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上 第九章





第九章


南国的五月,天气闷热潮湿,日子就像一堆阴燃的湿柴,冒着浓烟,在散着湿气的同时张扬着热力,但就是蹿不起火苗来。这正是唐唯楠的心境。他心中也有一团火,憋在浓烟湿气里既烧不起来,又熄灭不了,日子实在难熬。

晚上只要没有会议,穆欧就安排剧组排练。每次大家都兴致勃勃,认真演练。唯有唐唯楠屡屡走神,他无法令嘴上的“洪水”和心中的洪水停止相扑。若非有一抹微霞在剧组里,他才不会留下受罪。可面对她时又不知如何是好,她对谁都是笑脸相迎,态度不愠不怒,不远不近,简直像在天枰上称过一样。他几次鼓起勇气和她搭讪,但结果都像一碗热水倒进河里一样。他有点洩气,但又死不了心。差不多一个月了,他仍在烦闷中原地踏步,上下不得进退不能。白天老闲着,微霞的音容笑貌更是分分秒秒冲击心扉,萦绕心间。他真想打报告申请到生产第一线去,但想到车间的苦味又打消了念头。他巴不得穆欧宣佈剧组每晚排练,不参加其他会议。

进厂以来,几乎天天有会开,什么班前会、班后会、例会、学习会、学毛着讲心得会、党团小组会、支部扩大会、思想彙报会、忆苦思甜会、斗私批修会、斗争大会等等等等,五花八门轮番逐日。这些会上班开下班开,白天开晚上也开。有时开会开晕了,他就海思海想打发无聊:如果开会能叫人不吃饭就饱,那该多好。既然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也一定能做到让机器听到口号就自动生产出药物来,比如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镇痛膏”,机器就会立马哗啦啦吐出无数狗皮膏药;喊“三面红旗万岁!止泻丸”,一个个蜡丸就乒乓球一样蹦出来。不,开会的最高境界应该是把人变成只懂开会而不用吃喝拉撒,更不会生病的东西,如果人变成那副样子,不就只有人之名而无人之实了。如此一来,这“人”便是一个新物种。新品种就该有它的名字,叫什么好呢?他想啊想,就是想不出一个贴切的名字来。有时想着想着会忍不住发笑,他便立刻偷眼环视四周,同时作几下深呼吸,控制自己转想其他东西,例如分析各种会议的不同之处:班后会,大家都爱堆在会议室门边、走廊或更远一点的地方人在心不在,竖起耳朵留神散会的风声;班前会则相反,人人自觉内进会场,扎伙埋堆,安然就坐后聊天打闹干私活,高高兴兴乐也融融;全厂大会最热闹,简直像个集市,吃喝拉撒谈天干活打闹睡大觉应有尽有一样不缺。就连只有干部或高层人员参加的小型会议也是呵欠连天,张三东倒李四西歪赵五垂涎。所有会议除了喊口号时一起举手张口,显得有点像开会的样子外,其余时间莫不如是。他极为厌烦但又无法摆脱。“我能否跟他们一样?”他问自己,“不!我曾是个军人,我喜欢保持军人的作风。”

六月五日开支部会。散会时韦光正关切地问唐唯楠:“小唐,怎么样?有什么困难没有?”

“没有。谢谢韦书记关心!”

“我想也应该没有。年轻人啊精力充沛,好好干,你的前途会无可限量!只不过要时刻牢记毛主席的教导:‘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今后要多和群众打成一片,同时多留几个心眼,啊,多瞭解厂里的人和事,分清敌我友,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实现光明的目标,啊。”

唐唯楠听得有点如坠雾里:“韦书记,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请您批评指正。我一定虚心接受。”

“没有没有。我只是提醒你日后的工作方针。年底,关科长要退休了,我正在考虑把接任的人选上报市委。”韦光正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膀:“小唐,你好好干,啊!”唐唯楠点点头。“还有,谈恋爱了没有?”唐唯楠的脸一下红到耳根,他摇摇头。“有喜欢的对象没有?有?喜欢就大大方方告诉人家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很正常,光明正大的。男人做事得有大将风度,别婆婆妈妈。”

唐唯楠不好意思地挠头应着,心里想:“哎呀,连韦书记都看出来了,可见自己浑到什么程度。不过韦书记说得对,男人做事应当钉是钉,铆是铆,干干脆脆。”当即他暗下决心:“后天厂休日不排练,约她出来聊聊。若果她已有对象,我就死心。然后离开剧组,去他的鱼水情吧!”当晚,他咬着笔头写了又改,改了又涂,最后写出来这么一封短信:

余微霞同志,你好!

首先请您原谅,我是个直肠直肚的军人,不喜欢拐弯抹角。我喜欢你,想和你谈朋友。如果你还没有对象,并且愿意的话,请在六月七日晚上七点半在汽车站门口见面。余微霞同志,假如你已经有朋友就不要来了,反之,请你务必出来一次,如果你当面拒绝,我会立刻撤退!

唐唯楠上     一九七一年六月五日

 

第二天排练完,唐唯楠看准时机,把纸条偷偷塞到余微霞手上,然后头也不敢回,急步回家,开始倒计时。他有一只小闹钟,钟内一只母鸡领着几只雏鸡啄爪子旁的几粒谷子,啄一下是一秒。他对着闹钟不停地和母鸡说话:“快点快点,有吃的就别这么慢条斯理了。你也想知道行还是不行,对不对?明晚这阵子大概就都知道了,所以你要配合,走快点。”熬了一阵他忽然想到:“明晚万一她刚好有事来不了,希望改期又没办法通知我怎么办?我刚才应该厚起脸皮等等,得到她的回覆再走。我真没用。”他烦躁地擂了几下自己的头,托着腮帮子:“假如她已有对象,她会不会把我的信向他公开呢?不会的不会的。”他想起民兵训练期间,那些女人的议论不禁心虚:“要是那样我就惨了。哎,男子汉大丈夫,既做了出来,就别这么慌张,船头怕鬼船尾怕贼的,算什么呢。谈恋爱是光明正大的事,谁爱说让他说去。”他正正腰杆,复紧盯母鸡,彷佛监视不让它偷懒似的:“明晚明晚明晚,一切都要等到明晚,你快点吃呀。”盯着盯着,“咦,它真的在偷懒,你看你看,越啄越慢,脑袋半天不下去;下去了,又半天不起来。嘿,你这只瘟鸡,看我宰了你!”他捏住闹钟盯了半天,“不行,这样下去没到天亮我就会疯掉,得找些东西分散精神。”他顺手拉开抽屉,拿出一只精緻的木盒放在桌面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又一样一样仔细装回去。“奖状,军功章,军用刀。明晚要不要带上这些东西呢?还是不要带,头一回就张扬这些东西算啥意思,谈恋爱跟它们有什么关係?”

母亲走进来低声问:“阿楠,什么事?整晚不是唉声就是歎气,东西也弄得砰砰响。很晚了,睡吧。”

他点点头:“妈,没事。”

“你啊,就会翻弄这些宝贝。”

“这都是我用血汗甚至生命换来的,有什么东西比它们贵重?”

“得了得了。等找到了女朋友,看它们还有没有这么贵重?”母亲看着英俊的儿子,脸上露出骄傲的微笑。






雨林 (2013-10-04 18:26:52)

这一段用闹钟来衬托等待的心情, 写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