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上 第十章




第十章


第二天吃过晚饭,离约会时间还有一大截,唐唯楠就骑车出门了。一路上他心中忐忑,每走过一丈就问自己一次:“我和她的距离是接近了十尺还是拉远了百寸?她会来吗?”

天边,一抹绚丽的晚霞独力抵挡着不断强大的夜色,渐渐不支,隐退。汽车站早已关门,四周空荡荡,静悄悄。时间好像停止了前进。“停了也好,只要没到七点半,我就有理由一直等下去。我还有希望!”他站在一棵老榕树下,透过一缕缕长长的树胡子向来路翘望,心中不断默念:“你要来,你一定要来啊!”远处有个骑车的好像是她,“是她吗?是的。没错。她终于来了!”他使劲咽口水,要把跳到嗓子眼的心咽回去,可咽了半天,那颗心反而越蹦越带劲,气管快叫它堵死了。

余微霞由远而近,由朦胧不清到真真切切,最后亭亭玉立在他面前。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她。她头发高挽;白底细花圆领修腰裁剪恰当的短袖衣服,凸现出胸脯和腰肢的线条;领子袖口压上花边;两只袖子在肩头鼓成一对小灯笼;那烫得笔直的深色长裤,更使她显得婀娜修长,仪态万千。“这是一朵光,一朵美丽的光,一朵需要我倾尽心血乃至用生命去呵护的光!”他的心在微微颤抖。

“你好,我迟到了,让你久等对不起!”

“是的,我已经等了一个世纪了。”

微霞羞涩地低下头,避开他热切爱恋的目光。

我们走走好么?”

她点点头。

两人各自骑上自行车,拐上公路,来到市郊的革命湖边,选了个僻静处,坐在湖边的星光下。

“谢谢你能来,你不知道,我等的这个世纪,是一秒一秒数过来的。”

“那一共多少秒?”

“不知道。但我确信,如果你还不来,这阵子,我肯定不妙。”

余微霞“哧”地笑了一声:“没想到你还会耍贫嘴。”

“不,我没贫嘴,全是心里话。我已经打定主意了,今晚看不到你我就退出剧组。”

“你想退出剧组恐怕还有剧本的原因吧?”

“嗯。心里想法太多,又没有支撑,我只有难受。”

“那么,我能不能反过来想,因为我在,你就没想法?不难受了?”

唐唯楠认真地想了一想:“不。假的就是假的,不管你在不在都一样。不过,能和你在一起,我会舒服些。我知道,我演不好这出戏。”

“这可是政治任务啊。你就不怕影响前途?”

“演不好戏就影响前途?没那么儿戏吧?哎,有人跟我说什么文学就是要那样,写这剧本的还是名作家呢,好笑。依我看啊,作家作家,作假作假!”

“我们刚认识,你说这些话不怕我揭发你吗?”

“你会吗?不,你不会!你的眼睛告诉我,你不会!”

余微霞嫣然一笑。

“第一次见到你,在化验室,你也是这样笑。那一刻我就做了你的俘虏。”

“我的思想很落后,言行都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我估计你这俘虏当不了多久,最终你会当逃兵。”

“你的预言一定会破灭。”他想了想问她:“你为什么不是民兵?”

“我是民兵。”

“那为什么民兵营里没有你?”

“那是基干民兵。我是普通民兵。”

唐唯楠一拍脑袋:“对了。我倒忘了,基干民兵按照军队的规格装备训练,普通民兵只负责后援。”

“我们厂这么大,符合当民兵的就有几百人。所以,只有积极分子才有资格当基干民兵。我刚才跟你说过,我资产阶级思想非常严重,跟不上革命形势。我讨厌衣衫不整,讨厌在地上乱爬乱滚;受不了那头统一的短发;更不喜欢穿军装繫军皮带。反正,要我改变脑子里面的东西去参加先进组织的话,我宁可当群众尾巴。”

“其实,我也希望女人有女人的样子。真不敢想像,你跟她们一样短发张扬,咬牙瞪目,脸皮拉紧,衣衫不整是什么样子。帝修反真打来,也只应该由我们男人上战场。女人只负责流泪,疗伤。女人天生柔弱,要她们和男人一样拉车负重,打打杀杀,我认为,这不是平等,而是欺负。”

一阵沉默后,余微霞幽幽地说:“你不要说些和形势不一致的话来附和我。你我不一样。”

“不,我没有附和你。我确是这么想的。”顿了一顿他继续说:“就算不退出剧组,我想也要穆欧给我换个群众角色,这个主角我演不好的。演坏了,会影响工厂的名誉。”他听到余微霞轻轻地歎了口气。

“你是否太执着了,那要吃亏的。”

“可能是。但假如你也有我那段经历,我相信,你也会跟我一样想。”他把自己的故事粗略地讲了一遍。他看到余微霞听得一脸哀伤。

“我明白了。但我劝你还是放弃换角的念头。演不好是水准问题,情有可原,辞演却是态度问题,性质一旦改变,后果不堪设想。”

“你的建议有道理,我不辞演了。你蛮会思考的,以后请你这个老师多多指教。”

“老师我做不来,有时候我讨厌自己这么圆滑。这个世界不可理喻,由不得个人有自己的主张。思考,只会带给你痛苦甚至……不过,跟你讲讲工厂的事倒是可以。”

唐唯楠的眼睛几乎一直没离开过她。整个晚上,她低眉颌首,端庄嫺静地坐在对面。澹澹然嫣嫣然的神态,极像从前家中供奉的那尊白玉观音。见她面露凄然,他爱恋地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低声说道:“微霞,放心。想通了,就不痛苦了。我倒是有不少想通问题心里愉快的经历。我们有空就来,我想听你讲工厂的事。”

余微霞害羞地抬眼看看他,轻轻抽回手说:“好的。不过,就算我不说,时间也会告诉你一切一切。很晚了,该回家了。过了十二点,万一被巡逻的人发现,我们就有可能变成阶级敌人了。”

“嘿,这是不是说,划分人之好坏的界线,在新旧两天的更替时间?”

