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远航赛》第十七章

 

彼得·尼柯尔斯  

 

在航海日志上,唐奈德•克罗赫斯特写道,出海后的第一晚以及随后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一直在晕船。期间,他向西抢风航行,沿英吉利海峡南下,驶往大西洋。一路上,他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杂乱堆积的零碎装置、设备,在床上、船舱地上、桌子上、船上里里外外任何一个地方成堆摊撒的食品,一一储放好。在他成功获得但寥寥可数的赞助商清单上,有一家叫特百惠的家用塑料制品公司。现在,他将拿到手的任何东西,不论是食品、工具、电池、胶卷,还是五金杂品,都胡乱地塞满了许多个塑料容器,然后,把它们堆在船上酒吧间前面的一张单人床两侧的架子上。在床底下,酒吧椅子下,主船体上凡是能找到的每个开口的地方,他存放了更多的食物、救生衣、照明弹和信号旗、BBC赠送给他的照相机、航海手册、使用说明书、水罐、他的口琴、六分仪、药品、热水瓶、导航书籍,还有他带上船的少数几本书籍:科技读物诸如伺服机构工程学系统的数学,加上两本有关海洋的书来自七大洋的号子齐切思特的名著秋千蛾号环球游记。克罗赫斯特曾告诉克莱儿,说他不想读任何一本小说。相反,他却带上了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狭义相对论,作为启发灵感的读物。

船上的特百惠牌塑料容器,装满了各种电子元器件,足够他开一家小型工厂了:成箱成箱的晶体管、电容器、电阻器、转换开关、真空管、电路板、电线、插头、插座,等等。这些都是克罗赫斯特十分精通的东西。正是它们,组成了他特别非凡出众的地方,他总能设法将它们整理得井然有序,不管别的地方无论怎样乱七八糟。这类器材琳琅满目,想必成了克罗赫斯特的安慰所在。

泰英茅茨电子号舱内,整齐有序地处处拉上了用不同色彩标定的电线。它们固定在隔墙和舱顶上面,连贯于桅杆和三个船体之间,全都是根据克罗赫斯特当时提供给伊丝伍德船厂的一份复杂接线图纸做成的,其目的是,让他的计算机操控电子过程控制系统,并使它完全工作。所有的电线合在了一起,变成粗粗的一捆,从船舱左舷一侧,往下一直通到一个红色的座垫那里,然后从那里就看不见了。在座垫底下,这些电线没有被接起来,而是被拧成了一团,放在一个空地方。个地方,本该放克罗赫斯特的计算机,那个被他称之为革命性仪器的“法宝箱”,那个可以检测船的状态,并据此调整风帆,释放浮袋,能允许他快得要命的速度,驾驶他的三体船,同时还可以让他的电子利用公司大发其财的仪器。为了让他的船早日造好,也为了让他可以按时启航,在急急忙忙中,他的计算机还没有造出来呢。事到如今,它仅仅流于一个白日梦而已了。

出海的第三天,尽管航海初期的货物还充足有余,克罗赫斯特已经开始为主要用于煤油炉炉头的甲基化酒精够不够用犯起愁来。以前,艾立克•希思考克,在与其妻苏姗共同完成数次环球航行的基础上曾编纂了一本袖珍参考手册满帆航行在其中,对于酒精的用量,他提供了满足二人之需的数字。克罗赫斯特据此对他自己使用的量了计算。他自动地将书中建议的量减半,他忘记了一个人旅行时用炉子的次数跟两个人时是相差不多的。他算完后,将结果写了下来:他有足够的量,可以坚持二百四十三天。他本该关心的,仿佛应当是:他能不能够坚持足足二百四十三天的航程呢?

几天下来,克罗赫斯特一方面要收拾东西,试图把他的货物安排妥当,另一方面他还得握方向,掌控船帆,保持船的正常运行。同时,他紧接着发现了一连串重要的失误。"金发"•海丝勒为他设计的船的操纵装置,早早地持续出了问题:螺丝和螺帽从上面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始松动,而且掉得不见踪影。这个装置当时装配得太仓促,质量甚甲板上的三角帆提升滑轨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几天前英国广播公司的摄影师就已经注意到了。虽然克罗赫斯特带到船上有很多的电子器件,但他却几乎没带什么备用的螺丝和螺帽所以,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从船上其他地方拆下螺丝,到风翼装置上。但还没过多久,这些螺丝也松动脱落了,掉进海里。这让他非常生气。“到现在为止,已经丢了四个螺丝,”他写道,“我不可能没完没了地一直从别的地方拆东墙补西墙! 这家伙要不了太久就要散架了!”后来,在试图举起一个金属雷达探测器的时候,他又把左手的一个手指头给割破了。“血流的到处都是─急救药箱都用完了。这个部门真是货物充足哇!!

