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上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这天下午,参加党委委员会的人一改以往萎靡不振,恹恹欲睡的常态,个个精神抖擞摩拳擦掌,兴趣盎然全心全意地准备投入新一轮极其刺激的围猎游戏中。会上,戴火生坚决主张立刻制裁唐唯楠,以正党纪,韦光正却坚持要把唐、余两人区别对待,分开处理,他说:“唐唯楠是党员干部,又多次立功。很明显,他属于受不住引诱的蜕化变质堕落分子。按照党‘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应该给他停职检查,留党察看的处分。但余微霞不同,她一贯以来,高举资产阶级的反动旗帜,时刻散佈资产阶级毒素,以美色腐蚀党员干部,应予以最严厉的打击。”戴火生不想伤及余微霞,但又辩不过韦光正,只得不住地拿眼睛看万权。无奈万权好像没听见自己说话似的,没给韦光正拆台。最后大家一致通过:立刻召开全体党员会议,处分唐唯楠;马上抓起余微霞,召集全体民兵批斗她。

下午两点,唐唯楠走进会议室,里面已经密密麻麻坐满了人。看见他进来,每个人马上用神态和目光,筑起一道无形的荆棘篱笆。他正想找个角落坐下,却听到戴火生恶狠狠地喝道:“唐唯楠,坐到中间来。”

唐唯楠有点紧张,想起今天早上的事,他暗暗地对自己又像是对余微霞说道:“抬起头来,我决不退缩。”他在人堆中间一坐下,顿觉自己身陷重围。“究竟风暴会有多大呢?看看这些人的嘴脸,估计我今天非死即伤,微霞会很伤心的。”彷佛,余微霞就坐在他身旁。“我得打起精神,不能叫她担心。”他抬头直腰,做好一级战斗准备。

风暴先由戴火生刮起。

听着戴火生把随意捏造的所谓事实,向与会者大肆发佈,唐唯楠怒不可遏,几次站起来抗议,可每一次都换来众人的嘲笑和更多的质问。他只好按住怒火,等戴火生说完后,才站起来据理力争:“领导们,同志们,我当兵九年多,部队领导考虑到我早就进入婚龄,才让我转业的。进厂以来,我得到了各位领导和大家很多帮助,我谢谢大家。是的,我还有很多缺点和错误,但绝不像戴主任刚才所说的那样。不错,我是和余微霞同志谈恋爱,她也有不少缺点,可是她为人正直,心地善良。我喜欢她,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我搞不懂,为什么戴主任非要向我们身上泼污水?”

“放肆!”韦光正一声断喝。“你身为共产党员,竟然和一个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浑身上下散发着旧社会腐朽臭气的女人,一个资本家忠实走狗的女儿乱搞男女关系,还反咬一口,说戴主任污蔑你?”

“看不出,原来这人道德败坏。”

“没有阶级立场,没有党性。”

“不知悔改的东西。”

“处分他!”

……

听到周围的议论,唐唯楠霎时明白,人世间最恐怖的不是自然界的暴风雨,而是同类的诬蔑、诋毁和倾轧。

“同志们静一静,静一静。”韦光正左手叉腰右手高举,言辞激昂大声疾呼:“同志们,临时召开这个会议的目的,是想帮助唐唯楠同志提高认识,痛改前非,和一切资产阶级思想划清界限,啊,回到革命队伍中来。但是很遗憾,刚才大家都看清楚了,他不但拒绝批评,坚持错误,还对帮助他的同志倒打一耙。既然他死不改悔,那么,我们只好发扬我们党讲民主,讲自由的优良传统,大家来表决,同意对唐唯楠实行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留党察看处分的举手。好,全体通过。”

“慢。要他自己也表决。”戴火生指着唐唯楠说。

“对。应该这样。”马上有人支持。

唐唯楠说:“是你们要处分我的,为什么叫我举手?我不表决。”

“唐唯楠,你想顽抗到底吗?你现在还是党员,我们尊重你的权利才让你举手的。你不同意党对你的处分吗?”

