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远航赛》第十八章

 

彼得·尼柯尔斯   著

 

十一月三日,澳大利亚墨尔本西南三百英里的海面上,苏哈里号船上的自动控制叶片再一次坏掉:金属传动杆折断了,它的下半段沉入海中。这是原先那个叶片,罗宾诺克斯约翰丝敦在那个备用件同样地断裂沉到海里后,曾经将它修好过,然后把它装回原来的地方。现在这意味着,自动控制装置到此结束了。

还在印度洋的时候,苏哈里号曾经遭受过一次可怕的重创。海水不断地通过舱口冲进船里,或沿着舱边漏进来,已在船上造成腐蚀性的破坏,六个星期前,他的马可尼牌发报机也坏掉了。生锈从索具系统很快发展到船体。船上一些很重要的部分,现在基本上靠着绳索拉扯在一起。手舵柄已经断了,船舵的枢轴(像铰链一样的轴承,船舵就悬在其上)也松动了,所以,诺克斯约翰丝敦就把剩余的手舵柄绑在船舵顶部,然后在船舵与船尾那里的金属推凹管子之间加绕了更多的绳子,以防万一枢轴也断了的时候,可以把船舵给保住。要是苏哈里号现在航行在英吉利海峡的话,那么,任何一位登上船的水手看到它现在的模样,肯定会认定它是一艘陷入困境的船,会提出把它拖进最近的一个海港里去的。诺克斯约翰丝敦环球行的努力,给人以种种的迹象,好像他已经被折磨得低下头屈服了。在他前面去南大洋的旅程里,尚有太平洋这一大截路程,之后还有合恩角要通过,所以按当前的情况来看,去往墨尔本是非常可以令人信服的。

但是,他现在还依然领先着呢。尽管船的外表不怎么样了,但苏哈里号像破冰船似的船体丝毫未损,它的桅杆和索具装置安然无恙,诺克斯约翰丝敦虽然伤痕累累,但仍然健康有力。他决定看看自己能否坚持到新西兰。

让他心神极为不安的不是别的,正是失去自动方向控制这件心思。他想到自己或许得每天坐在驾驶舱内至少十六个钟头,时时亲自控制着船的航向。到目前为止,连同从印度回来的那次航程包括在内,他已经在苏哈里号上航行了将近三万二千英里,也是他曾经做过的全部航行。诺克斯约翰丝敦算不得是一个帆船运动爱好者,他只是一名海员,一名老练的水手,他选择驾着一艘小木船来做此次航海,与其说是为了娱乐,倒不如说是为了务实的原因。在这一点上,他跟约书亚司罗昆没有什么两样,后者于一八九五年驾乘他的浪花号再次回到海上,驾着这艘胖墩墩、极不灵巧的船,在没有自动控制装置的情况下,居然还环绕地球走了一圈。司罗昆在用风帆和舵把做试验的时候发现,在大多数情况下,不管帆处于什么位置,浪花号都能够保持平衡,盯准某个既定航向或者说,司罗昆就是这么声称的。一直以来,这让帆船运动的权威们大为惊奇,同时也招来持续不停的怀疑。诺克斯约翰丝敦记得这个,而且将它放在心上。跟许多长龙骨的帆船一样,苏哈里在逆风航行时也是平衡得不错,假如没有人在旁操舵的话,它会连续几小时保持航向,那不成问题。但风若从船的两翼或从船尾吹来时,船往往有一种趋向会偏航,然后打转到风里面去了。

风翼叶片断裂的时候,风由北朝南吹来,而诺克斯约翰丝敦想往东行。他用绳子将船舵绑在船的中央,使之不偏不倚,然后开始摆弄那几个风帆。苏哈里号,这艘双桅小帆船,一共带有四张帆的全部家当:一张主帆,一张后桅纵帆,两张前帆(即一张三角形支索帆和一张主帆前小三角帆)。此外,诺克斯约翰丝敦还多带了六张大小不一的前帆,有轻风大三角帆,有微型风暴三角帆,这些帆他可视条件许可,分别地加添、替换、或者索性减去。由于船首斜桅 很长,这意味着船的推进力是分布在船的整个长度上,并且还绰绰有余,这在帆布上给他让出了一大块地方,可以拼拼凑凑,拧呀扭呀地摆弄,直整到他寻找到他要的平衡点为止。