十一月五日星期二,克罗赫斯特注意到,在左舷船体的船头,有许多气泡不断从舱口冒了出来。他刚打开舱盖,就发现前舱已灌满了海水,快满到了甲板的位置─真是一个急得死人的场景。他立刻用小桶将水从船内舀出。他盼望着问题不是出在船体上,而是舱口的封条出了问题,于是他在放上一层新的玻璃纤维密封垫之后,重新上紧蝶形螺母。

他的无线电设备也正在给他带来麻烦,虽然算不得什么重要,但对他来说却是更加地令人泄气。他无法从那雷卡牌收报机上接收到任何的信号,于是,花了好几个小时,将它给分拆开来。 后来,在他的马可尼牌发报机上,他又无法接通波提斯黑德电台。

在进入大西洋之前,他的进展极其缓慢,简直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但十一月二日至六日间,根据他的航海日志记载,他总共行驶了五百三十八英里,达到日均一百三十四点五英里的一个非常快的速度,表明他进展不错。然而,考虑到进时西走过的曲那么,沿着他实际的路线,真正可算得上距离的,其实只有二百九十英里,平均每天七十二点五英里。

克罗赫斯特尽管在船上遇到了麻烦,但他从来没有忘记,一直以来他从事着的一非常了不起的航行,远超出大部分人或许可能经历过的范畴。BBC在布里斯托尔市的分部送给他二百五十英镑、一架十六毫米照相机、胶卷、和一台磁带录音机,来拍下这次整个航程。刚开始的时候,他虽然几乎什么都未拍,不过很快,他就开始进行磁带录音了。他很看重这件任务,他要带回家一项记录,而不只是每天简单地描述他的日程安排。他看得更远。他坚信,一个人单独驾乘一艘小船环航世界,将被证明是对日后发展影响巨大的一个经历,对此,他要确保自己将它一一记录在案,无论是电影也好,还是磁带也好。“我感觉自己像是什么人,被赋予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好机会,要把一个消息传递出去,”离开英格兰不久之后,他这样记录着,“一个意义深远的观察,它将会拯救这个世界。”

十一月十三日,克罗赫斯特发现,在驾驶舱同一层上那个“防水”的舱口盖,也就是以前在做处女航时漏过水、后来在泰英茅茨镇专门让伊丝伍德船厂的人修理过的舱口盖,现在又再漏水,漏得很厉害。他一直顶着强风往南推进,海水不断地打到船上,反覆地灌进驾驶舱。虽然舱内安装了下水道,但水却下去得很慢。海水流进紧靠舱口盖下面的引擎室,浸泡了发电机和许多他正工作着的电子器件。对于克罗赫斯特来说,这实在是个大灾难,要比船体漏水更为严重。想到可能再也无法发电,他的心情完全挫败了。

这次海上冒险,虽说是克罗赫斯特自找的,而且,他当初的决心是何等地执着和老谋深算,哪怕要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破产、家庭幸福、自我尊重、以及自己的性命但是,它所带来的愈来愈多的现实,已不知不觉悄悄地袭上正蹲在又湿又冷的船舱里的他。他现在发现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身处北欧冬雪飘零的海岸以外的海上某个地方,心中充满了极度的失落空虚。他的船甚至还没有离开港口呢,就已经开始破裂,然后一直出着问题,即使是在还算不错、假若谈不上令人痛快的天气里。至于对合恩角和狂暴四十度前景的展望,如今也只能是一个令人提不起劲儿的展望罢了。

他的反应倒还算得上是有理智的,配受赞许的。或许是第一次,他考虑到了放弃。

(十一月)十五日星期五

我是否还能够继续我的航程?考虑到目前实际的情形,我必须很快做出决定。这个愈益清晰的认知绞痛了我的心。多么血淋淋的一个可怕决定啊—我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作出放弃—多么血淋淋的一个可怕决定阿! 但是,假如我还坚持的话,那么,我就是在做着两件事情:

第一。我正在违背我给克莱儿许下的诺言:只有当我高高兴兴地看到一切照常,以确保计划安全地完成的情况下,我才可以继续我的航程。除非我能够把这些电路系统整理出来,否则,我老实说,这个条件是无法满足的。更何况,因为无线电工作不正常的原因,我就要把她放在一个很糟糕的位置,她得连续七到九个月的时间都不会有我任何的消息。

第二。只要船还挺立着,我就不能够在南纬四十度的地方让它的速度过多地超过四节以上。这个海丝勒,跟我玩了一些疯狂的把戏。当你行驶在很大我是说,真正很大很大的浪涛中,这会是要命的…如果没有了自动让船翻正过来的这个装置,即没有浮袋设备正常工作的话,我根本无法合情合理地看到,我能在南纬四十度可以安全地快速通过。特别是想到自己出发得很晚…因为这意味着,我到达合恩角的时间会比我预期的要晚很多,在六到七个月之后即四五月份吧(已接近南极的冬天了)。而我的船又处在它现在这个状态,我想,我生存下来的几率恐怕不会好过百分之五十吧,这个,是我无法接受得了的。“船处在它现在这个状态”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克罗赫斯特罗列了各种问题。首要的问题是可能无法发电。倘若他没有了电,他也就失去无线电通讯,没有桅顶浮力,没有时间信号,没有亮光。

漏水的几个舱口,在五天之内就漏进来一百二十加仑的海水。驾驶舱的舱口一夜之间就漏进来七十五加仑。唯有可选的解决办法把它永久性地钉上会封死发电机,将船上的电路系统整个儿地关闭。

比这个远为糟糕的是,他无法将海水从那几个漏水的船体内泵出去。海水迟早会不可避免地进到船里,因此,能否把水从船里边弄出去,是是否适于航海的一项基本原则。但是,伊丝伍德的工人们没有给船底水泵安装上软皮管,所以使得这个船底水泵成了一个摆设,毫无用处。克罗赫斯特能够将漏进三个船体内大量的海水清出去的唯一办法,就是用一只小桶,一桶一桶地舀干。天气要是糟糕的话,这种事是很难做到的,因为那时,海水非常可能会不断涌进来。

他的问题清单全面而且有理性,在陈诉现在的状况时还挺吓人的。他在航海日志里,针对几个不同的选项,写了好几页的争辩理由:他可以回英格兰去,争取明年再赛,至少赢他个更快的时间奖─除非这样,否则,斯坦利•贝斯特是不可能再会为项目多支持一年的,因为他早已经付出远比他曾经一直期望的还要多得多。失去贝斯特的支持,就意味着不仅仅是资金的到头,连克罗赫斯特自己的生意和住房,现在也基本上归斯坦利•贝斯特所有了。他担心,贝斯特有千百条理由来催讨欠债。另外一个主意,不仅可以挽回面子,或许还可以提高泰英茅茨电子号的价值和知名度,那就是把船驶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像开普敦或者澳大利亚,然后在那里把船卖掉。但是,在经历过一个既漫长又艰辛的旅程之尾,这样做的好处看上去可能是微乎其微的。

克罗赫斯特在纸上来来回回跟自己争个不休,但是,所有的主意,所有可能的替代方案,归根到底,得出同一个大伤脑筋而无法接受的的问题:返航回家一定会带来羞辱和破产,而继续航行似乎又无利可图,而且,险象丛生。他实在无法让自己做出一个决定来。

我会继续向南,看看能否让发电机重新工作,这样,我就可以在承诺去做任何一个特别的航行或索性从这次比赛中退出之前,跟贝斯特先生好好谈一次。我猜想,我是不是正在拖延做决定呢?不是的。在我决心将项目撤销之前,他应当知道,我应该得到他的看法,这样做才是好得多。假如他不想再进一步跟这种不间断航海项目(与这次星期日泰晤士报的比赛截然不同)有什么相干的话,那么,事情会变得真地令人伤感的─不管怎样,至少我会知道他的立场是什么。根据最终的分析,即使整个事情变得特别糟糕时,即电子利用公司破产,伍得兰慈的房子卖掉,十年的辛劳和操心付之东流,我还仍然拥有克莱儿和孩子们呢。更何况,

                                                如果在你赢得无数忧愁之后

                                                仍能孤注一掷,冒险再搏

                                                失败过后,东山再起

                                                对于输赢你只字不提[1]

 

【未经同意,请勿转载】


[1]译注:这首诗是唐奈德克罗赫斯特根据拉迪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诗作《如果 IF改编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