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 上 第四章




第四章


第二天,韦光正主持了每週一次的党委碰头会。会议照例以革命形势开头,之后转入对本厂阶级斗争的分析讨论。戴火生重新提到:“我们让资本家李同尘一家依旧住在靠剥削劳动人民得来的大宅里,是违背毛主席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指示,模煳阶级界限的行为,必须立刻予以纠正,马上把他们赶出来。”韦光正只留心听他发言及其他人的反应,自己则一言不发地抽烟。他知道,南山製药厂的前身是五家私人药坊药厂,而李家三代经营的药厂,方圆几百里规模最大,资本最雄厚。解放初期,经政府动员后,李家不但积极参加公私合营,还主动献出厂房、仓库、存货、资金、生产工具和几十条秘方。因此,政府特别嘉许他们为“爱国资本家”,并发下公文,允许他们永久拥有半座大宅。李家原有三房人,后来其中一房逃到了香港,他们便把半座大宅一分为二,改为东西两院。前年,李同尘的父亲病死,有人揭发老资本家临死还念念不忘反攻倒算,万权拿着这点大做文章,结果,姓万的住进了西院。东院比西院更大更好。戴火生上台不久便急吼吼三番四次唱刚才的调,其实他想干什么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蝨子——明摆着的?六九年以前他还是个混混,才上来两天就想独吞这块大肥肉,做梦去吧,在座的人谁的资历不比他长?大家不吭声只是因为顾忌“革委会主任”这个当前炙手可热的头衔而已。

戴火生见没人搭腔便来个霸王硬上弓,点了万权的名字:“万副书记,你在药厂里的时间最长,厂里的事你最清楚,你说,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毛主席的指示不应该全部照办,坚决执行吗?”

万权心里骂道:“哼,水鬼升城隍,乳臭未干!想抽我的老底,真是岂有此理!”他按住火气不紧不慢地回他:“你说的当然有理。但他们老老少少都规规矩矩,特别是李同尘,他经常检讨,卖力工作,努力改造。加上他们还有政府的特许证,你总不能无缘无故地赶他们出门吧。毛主席的话我们当然要坚决执行,但毛主席也说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对地富反坏右中的悔过自新者,我们应当给予机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是不是?”

戴火生一时语塞,只好将此事再次搁下。

散会后,戴火生仍留在会议里铁青着脸,困兽一样团团转:“房子的堡垒久攻不下;化验室那一朵美丽的花彷佛浑身长刺,能看不能捏。我戴火生发誓:搞不到这两样东西誓不罢休。”

过了两天,韦光正在厂区里碰上了垂头丧气的戴火生,他关心地问:“怎么了戴主任,还为姓李的事烦心?”戴火生不置可否地翻翻眼皮。韦光正拍拍他的肩,对着前方的墙壁翘翘下巴慢悠悠说:“戴主任,那条标语好像有些时间了,你说该不该换换,啊?好好想想吧。要不,去叫李同尘来擦擦怎么样?”说完诡秘一笑,走了。戴火生一时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处默念标语“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叫李同尘擦擦”,他反反复复想了半天,猛然一拍脑袋,有了,韦光正果然英明!他火急火燎地去找李同尘的组长,要他安排李同尘去擦掉标语。

李同尘四五十岁,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说话不多,手脚勤快。接受任务时正在搬箱子,他放下箱子就跑去仓库,填单领料后,左手拿扫,右手提灰桶来到标语下,撸起衣袖挥动毛扫起劲地干了起来。刚做了一阵就听得戴火生一声大喝:“李同尘,你在干什么?”

李同尘停下手,对着他点头哈腰:“哦,是戴主任,失觉失觉。组长派我来擦这条标语。”

“组长有叫你横扫吗?”

“他没吩咐。我觉得横扫顺手。”

“对,顺手。心里想什么手上自然就会干什么。你对毛主席新中国恨之入骨,当然要横扫!”

李同尘回头看看,见毛主席三个字面目全非,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冒:“坏了,我怎么这样大意呢?多少人因为处理毛主席的画像失当而被抓、挨斗甚至枪毙了。”他连忙辩白求饶:“戴,戴,戴,戴主任,我,我,我,我一时大意没没没看清楚,求求你饶了我,我马上改,改,改,改正。”

“改正?怎么改?重新写上毛主席三个大字让你改正吗?啊!你不用狡辩啦,别看你平时老实,那都是装的。这不,一有机会就暴露无遗了。”他用手指戳着李同尘的胸口一字一顿地说:“事到如今,你只有一条路,老实交代。”戴火生对着围观的人群挥挥手:“是民兵的,过来。把他押到小会议室去。”

李同尘全身发抖,被几个民兵连拖带推押到小会议室。

 

第三天上午十点多,韦光正刚走进工厂大门就让戴火生拦住了:“韦书记,昨晚半夜,李同尘畏罪自杀了。”

“哦,真的?”

“嗯。”戴火生点点头:“我看他家里肯定会藏着反动东西,应该乘胜追击,抄他的家。我一人不敢做决定,所以守在这里等你的指示。”

韦光正漫不经心地瞄了他一眼:“我刚从市里回来,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这件事你看着办吧。只要按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我没有不支持的。”说完撂下戴火生走了。他在心里冷笑:“想叫党委给你撑腰?让老子替你背责任?白痴!我应该趁热打铁四处走走,听听群众对这事的反应再走下一步。”他兜了两个车间,见很多人都在埋头议论什么,见他来了立刻闭嘴,分开,装出专心干活的样子。这样听不到真东西的,他想了想,朝搬运组走去。他知道没事干的时候,那群五大三粗的大男人,会聚在放工具的搬运室里聊天。搬运室的门口开在一条黑暗的过道里。他悄悄地走近门边,幽灵般附耳偷听。果然,里面的人正在小声议论李同尘的事。

“我说他死得不明不白。”

“……半夜上吊死的……”

“他用红油抹了自己一身一脸,想做厉鬼呢。”

“他哪来的红油?”

“写检查用的呀。”

“做厉鬼一定想回来报复。”

“……那条尸现在在哪?”

“听说连夜叫家属搬走了。”

……..

韦光正得意阴笑。他决定暂不过问此事,任由戴火生折腾去。

等了半天白等一场的戴火生,一时间做不了决定。收手不干又绝不甘心,干下去又怕事情闹大不可收拾。他在办公室里不断地踯躅徘徊,苦思苦想:“死人,这些年来人死得少吗?那些尸体恐怕能堆起几座山了!毛主席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既然这样我怕什么呢?不就是多死个李同尘?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做文章,而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你死我活的暴力运动。’只要我按毛主席的教导去做,谁敢反对?姓韦的,你不和我合作我还有毛主席呢。对,‘宜将胜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我应该尽快带人去彻底抄他的家,搜出越多证据对自己越有利,到时候,那房子……”打定主意后,他狠狠喷了口气。

 

 






雨林 (2013-10-02 17:16:08)

很高兴可以读到你的小说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