不过呢,接下来的好几天,风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挑战。风向依然是北向偏东。苏哈里号轻松地顶着风,保持着航向,给了诺克斯约翰丝敦充足的时间躺在船下睡觉。一直到十一月六日,风才最终从船尾括来,西南风到了。此时,他已离陆地不远了。他正靠近巴斯海峡,此处是澳大利亚东南海岸线上国王岛与奥特韦角之间一个五十英里宽的狭缝。

或者说,他希望如此。自从上次经过北大西洋上的佛得角群岛、最后一次瞥见陆地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月四个月来,他一直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风和海水的封闭罐中,除了延绵不断、紧紧包围的海平面之外,见不到这个世界的任何一点迹象。自此以后,他对自己身处这个星球表面上何处的感觉,完全要从他的导航图里推知纯粹是在数学上人们依恋的一个推测,缺乏任何经验的考证。他的六分仪被海浪浸泡过了,上面的镜子已变得模模糊糊,他现在怀疑它的精度。他驶入巴斯海峡里面,眼睛搜寻着陆地上的鸟类和由大陆地块热量形成的不同形状的云块,或者任何有关陆地的迹象,他想要相信,它们就在前方北面和南面地平线之上,然而,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一个唐突的想法缠绕着他的心头:如果他根本不是靠近澳大利亚,那该怎么办呢?万一他的导航全错了,或者被某种累计误差给弄岔了,那又该如何呢?

但后来,他起最近几周他一直在收听的无线电电台广播,首先是西海岸的珀斯;其次是奥尔巴尼,靠近海岸线的一个小镇,专门为内陆那些大型牧羊场提供羊毛交易的信息;现在呢,他正在收听到墨尔本电台。他一定是到了他认为他要到达的地方。

那天夜里十点半,他看见有灯光在东边闪烁。快要到午夜的时候,他认出那是奥特韦角灯塔上发出的光。他在一片漆黑中坐着,小心翼翼地驾船通过海角附近被激荡起来汹涌的海面,同时心里禁不住阵阵的喜悦。他已经来到跟齐切思特一样远的地方了,中间不曾有过停靠,而且驾乘一艘要小很多的木船。他想到了岸上那个已经忘了一半的世界,那里的人们定时地梳洗,吃得好睡得香,彼此之间相互作伴。不过眼下,只要他还能够继续航行,进港息航已经对他没有什么真正的诱惑力了。

一旦离开奥特韦角,诺克斯约翰丝敦立即让苏哈里号自己航行在风前头 (这是最为困难的地方,如果想要保持船的平衡的话),并把上面的帆杠全部撑得宽宽的,像翅膀一样,然后自己钻入舱内大睡了三个小时。

清晨的时候,天气晴朗,澳大利亚清晰地耸立在西北边的大海之上。中午后,诺克斯约翰丝敦正接近菲利普海兹港,它是通往菲利普湾港和墨尔本海湾的入口处。 他希望能找到一艘船,可以帮他将邮件寄往伦敦,让家人、朋友和他的赞助商都知道,在几乎两个月没有无线电通讯之后,他一切安好。很快,他看到有一艘领航船正靠近一艘归回的轮船。他设法将自己尽量靠近那艘领航船,大声地告诉他们自己正在进行一次由英格兰开始的不间断航海,然后扔过去一只防水盒子,里面装满了信件、图表、胶卷,以及为星期日镜报撰写的文章。在那个盒子里,还装有给星期日镜报的一则短信,建议将新西兰南岛的一个小港口布拉夫作为下一次信件交换的可能接头地点。

第二天一早,他已经到达塔斯马尼亚岛的北岸,正在向班克斯海峡进发。班克斯海峡是穿过巴斯海峡东端诸岛屿的一七英里宽的捷径,它会让诺克斯约翰丝敦更直截了当地驶向新西兰。这一天,天空晴朗。在他与从西南方向涌来的南大洋无处不在的缓慢海面起伏之间,座落着塔斯马尼亚岛那巨大的绿色心形身影。两个月来的次,大海显得分外平静。趁着这个良机,诺克斯约翰丝敦架起单人座板,把自己升到主桅杆的顶部,去捡起那些从主帆上滑脱下来、现在嵌入滑动轨道里的滑子。就在他正做这件事的时候,一架小型飞机出现湛蓝的天空中,它突然俯冲下来,在他的附近绕了将近半个小时。他盼望,这意味着他送出的邮件和短信已经被递出去了,或许,那架飞机正是星期日镜报所租用的专机。他捡好滑子后,马上慢慢地出航了。