看着唐唯楠很认真的样子,余微霞侧着头思考了一下,然后神色凝重地点点头:“准确地说,应该是界线之一。”

唐唯楠站起来,双手拍拍自己的屁股很轻鬆地接上一句:“那做好人不是很容易吗?”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连时间都成为断人好坏的标准,这不是很野蛮很荒谬吗?定你好人容易,定你坏人也同样容易!”

唐唯楠看到她忽然激动严肃的样子不禁怔了一怔,仔细想想她的话觉得很有道理:“你说得对。我的逻辑很不严密。不过不要管它,反正坏人这两个字永远不会落在我们头上。”

“但愿如此。对不起,刚才,我失态了。我们走吧。”

这也是余微霞平生第一次约会。

回家不久,窗外忽然雷电交加,大雨滂沱。

“他到家了吗?可别叫雨淋坏了。”失眠,头一次为了牵挂心中的人,她坐在窗前的黑暗里驰骋思绪。

早前,余微霞就觉察到唐唯楠的心思。今晚,她特意如此打扮赴约,是想让这个红得发紫的风头人物知难而退。要知道在当今,自己所爱的美已被视为罪恶,爱它就是等同于爱资产阶级,等同于公开向无产阶级挑战。任何人一旦和它沾边即如染上了思想的麻风病,任何无产阶级都有权,随时随地用他们喜欢的方式去处置。没想到,他不但不退却反而欣赏自己,热爱自己。最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懂得幽默!想到这里,一股浓浓的甜蜜从心中涌起,迅速蔓延全身。本来,她已打算终生不恋,不是无情,不是冷血,而是举目上下真美难存,世界多的是丑陋粗俗、虚假暴戾、人非人兽非兽的怪物,纵然有一腔真情爱也无以倾泻,正如李清照所言:“一枝折得,天上人间,无个人堪寄。”到哪里才能找到这爱呢?剧本事件拨动了她的心弦,居然还有人敢于为真伪而执着?她很想知道,他是一时冲动还是心怀坚守。收到他的邀请,她踟蹰良久之后决定赴约,她不想放过任何求得真爱的机会。今晚的约会虽是短短的几个小时,但那感觉,却像已经相知相恋了生生世世。

“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她在心灵深处反复呻吟,禁不住伏身桌上畅快哭泣。哭过一阵,她直起腰,抬头看看窗外,雨,仍在滂沱。一枝粗壮的紫荆树枝不堪风雨吹打而折断,道道电光掠过,尖锐的断口似一把锋利的匕首,一次次乘着霹雳闪烁寒光。你想刺杀谁?你还要毁灭什么?连一根断枝也露出冷冷青锋,这个世界将会变成怎样?十多年来,连连不断的运动,车轮一样碾过大地,碾过人心。看得见的轮印固然可怕,但看不见的人心更令人恐怖!为什么,没有人为被毁灭的一切痛心,更没有人拒绝参与毁灭?假如要坚守这份真,他,能逃得出这毁灭吗?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一股寒气从心底透出,不期然一阵冷风自窗外吹进,她不禁打了几个寒颤。起立关好窗,披上衣服坐回椅上,她继续想:“世易时移,干坤倒错,谁可保证盛夏一定不会冷得发抖?他,在相对单纯的军营出来,加上他的品格,他的率性,就好比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一下跳进了惨烈的世界一样,这黑白颠倒的世界,能容得下他吗?一旦认识到环境的残酷,他还会坚守吗?若然这世界不变,那么他的将来要么自戕灵魂留下躯壳,要么坚守灵魂而身遭戕杀。”不知是冷,还是痛苦,她的身体微微颤抖。她倒了一杯热水捧在手里,喝了几口:“求生,是人的本性,我没有资格要求他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假如日后他也变成了怪物,爱,于我于他又有什么意义呢?总之,变与不变皆为难逃恶数,算了吧,茫茫黑夜,怎会独独给我们留出一线光明?我还是做一株空谷幽兰,洁身傲世或许还能咬牙多撑几天,何必连累他呢?”

余微霞虽然这样想,但那份牵肝扯肺的情愫,已如野藤一样在心中缠绕绸缪。雨,打在瓦上打在阶前打在夜行人的身上;风,撕开了阶前的葵树叶也撕裂了忧思者孤独的心。她拧亮台灯,捻笔在纸上随手写下李清照的词章: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坐了一阵,风雨声似乎平静了些。余微霞抬起头,看见自己和室内物件被灯光投射出窗外,影子与摇曳的树影隐约的雨线混在一起。彷佛,一切一切都已经裸露在风雨之中。

                                                                        

 






雨林 (2013-10-04 18:30:11)

余微霞,一个生不逢时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