自由化”,唐唯楠不禁嘘了口粗气。

宗叔抽了几口烟继续说:“从前,这一带的人忙完了秋收,提着猎枪到山上兜他几圈,什么肉没有?加上自家养些禽畜,那日子别提多滋润。现在,看着满山乱跑的野兔,獐子,狍子,还有天上飞着的黄春,大家只能干咽口水。”信任,使袁宗把积在心里的话掏了出来。

唐唯楠听着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点着头。

再次见到小军时,唐唯楠说:“你不是想跟我比赛打弹弓吗?可我没有啊。”

小军掏出自己的给他。

“这么小,还没用力它就断了,不行。”

“那你做个大的,我家有的是皮子。”小傢伙说完,一溜烟跑回家拿来一段橡皮。

“叔叔,够不够?”

唐唯楠用力拉拉,“行,等我练好,我们就正式比赛。

之后,唐唯楠每天不是上山砍柴就是和宗叔一起去採石。空閒下来,他就躲起来,拿出当年练枪法的劲头练射弹弓。很快,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天傍晚,唐唯楠照例坐到屋后的山坡上相伴晚霞。初冬的晚风凉而薄透进衣襟。落叶新鲜的腐味,混着烟囱冒出的柴草焦香和醃菜的咸香味,一阵一阵拂面而来,他不禁神思飘拂:“我是谁?我现在身处何方?大家都叫我‘余鸣’。余鸣是谁?是我吗?爲什么我会凭空落在这个毫无记忆的地方?我原本叫唐唯楠,可我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我是唐唯楠而不是余鸣。连自己的名字都靠不住,我还能做些什么?”他沮丧地靠在石头上仰望天空。一行行飞鸟浮在蓝天下,串成了一组组省略号。那虚虚空空的省略号空出了前头,省去了结尾,只剩下一个个无意义的点点在空中浮着,浮着。“就像我,找不到过去,也看不见将来,龟缩在这山旮旯见一天活一天。我真是懦夫!蠢材!”又一阵醃菜味飘来,他想起了母亲。从前到了这个时节,母亲也会做些醃菜,那个味道和现在的一模一样。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只依凭虚无缥缈的气味牵引着嗅觉搜寻记忆,寻找自己,寻找母亲。“妈妈今年还会做醃菜吗?”想到母亲,他的胸口阵阵发痛。这段日子,他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想到母亲:“妈妈,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资格求你原谅我这个不孝子。”他在心里千遍万遍地重复这愧语,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叔叔,叔叔,大事不好啦。”他猛地睁开眼,看见小军惊慌失措地跑上来,隔着老远就叫嚷。

“出什么事了?”

“叔叔,不好啦,有人要杀毛主席。”

“谁?”

“林彪。我爸刚从县里开会回来。你听,他在敲锣叫大家去开会呢。”

彷佛被人猛敲一下,唐唯楠脑子“嗡”的一响:“看来,看守所那个老人说的不是疯话。”

“你爸有没说是什么时候的事?结果怎样?”

“我不知道,记不清。你去开会不就清楚啦?”

唐唯楠很想去开会,但想想自己的身份就摇摇头说:“我不太方便。”

“那我去,听了告诉你。”

静静的村庄随着锣声骚动起来,大家都放下正在醃製的蔬果汇向祠堂。

“这件事究竟闹得多大?是否会影响到自己?我该留神,做好走的准备。”唐唯楠回到袁家,把自己的物品拢成一堆,坐在黑暗里等着。冷冷的黑夜,把时间、空气一切一切都冻住了,包括他身上的血液。彷佛过了一个世纪,远处才传来人声,他的血液随即骤然升温,心鼓“咚咚”擂响。他竖起耳朵,听到如常的脚步声和透着惶恐的说话声。

“宗叔,会上说什么?”唐唯楠迫不及待地问。

“说林彪一向要害毛主席,被毛主席戳穿了。九月十三号想投奔苏修,结果在一个叫叫叫‘瘟到发汗’的地方摔死了。”(广东话“都”、“到”近音)

“是温都尔汗。”阿草纠正父亲。

“我说不好,要你来纠正?”

“明明是你说错了嘛。”

“错了又怎么样?谁叫那些个名字古古怪怪的。他和老婆孩子,还有他那个反党集团一起,全部死光。”

“九月十三号的事,现在才传达?”

“有什么出奇?新闻来到这里,统统变旧闻,老闻了。”

“除了传达消息,有没有其他说法?”

“没有。”

唐唯楠暗暗松了口气,但他还是提醒自己别大意,要留神周围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