后来,正当他在这不寻常的天气里,在灿烂的阳光中,脱光了衣服做日光浴的时候,那架飞机又转了回来,重新绕着苏哈里号兜圈子。下午的时候,另一架飞机和一架直升机飞了过来,在空中围绕他盘旋着,要他看个究竟。他意识到自己已成新闻了。果然,在诺克斯约翰丝敦长时间沉寂之后,这位比赛领先者的位置和照片出现在十一月十日伦敦星期天所有的报纸上。

三十六个小时之后,午夜刚过一会儿,诺克斯约翰丝敦通过了班克斯海峡东端天鹅岛上的夜航照明。他调整了苏哈里号的航向。他要横穿塔斯曼海,直奔新西兰南岛福沃克斯海峡那里的布拉夫港。

航行在塔斯曼海的头两天,一直括着东风,苏哈里号轻快地迎风踏浪,自己调整自己航行的方向。但后来,风再次转回到西面,也就是最常括的风向上,诺克斯约翰丝敦立刻动手,认真学习在没有自动控制系统的情况下如何驾驭自己的船。接下来的好几天里,他在试验各种各样不同风帆(帆不论是卷起的还是张开的)组合时,对苏哈里的航海能力有了新的发现,跟他在过去多年当中以及自己过去亲自驾着它走过了成千上万英里的过程中所掌握的情况一般多。他发觉,在风帆减少并保持平衡之后,苏哈里同样可以跟司罗昆的浪花号从前曾经做过的那样,长时间地在风浪前头乘风破浪。给了诺克斯约翰丝敦足够长的时间美美地睡上一觉,直到船帆从一舷改向到了另一舷,将他从床上掀了下来。一艘帆船始终拥有这许多的能力,但必须吸纳其它别的方法中的精髓,剔去糟粕,你才能够发现它们的这些长处。航海家们,只要他们乘船出海了,就会永远这么样做的。只是最近发明的高效自动驾驶系统,才造成这项技巧在现代航海家中间普遍的枯萎衰退。

苏哈里号在横渡塔斯曼海时每天的表现,事实上,跟它在自动驾驶装置坏掉之前是同样的好。诺克斯约翰丝敦得到了充足的睡眠有一晚睡了十二个钟头现在,他开始意识到航程仍可以坚持下去,他的希望也随之大大鼓舞起来。太平洋和合恩角看上去不再那么毫无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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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七日的那个星期天晚上,诺克斯约翰丝敦在收听一家新西兰无线电台的天气预报。在横渡塔斯曼海的一路上,都有新西兰的天气预报,从收音机广播中可以看出人们对这里的天气给予极大的关注,使得他能够得到最为准确和及时更新的天气信息,这在整个航程到目前为止也是第一次。那天晚上的天气预报提到,一个大低气压区正在塔斯马尼亚岛的南边形成。它带来的暴风在今后几天内甚至更早些就会来到,它的必经之路正是塔斯曼海。诺克斯约翰丝敦希望风暴会在靠南的地方过去,因为那里是先前预报的低气压的通道。想到在括风暴时距离陆地太近,使他心中忧愁起来。

通常,天气预报一结束,他就会关掉无线电的,但这天晚上,他在舱内忙着什么事儿,于是依然将无线电开着有一会儿,就在此时,他惊奇地听到了下面的呼叫:苏哈里号的船长请注意紧急通知:我们将会在天明时与你见面,约定地点:布拉夫海湾外。签发人:布鲁斯马克斯威尔。

诺克斯约翰丝敦异常兴奋。他发出的短信已被收阅了。布鲁斯马克斯威尔就是那位同自己一道乘坐苏哈里号由伦敦航行到福尔茅斯港的星期日镜报记者,同时也是苏哈里号支持者俱乐部的发起人之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见到这位记者,拿到从家里送来的邮件,他心中真是激动难抑。

唯一的问题出在天气上。那时,他距离布拉夫海湾大约还有一百英里的路程。要是运气好的话,也许第二天天黑之前,他就可能抵达那里否则的话,他那令人不痛快的选择就会是,第二天晚上等待一夜,冒可能被刚刚起来的恶劣天气赶上的风险,或者放弃去见布鲁斯、从他那儿取到家信的机会,而将船快快地径直驶往公海安全的地方去。然而,他深信自己能够战胜坏天气,于是决定继续自己的航向不变。

