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圍》 上 第七章




第七章


韦建华也在坐卧不安。看着地里的甘蔗一天天长高,但自己和唐唯楠的那一根却还没发芽。她再三再四地思量那几件刻骨铭心的事情,从而料定他准是不好意思开口:“他动不动就涨红了脸,嘿,还是威武的解放军呢,脸皮比鸡蛋皮还薄!但这事断没有我先主动的理,可自己不主动又有什么办法呢?嗯,应该找些机会给他点暗示。不过我要做得隐蔽一点,以免叫人拿住把柄,说我追求男人作风有问题。嗯,从这一分钟起,我得多个心眼多双眼睛。”

五月五日上午,穆欧发下通知:人马已齐,今天晚上开始排练。

晚上七点整,唐唯楠来到小会议室。看见里面已坐着十几个人,余微霞、韦建华都在人群里。各人手上都拿着几张纸,三三两两小声议论。他和穆欧打过招呼,走到一个斜对着余微霞的位置坐下。穆欧递给他几张纸说:“这是小品剧本。你演指导员,台词不少呢,先看看。”

唐唯楠看到纸上一大堆的指导员,兵甲,兵乙,兵丙,兵丁,群众一,群众二很不习惯。当兵九年多,他只喜欢读行兵论战的书,画报杂志之类极少看,偶然翻看报纸也是为了写读书心得。空余时间,他只爱打篮球、乒乓球,或者下象棋。他粗读了一遍剧本,看懂了里头的故事:某村庄某年遭遇洪水,在附近驻扎的解放军官兵全体出动,不顾生死奋战几昼夜,终于战胜了洪水,保护了人民的生命和财产。为了表达感激之情,乡亲们敲锣打鼓,扭着秧歌,送鸡蛋、南瓜、麵粉等食物到军营,但被官兵婉言拒绝。聪明的乡亲想出了一个办法:乘夜深人静,官兵都熟睡时,悄悄把东西放进了伙房。重看剧本时,唐唯楠越看越彆扭:这故事漏洞百出,胡编乱造到什么程度!他忍无可忍蹦出一句:“这故事很假!简直荒唐。老百姓怎么可能随便进入军营?”会议室骤然静了下来,他感到所有目光都盯住自己就小声申辩:“我没说错。不说其他漏洞,这么容易让人进出的那还叫军营?更不要说伙房了,不老早叫敌人摸营下毒才怪。这是常识。”

穆主席先错愕一下,干咳两声走过来拍拍唐唯楠的肩头,声音表情都有点怪异地说:“唐副科长,这是省作协着名作家胡歌的作品,得过大奖的。我们的任务只是演戏,而不是讨论,明白吗?既然别的单位能演好这出戏,我们也应该行。记住啰,我们只负责演戏。”

唐唯楠一面尴尬,不知所措,一时无话。他红着脸低下头,眼梢的余光好几次探到余微霞悄悄投来的目光。

穆欧拍拍手:“好了,没事,大家继续排练。”

唐唯楠很想辞演,他无法忍受演这么虚假的故事。他偷偷看了一眼余微霞,又想到这是政治任务,就忍住性子继续背台词。

韦建华捧着剧本苦苦思索,忽然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机会来了。

结束时,韦建华走近唐唯楠,同时用不高不低的声量不徐不疾地说:“唐唯楠同志,我想跟你谈谈这个剧本。”

穆欧大声插话:“对,听听韦建华同志的意见有好处。”

唐唯楠本想拒绝,但听到穆欧这样说,旁边还有几个人附和,只好万分不情愿地点点头。韦建华马上放低音量:“我们边走边谈。”

“我们不同路!”

“你可以送我回家。要不,我今晚到哥哥家过夜。”

唐唯楠无可奈何,拒绝她又怕别人说自己不虚心闹情绪;答应她又实在难受。他故意加快脚步,刻意和她拉开距离。开始时韦建华叫他走慢点,后来干脆伸手拉他的衣服甚至手臂,他觉得很恶心。为了不再给她拉扯的机会,他只好慢下来。一路上,韦建华滔滔不绝:“……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书?”

“老三篇。”

“文学类的书不看?”

……

“哦,怪不得刚才那样说话了。不要紧,我给你补补课。我们的小品属于文学的范畴。文学是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的东西。既然高于生活,就不能百分百的照搬生活。”

“韦连长,不照搬生活也不至于不尊重事实,不尊重常识吧。当兵以来,我年年抗洪。洪水一来把什么都淹了,老乡哪来多余的粮食鸡蛋?不用部队匀出粮食赈济他们就算好了。眼看着一年将要荒废了,大家只会不分昼夜地拼命抢种补种庄稼,哪有心思敲锣鼓扭秧歌?”

“就算你说的全是事实,但也不代表全国都一样!你不知道,作家并不是光坐在家瞎想的,他们必须到地方采风,然后才出作品的。”她看了一眼无言以对的唐唯楠继续说:“你呀,应该多看点书,看多了,你就懂什么叫文学了。”

“我虽然不懂文学,但我至少懂什么叫事实。”唐唯楠仍然固执己见。

“不,不能这么说。文学和事实是有距离,但我们要用对立统一的辩证法去看待。只要思想正确,能催人奋发,能反映当前的大好形势,能振奋革命精神的作品就是好作品。我们的剧本,是以革命的浪漫主义和伟大的现实主义手法,去表现人定胜天的伟大思想的。”

“我不管什么主义什么手法,反正真就是真,假就是假。用一堆主义和手法以假乱真的东西,我就不接受。”

“嗨,你真是一副牛脾气。”见他有点恼了,韦建华叹了口气,轻轻说了他一句,继而想:“他一直在军营里,没受这方面的熏陶,要帮助他进步,就应该不计较他的态度。他的观点很危险,我不能听之任之。嘿,以后,我不是有更多的机会,更好的藉口接近他了?”想到这,她不禁微微一笑,放软声调说:“不懂可以慢慢学嘛。帮助同志是我应尽的责任,我们以后应该多多交流。”看到唐唯楠不出声,她以为自己已经打动了他,于是继续卖弄:“文学,追求的是一种境界,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其他的一切,包括你说的事实常识都是次要的。你想想,当早起的炊事员发现突然有了这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是乡亲们节省下来的,那份情谊有多重,那场面会多么感人,多么震撼!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突出军爱民,民拥军,军民鱼水一家亲的大主题呢?……”她的声音降低到只限两人听见的音量。

唐唯楠不胜其烦:“她又没见过洪水,和她有什么好争辩的!要是有我一九六三年那段经历,大概她就不会这样。”他干脆借来聋子的耳朵,随她自言自语,自己则一头钻进了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