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上 第八章




第八章


那是唐唯楠入伍后的第二个夏天。

“嘀滴答——”午夜,他被一阵紧急号吹醒便从床上一骨碌弹起,快速穿戴后直奔操场。连长没按常规先叫一轮立正,向右看齐,而是火急火燎手臂一挥大喊:“上大堤,跑步前进。”说着带头直扑江边,指导员则边跑边叫:“后面的迅速跟上。”

周围一片漆黑,瓢泼大雨令人睁不开眼睛。道路湿滑泥泞,不时听到有人摔倒的声音。到了大堤,众人手忙脚乱,从大板车上卸下麻袋等工具,然后跑到堤外取土装袋。

唐唯楠拿了把铁铲,快速往战友手上的麻袋装土。那一晚,他分不清沙土,记不清袋数。只清楚记得,风雨声和气急败坏的嚎叫声一直没停过。拂晓时,通讯员嘶哑着声音传来紧急命令:全部上堤。他扔下铁铲火速冲上堤坝。只见即将漫堤的江水,在脚下急湍,翻滚。他忽然领悟到什么叫欺山莫欺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冷,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有人大声命令:“堤坝开始缺口,一连二连下去,筑几排人墙挡住缺口。其他人打桩填包。快!”“扒拉扒拉”跳下去一群,有几个站在岸边不敢跳。连长和指导员疯了一样大嚎:“快跳,这是命令!违令者军法处置!”唐唯楠双眼一闭也跳了下去。蓦地,几股生平从没感受过的超强怪力,把他的身体狂挤乱撞猛撕狠压剧旋。他狠呛了几口水,拼命扑腾,刚冒出头吸了口气,又被旋进水里,在水中几次碰到战友的手,还没抓紧就被水冲脱。他死命往上蹿,但无论怎样努力,也难以挣脱江水的魔掌。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一团麵粉,只有任凭江水疯搓暴揉的份。“这趟没命了!”他绝望地想,双手乱舞乱抓,混乱中,他万幸地抱住了一根木头。

两个多小时后,唐唯楠叫洪水冲到一个平缓处,被村民救起。他发现右小腿裂开了一道口子,伤口正往外渗血。他脱下衣服扎紧伤口,稍作休息后顺着河堤归队。雨仍在下。他走了大半天,远远看见河堤缺了个大口子,滚滚江水飞瀑一样灌进堤内,堤下的原来村庄已成泽国。部队好像已经放弃堵截缺口,转到村庄救人了。他沿着高处淌趟水进村,参加救人。水位在不断升高,村民的房子都是泥坯造的,大半都已坍塌,剩下的正摇摇欲坠。房顶上,树上爬满了待救的村民。他顾不上找自己的连队,抓住一个漂过的大木桶就去救人。他抓紧木桶横拉竖推泅到高处,把人放下又回到水里,咬紧牙关一直坚持着。傍晚时分,他用尽最后的力量,把木桶推到岸边之后,两眼一黑便不省人事。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除了痛之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属于自己。他转头看见病房里躺满了伤兵。卫生员走了过来:“啊,终于醒了!你已经一天两夜没张开过眼睛。”

“我以为我死了。”

“哪那么容易?不过失血过多,严重脱水,伤口溃烂还高烧不退,要乖乖的躺几天。”

“原来我是一块豆腐。”

“是一块又硬又坚强,像石头一样的老‘豆腐’!”

“还记得自己的腿怎样伤的?”

“好像在水里让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

“真有你的。连骨头都露出来了,不用锯掉算你走运。”

“啊,真的?”唐唯楠吓出一身冷汗,连忙使劲动动双腿,右腿一阵剧痛,“还好,都在。”

两天后的上午,他正躺在床上发呆。连长领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到床前指着他说:“老奶奶,你找的人是不是这个?”

老人凑过脸眯起眼睛,仔细端详一阵,又伸手撩起被子,看看唐唯楠的右腿,点着头:“没错是他,是他。他救了我们一家。”

“老奶奶,你认错人了吧?我可一点没印象。”

“没认错。那天亏得你拉着木桶,水里进水里出,要不我们一家都没命了。你的腿怎样了?嗨,那道口子想起来都怕人!恩人,我们没东西送你了,我给你跪下磕个头,你受了吧。”说完颤巍巍要跪下。

“别磕头!不用不用。” 唐唯楠一叠声叫道。

连长急忙挽住她:“老奶奶,当面谢过就行了。您千万别这样,老人跪后生,断没这个理!”

老奶奶用手背擦着泪说:“我们本应该一家子来谢你的,可水退了,他们都忙着抢种,只好让我老婆子当一回代表了。你叫啥名字?告诉我,好让我们时常惦记着。”

“他叫唐唯楠。”连长说。

“唐同志,谢谢你呀!”

看着头发稀疏凌乱,牙齿脱落,衣衫褴褛的老人,唐唯楠的鼻子暗暗发酸。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安慰老人,只好握住老人的双手,说了一句:“老奶奶,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秋天,部队召开了隆重的抗洪表彰会,并特意邀请了牺牲战士的亲属参加。那次共牺牲了六人,其中两人连尸首都找不到。部队和党组织决定授予他们革命烈士的称号,追记一等功;还没入党的则追认为党员。会上,一位失去儿子的老妈妈代表亲属发言。老人一面老泪从横,一面感谢党和毛主席把她儿子培养成为有阶级觉悟,阶级感情,不怕牺牲的钢铁战士,光荣的共产党员。唐唯楠暗自心寒:“那天若然不是幸运地抱住了根木头,大概妈妈现在也在台上了。如今还活着,并非自己水性好,更不是表彰书上说的那样,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从而战胜洪水,委实是阎王讨厌自己,一伸脚把我给踹了回来。”

……

“唐科长,哎,你说话呀。”

“对不起,我没听清。你刚才说什么?”唐唯楠的手臂被推了一下,回过神来问。

“我说,我帮你提高文学修养,你拿什么来谢我?”

“谢你?我不知道。你说呢?”

“是不是我说了算?”

唐唯楠懒得听她绕圈子,随口应她一句:“你说。”

“好,一言为定你听我的。把你的军功章借给我一天。”

“那不行!”

“你说话不算数。”

“不是不算数,而是有纪律的。”他撒谎了,心有点虚。谁都知道给谁的东西就归谁,哪来什么纪律?他烦透了她的纠缠,竟然发起毒誓:“你不信,我发誓,骗你我将来……”

“别乱说,我信。”韦建华连忙伸手想掩住他的嘴巴,唐唯楠急忙避开。

“不借,那至少让我看一下,开开眼界。”

唐唯楠看了看她,黑夜里她微微地低下头,头一回有点像个女人。头发长了些,没年初时翘得那么狠,但看上去仍然粗粗硬硬,十足一蓬马尾松。唐唯楠见实在赖不过去,就勉强答应她:“好的,方便时给你看看。”

分手后,韦建华满心欢喜:“一路上他都一声不吱,听话得像个小学生。看来这一招还灵光,以后我得多留神,创造这种机会,彼此多接触,互相增进瞭解,水到渠成时他就不会难为情了。”

到哥哥家后,韦建华仍不住甜笑。韦光正见妹妹神色愉快,就问她:“怎么这么晚?看样子蛮高兴的。”

“其实排练早结束了。唐唯楠和我走回来的。”

“你们,定啦?”

“还没。我估计他一时开不了口。不过,他答应给我看他的军功章。”

韦光正嘉许地看了妹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