第二天,闹钟在早晨五点钟的时候把他给吵醒了,在北边远远的地方已经可以看见陆地新西兰群山环抱的南岛崎岖不平的轮廓而在东面大概十五英里的地方,一座无人居住的高大礁石,索兰德岛,矗立在大海之上。索兰德岛离开布拉夫还有七十二英里,于是他马上找到了自己的确切位置。

他很快意识到,在天黑之前,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布拉夫的,所以早晨大部分时间,他在索兰德岛附近停船息航,到中午的时候再出发。他想,这样的话,才可以让他在第二天凌晨天亮的时候到达布拉夫,仍然赶在正在日益逼近的低气压区前头。

他完完全全明白,自己正在进入一个十分危险的瓶颈。布拉夫位于福沃克斯海峡的北,而福沃克斯海峡则是分隔南岛与斯图尔特岛的一个狭窄水域,对于一艘小小的帆船来说,里面充满了重重危险。海峡的东头,则星罗棋布似地布满了小岛屿和浅滩,在严酷的气候下,可能会掀起阵阵惊涛骇浪。在北边,靠近西面的入口处,也有很多的岛屿。这是经过新西兰尽头最为快捷的一条通道,避免了远距离绕行斯图尔特岛。诺克斯约翰丝敦认为,自己能够平稳地航行穿过福沃克斯海峡,拿到他的邮件,然后在天气变坏之前,趁着天亮的时候,及时地离开那里进入太平洋。他如果还想要改变主意,调整方向去公海,驾船在左舷一侧告别斯图尔特岛的话,他还来得及抓住这最后一次机会,但是他决意去搏一搏。他摆上自己,孤注一掷,因为苏哈里号并不是一艘能够抢风航行的船,它无法紧紧地对着风向。当风力很强时,它逆风行驶只能缓慢地前进。当风对着它吹来时,在海面上它需要很大的活动空间,所以,一旦进入福沃克斯海峡,它出来的时候就无法像它进去的时候那般轻而易举了。它能做的就是不得不继续行进。

一进入福沃克斯海峡,气温计开始迅猛下跌。那天上午,当他接近索兰德岛的时候,气温计还在九百九十六毫巴上,但快到傍晚的时候,它已是九百八十毫巴了。此时,诺克斯约翰丝敦已经意识到,低气压区推进的速度比他原先想象的要快得多。气温计直线下跌告诉他,天气系统的等压线集中在一起,低气压区非常深,风一旦来到,将会是十分凶猛。它会先从北边开始括,然后转到西边,再后来,从西南方括来的风将会是最猛烈的。若是这样的话,布拉夫,南岛,以及位于福沃克斯海峡东端狭窄口上许多没有照明的小岛,所有这些他现在执意要通过的地方,都会处于下风岸一侧这是海员们最害怕的一侧,因为,假如他们无法找到一条通道来穿行其间的某个豁口的话,他们必然会期望自己能够把船头转朝上风。

乌云已笼罩住西边的太阳,使得黄昏早早地降临了。此时,诺克斯约翰丝敦开始忙碌起来,准备着坏天气的光临。他取出海锚和沉甸甸的锚索,预备好了随时拖牵在船尾上,只要他想将船速放慢下来的话。他担心着那两片现在已不管用的胶合板风翼可能会在风高浪急时制造出麻烦来,于是便将它们统统扔进了海里。他把主帆放下来一些,然后将它的下桁紧紧捆住。现在,风依然轻轻吹过,海面平静,苏哈里号凭借着折卷起的后桅帆和风暴三角帆,缓慢且又安稳地驶入福沃克斯海峡。

又到了该收听无线电天气预报的时间了。预报员毫无疑问,他一定是坐在一间温暖的播音室里,手上还端着一杯咖啡或者一杯红茶呢平静地报告着即将来临的风暴的具体细节。风暴系统的冷锋离此地不过八十英里之遥,并且正以四十节的风速向东移动,按此速度,它的前缘将在两个小时之内追赶上他。预报说风速会达到四十至五十节,到第二天会加强到五十五节甚至更猛的暴风级风力。伴随着风暴而来的是瓢泼大雨和糟糕的能见度。他再次听到天气预报员读出来自布鲁斯马克斯威尔的口信。诺克斯约翰丝敦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口信,因为那样的话,他会早已经通过福沃克斯海峡,而且,等到暴风席卷过来时,他已经进入宽阔的外海了。