唐唯楠觉得所有人都目光带刺地盯住自己。“举就举,不差自己这一票。这样更好,快点结束,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他慢慢地举起了右手。

“好,全数通过。既然他自己也同意处分,那么散会后,唐唯楠必须留下写检查。夏保国,派两个民兵守住他,写不好,不过关,不放人。散会。”韦光正大手一挥,众人陆续离场。

唐唯楠万分沮丧,后悔自己没有坚持到底,因为心急撤退反中了埋伏。他不停地踱步思量:“这份检查绝不能写,写了,定然更加泥足深陷,可是不写他们会放过我吗?不放过又会怎样?我和戴火生向来交往不多,为什么他要这样做?”他觉得有点口渴,便想去外面倒杯水喝。谁知门在外面反锁上了。他大力拍门抗议:“喂,开门,我要喝水。我不是犯人,为什么要锁上?”

“放老实点,写完了再喝。”是杨郎。

“快点写完别说喝水,做什么都行。快点快点,省得我们遭罪,蚊子多,还热得要命。”这是张芬清。他们两人平时都楠哥前楠哥后,缠着唐唯楠教这教那,一瞬间他们都翻脸不认人了。“为什么?难道,我真的做错了?”他慢慢地回想着过往的一切:“自入伍起,我都服从组织,服从领导,工作上从不挑肥拣瘦怕苦怕累。如今被关在这里,全因在婚姻上,我拒绝韦光正的摆佈。爱谁不爱谁这是我的权利,难道爱己所爱是错,爱己所恶才对?说微霞是资产阶级,难道人人都要搞成不男不女,言行举止粗鲁无礼才叫好?这样的无产阶级有什么可爱?微霞她美丽聪颖,温柔大方,端庄娴雅,就算是资产阶级,又有什么可怕?周总理也穿过西装皮鞋,抹过头油打过领带呢,那他属于什么阶级?”

唐唯楠站在窗边,看着厂区大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这些人远看像个人,但越走近窗下,人就越是变形得厉害。垂直看下去时,他们的脑袋肩膀就像直接长在脚背上似的。为什么,他们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和韦光正保持一致?爱己所爱是人之常情,难道他们连这常情也没有过?那他们的婚姻是什么?是两只脚的牲口交配吗?人是这样的吗?韦光正那多变的嘴脸,到底哪一张才是他的真面目呢?

窗外,西天边陲的一抹红霞,正受乌云的围合,不久便葬身于沉沉暮色之中。唐唯楠呆呆地看,迷乱地想着:“这看似平静的社会,其实比残酷的战场更复杂,更危险百倍。我再不是和韦光正单打独斗,而是以一敌众,孤身抵抗一支庞大的队伍。”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徒然升起了恐惧——对同类的恐惧:“所有人都以我为敌,我没有同盟没有战友了。不,我有微霞,我还有爱,她会和我一起的。”想到余微霞,他抬头看看窗外,天已黑作一团。“现在几点了?微霞一定不知道我被关在这里,她会不会到湖边去了呢?我该怎么办?刚才夏保国来过,好像换了两个女的把守,不行,我得想法子出去。”他来到门边正想敲门,却听到她们正低声交谈:“真没想到说整就整,幸亏我平时没和她来往。”

“我也是。我连话都不和她说的。”

“可我万没想到,里面的那个红人会不顾生死和她搞在一起,太可惜了。”

“说我?还是微霞?”唐唯楠心里咯噔一下,把耳朵贴近木门。

“韦建华也够狠的,要当众检查她那个地方,真亏她想得出来。”

“就是,幸好没有,要不然,所有女人的脸都没处放了。我觉得她有点存心报复。又画大花脸,又剪阴阳头。”

“我也觉得。哎,可惜那两根辫子。要是《地雷战》的时候,两根辫子,不知能做多少个地雷。”

“微霞?他们把她怎样了?”唐唯楠的心跳到嗓子眼了。

“活该。看她平时那骚样,今天红蝴蝶,明天绿丝带,简直不知死活。”

“还有言论,有点反动。”

“是她自找的。”

“微霞,是微霞。”唐唯楠的心阵阵收紧,使劲拍门。

“写好啦?在门底下伸出来,先让我们看看,过关了再开门。”

“不行,要拿就开门。你们愿意挨蚊子咬就别开。反正我皮厚不怕咬。”

唐唯楠将计就计随口应答。听到两人小声嘀嘀咕咕了几句,接着,门锁“咣”地打开了。他迫不及待地拉开门问:“你们刚才说的,是不是余微霞?”两个女人面面相觑,不敢回答。“说。”他大吼一声。两人同时吓了一大跳,其中一个点了点头。他顿觉五雷轰顶,一步抢出,箭一般奔向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