他想象着,马克斯威尔此时此刻可能正坐在岸上一家旅馆的酒吧里喝着啤酒呢。他寻思自己会不会在今后二十四小时里同他一道喝酒呢?他甚至于开始盼望起自己可以去这样做,但随后,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羞愧。他继续投入工作。

他为自己沏了一杯咖啡,并在里面添了一些白兰地,然后钻研起他的航海图,并仔细查阅海军部出的航海指南和有关当地的灯塔列表。在一片漆黑中在他周围会出现些什么,为了在夜里掌握自己的位置他应该寻找哪些灯塔(假如他有足够的运气,在快要降临的暴风雨中,还能够看得见它们的话),他将这些东西都一一地装进了自己的脑海里。在他的头脑中,他得保持两套航位推算方案,以便允许他可以应对在海峡里出现最大潮汐和最小潮汐这两种可能的状况。

然后,他站在船梯的舱口那里,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抽着一支烟卷。苏哈里在徐徐降临的夜幕中穿越行驶。正当船的后面风起浪拥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灯塔在前方一亮一暗地闪烁着,他认出这是中央岛上发出的灯光,距布拉夫的西北只有二十五英里了。一会儿,灯光便消逝了,原来滂沱大雨开始倾盆而下,黑暗笼罩住他的四周。

随着大雨的到来,风向也开始改变,现在它在船尾由西向东括了,并且业已加强。诺克斯约翰丝敦打算行驶得尽可能地慢,所以,他就把海锚和大大的蓝色聚丙烯锚索拖拉在船尾。这样做同时还可以帮他扶正船的航向,使船尾朝向后面的风急浪滚。而平覆在船首斜桅之上的风暴三角帆则可让船头一直保持在下风风向上。大雨很快就让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在隐隐约约的船的轮廓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船头以外的任何东西,他都无法看清,尽管如此,他依旧站立在船梯那里,半遮半掩,时刻预备着可能发生的一切。

到了凌晨两点半,风力已经上升到烈风级。尖锐的啸鸣声,从索具装置发出,被阵阵掀起的波浪撞击在船尾上的声音掺入,就变得更加响亮,而波浪激起的泡沫翻滚着冲上了甲板。不过,在冷锋的第一场前缘刚刚过去之后,雨开始下小起来了,空中的云层露出了洞隙,透过这些洞隙,诺克斯约翰丝敦现在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了。他走到甲板上,站在自动驾驶装置的管子上面,随着船身左右来回重重地晃动,他牢牢地抓住了索具装置,一边使劲地向黑暗中张望。作为航海家,他深知自己不用老盯着看,而只要捕捉到出现在凝视边缘中蛛丝马迹般点点滴滴的形状和光线即可。他盼望着能再次看到来自中央岛上的灯光。他不知道自己是早已越过了中央岛呢,还是正在驶往该地?岛的周围可是布满了礁石。大风驱策着大雨,从船尾浇淋到船上,如击鼓似地敲打在他的背上,如此之猛,使他感觉就像冰雹击打一样,因此他根本无法看清楚自己身后的一切。于是,他只好往前方看,向左舷看,也向右舷看,同时心里期待着什么。

过了半小时之后,他注意到北边的云层中周期性地一阵阵发白。这跟中央岛上灯光的样子很酷似。它似乎离得不远,所以,他将舵柄向左舷稍许扭动了一点,他希望着他这么做,可以使船头让出一大块地方,以躲开灯塔东南侧的乱石。一个小时来,他一面紧紧地抓住索具装置,双手渐渐地开始麻木了,一面又张望着大浪的袭来,他心里明白,要是自己真地看到了它们的话,一切恐怕已经太晚了。最后,他认定自己肯定已越过这些礁石了。于是,他下到船舱内,给自己做了一杯爱尔兰式咖啡,然后点燃一支烟。

很快,外面天色开始渐渐放亮。然而,当白天终于来到的时候,它也帮不上什么忙,来解决他的定位问题。能见度大约在一英里左右,他所能看得清楚的只不过是汹涌的海面而已。他担心自己会在海峡里行驶时因看不见布拉夫而错过它。所以他再次调整舵柄,把船重新摆回到靠近陆地的一个航道上。

他凝视着灰蒙蒙的雾水云气,不时地看到出现陆地的幻象。但到了上午七时半,其中有一个转化成一幅岿然不动的形状,死死地矗立在前边。这实在是航海家能遇到的一个最为优美绝伦的梦魇了:陆地,暴风中在下风一侧突然出现海岸,而苏哈里正被风浪推拥着,迅速地冲向那里。他身后的风现在是如此急,使得他不能不深深担心,桅杆或是船帆还能不能受得住这样的力?但是,他别无选择。他不得不支撑起主帆,试图把船头转朝上风方向。在他升起主帆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苏哈里剧烈地抖动着,它的甲板紧紧绷着。他调了调船的航向。他希望这样可以让它避开海市蜃楼似的陆地。随后他开始用力拉起蓝色的大锚索和海锚,这些东西正阻碍船前进,把他给固定在海岸附近。锚索和海锚已绞在一起,变成了一根七百二十英尺长的又粗又大的辫子一样,根本无法解开,沉沉地拖在船尾,尽管苏哈里在暴风的策动下拼命地往前挣脱。诺克斯约翰丝敦的拼命精神和坚定决心终于帮助他将那根绞在一起的东西拖到了船上。等他把这堆绳子放进驾驶室时,背风一侧的悬崖显得更加靠近了。他甚至能够看见撞击在悬崖底部上的波浪溅起的泡沫。然而,沿着海岸线往下,在远处的一个岬角那里,陆地突然就结束了。诺克斯约翰丝敦心里想,这难道实际上就是布拉夫啦?

苏哈里号在风急浪高中行进,每一次波浪打来,海水便在船上开了花。但是,由于锚索和海锚已被收拾船上,苏哈里开始慢慢驶离陆地,因为顶着风向,它的航向保持得不错。诺克斯约翰丝敦发现背上和胳膊上疼得厉害,两只手红红的,并且不停地颤抖着。他走到船舱下,给自己煮咖啡。舱内的晃动程度,根本就不可能烧开水,幸好他早已采取了预防措施,在头天夜里给暖水壶灌满了热水。当他用粗糙的双手捧着热咖啡杯,嘴上叼着一支香烟,他意识到自己有一股愉悦兴奋的感觉。他本人和他的船正经受着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考验,但到目前为止,他们一直干得不错。

几分钟之后,他重新回到甲板上,发现海浪已经小了下去,虽然风依然还完完全全是暴风级的。他意识到自己一定是处于斯图尔特岛的背风一侧,而且离陆地不远。果然,陆地不久就在靠近右舷一侧出现了。他掉转船头,往北驶去。

一艘摆渡船在前方东摇西晃地从一片水雾中驶出来。它改变航向,朝着苏哈里开过来,离得实在太近了,诺克斯约翰丝敦只好隔着嘈杂的风声,向渡船喊话。他们知道他是何许人也,并告诉他布拉夫就在北面九英里的地方。

上午十点半,布拉夫就出现在前头,由它的灯塔便可以认出。但是离开了斯图尔特岛受到保护的背风处,苏哈里号再一次完全暴露在风暴的全部力量之下,潮汐现在已经换了方向,正通过福沃克斯海峡由西向东涌来。尽管诺克斯约翰丝敦试图再次顶风前进,但苏哈里就像是漂浮在海上的遇难船残骸剩片一样,被海水带着走。他开始将帆都放了下来,好让船速放慢,但主帆升降索偏偏选在此时此刻在桅杆的顶端给卡住了,他所能做的只有把帆杠升起,把它和随风飘动的帆统统绑在船桅上。他再次将搅和在一起的锚索拖在船尾,然后向着顺风方向驶去。风暴持续了整整一天,风力达到十级(四十八至五十五节),一直到午后。黄昏的时候,他已经出了福沃克斯海峡。现在已经不能再返回了。他仍然希望见到布鲁斯马克斯威尔,所以他调整了船舵,一直到苏哈里号现在被风吹着往东北方向走,与海岸线平行。他下到舱内,一觉睡到第二天天明。此时,风暴已经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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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诺克斯约翰丝敦绕过泰阿罗亚角,径直驶入位于福沃克斯海峡东北一百三十英里处的奥塔哥港湾。所谓的港湾,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小湾子,两侧都是绿悠悠的丘陵和一座座的沙丘,而不是他一直期望的那种工业港口,在那儿他或许可以碰到什么人,捎话给马克斯威尔。他朝着信号台拉响了雾笛,却没有人作答。他慢慢地退出那个细长的水道,此时的风力已经变得很弱了,绕着岬角边上的悬崖峭壁飘忽不定。他正要打算将船驶离岸边乱石阵,忽然苏哈里停下不走了原来,它已经轻轻地搁浅了。

水底似乎都是沙子海水正在退潮。诺克斯约翰丝敦下到舱里,把一只海锚搬到甲板上,他用一根缆绳跟它系在一起,然后自己脱光衣服,纵身跃入海里。他沿着浅浅的海底,一直往水比较深的地方走去岸边礁石的反方向走去。他继续往前走,直到海底已变深了,海水已经淹没了他的头顶,他每隔几秒钟就要探出头来,吸上一些空气。最后,他将手中的锚抛出,沉入松散的海底中,然后自己游回船上。这是他五个月来第一次从远处观看他的苏哈里。它看上去浑身脏脏的,锈迹斑斑。当潮水退去后,它开始朝一侧倾斜。

忽然,有人从悬崖顶上向他喊话。此人提出愿意提供帮助,但是,诺克斯约翰丝敦向他强调,自己不需要帮助因为这样,就会让自己失去比赛资格他告诉此人,等到海潮回来时,他就可以设法让自己脱离搁浅的状况了。诺克斯约翰丝敦向他问起了布鲁斯马克斯威尔,悬崖顶上的那个人答应他会试着找到他。

没过几分钟,一艘小汽艇,还有一艘捕虾船,一前一后地来到。船上的人告诉诺克斯约翰丝敦,他们都知道他,并说,布鲁斯马克斯威尔一直在沿着海岸线上下找寻他。他点燃一支香烟,坐在舱顶上面跟他们讲话,一边在心里享受着由这些人相伴所带来的某种新奇,以及一百五十九天来他第一次感受到的这种平静。新西兰人的船上有无线电话,过不多久,他们就听说,布鲁斯已经找到了,现在正在赶来这里。趁着他们谈话的时候,诺克斯约翰丝敦自己则攀爬到主桅顶上,将那卡住的升降索解开。天色愈来愈黑。海潮已转向,开始涌流过来。到了晚上十一点,船的龙骨开始碰到海底了,他卷起锚缆,很快苏哈里就浮在水面上,无拘无束了。船底的水不见得比往常更多,显然,这次搁浅并没有给它造成多大损害。捕虾船开动着马达走了,试图去迎候布鲁斯马克斯威尔,而诺克斯约翰丝敦则钻进船舱里,去匆忙准备一顿晚餐。不久,他听到有人喊。

"伙计,你在那儿干吗呢?"布鲁斯马克斯威尔问道。

他得告诉诺克斯约翰丝敦的第一件事就是,星期日泰晤士报的一条规则不能接受任何形式的物质帮助的规则已经被扩大到不能接受任何邮件。星期日泰晤士报一直在放宽自己的规则,以便让所有的航海家,无论是知名的还是无名的,都参与到这场航海大赛里来,并允许他们能继续下去一直到海上,而无须对他们的船只或设备做任何检查。但最后,他们找到了某些东西,他们必须非严格规定不可。这让诺克斯约翰丝敦大为生气。航海家们总是十分渴望来自家里的消息,如果马克斯威尔有任何邮件可以给他的话,他倒是很乐意自己被剥夺比赛资格的。明知这一点,这位记者什么都没有给他带来。

他只是告诉诺克斯约翰丝敦,他的家人都挺好,比尔金已经退出了比赛,还有,就是另有三位新对手加入了比赛,他们分别是卡若佐、泰特立、克罗赫斯特。 这几个人不会造成多少威胁,不过,马克斯威尔告诉他,倒是茂特谢正紧赶慢赶地在缩小他俩之间的间隔。假若他们两人都保持他们目前的平均速度不变的话,那么,整个比赛将会在他俩之间不分伯仲的情况下结束了。

马克斯威尔离他而去,想要找电话跟伦敦通话,并打算在这之后马上返回。诺克斯约翰丝敦只是暂时不经意地将船下了锚,而且礁石都在自己背风一侧,但是,现在风又起来了,他决定不再等下去了。他于是将风帆都升起来,凭借锚作支撑点将船头换了个方向,然后当他感到自己已经远离那些礁石之后,便将锚给拉了上来。他大声地向捕虾渔夫们道别,随后就向公海驶去。

他想要快快地走,因为那个法国佬正在后面追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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