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在一起(下)

 

我的路,你的路

 

         随大溜儿挤出了国门,过去三十多年任何意义上都可以说是全封闭的生活模式,终于让四面来风打了个七零八落,脚底下的路,随着越来越多的可能性而越走越长。你长在这么一个“不安分”的家里,自然只能被拽着南征北战。

         一位好友曾对我说:孩子小,还不懂他走过的那些地方,看见的那些东西,你可要多给他讲讲,这会帮助他理解和记忆,对他的将来有好处。这话挺有道理,可惜,只说对了一半儿:殊不知,小人儿自有小人儿的心眼儿,有他看世界的别一样本事。赶上我这个并不勤奋的爹,一路上没有多少话,歪打正着地给他腾出了自己想象的余地;等他无意之中冒出几句所谓旅途收获,我倒反而成了受益的听众。

         我忍不住还要说说你在费城街头大发感慨的事儿。那年你刚八岁,小脑瓜儿里一定早装进了不少关于美国的概念,所以,那个咱们一起哆哆嗦嗦去采买的早上,我想的是多少年没赶上这么冷的天气了,你却特别兴奋地说了一句:“我真不相信,我现在是在美国!”可见,从德国的“大村庄”来到摩天大楼的大帝国,从概念走进现实,这个大对比大冲击造成了你情绪上不小的冲动,表达的欲望就自然而然了。其实就这么两个再平常不过的短句,让我听得心里好热,因为这原本也是我的感受。与你不同的是,我现在才有了如此感受的机会,比你晚了三十年。

         三年之后,告别雷克雅未克的那段路,在我眼里一直是一卷流动的图画。那是一辆小面包车,咱们坐在最后一排,整个路上,你的眼睛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后车窗里越来越远的雷市风景线,嘴里也没停过半自言自语式的嘀咕。那两个作为冰岛首都的象征、叫作“珍珠塔”的大储水罐,这个时候,成了你对这段假日所有感情的凝聚。每转过一个弯道,大罐就变得小了一圈儿,慢慢的,到底被无边的火山岩海彻底吞噬了。从你那越来越大声的言语里,听得出你不愿意这么忧伤地告别,因为翻来覆去的,你总在问我,也是在自问:“我以后还能再看见这两个‘珍珠’吗?”这段情景很有一种哀婉的诗意,环游冰岛的大起大落,都变成了此时此刻充满真诚的牵挂。真是不虚此行。

         蒙巴萨的细雨也是旧事重提。东非的贫困早在我的想象之中,泥泞雨路里的见闻也就见怪不怪。原以为一路困顿,你不会再有兴趣关心窗外的事情,没想到这对你来说平生头一回看见的“昏天黑地”,还是蛮有震撼的。你发直的眼神,低涩的语调,“以前只是在电视里看见过”的大实话,都传达了你对这个陌生世界的关切,当然还有对你自身幸福的感知。

         你一定不会记得你两岁的时候,跟着我们逛德国,无论在大城小镇,无论是从哪个方向走回满是汽车的停车场,你都能七拐八弯地带着大家顺利找到我们的车。要知道,那时你还没有汽车轮子高!是什么特异功能帮你完成了大家兴致勃勃对你一次次的测验?估计你自己也根本没有意识。就让这段小插曲,作为咱们来去匆匆的路上一个永远的秘密吧。

 

养儿防老

 

         跟你比,我自然是“老”得多。不过,我不是倚老卖老,这会儿说的“老”,指的是精神老化。(先要请各位读者原谅,下面回述的几段小事,你们可能似曾相识。是的,这里那里的,我都提到过。现在把它们重新放到一起,只是为了捋清思绪。)

         离开北京十二年之后,二〇〇〇年咱们第一次回国。这个“回”字对你来说不那么确切,因为你对那儿的一切并没有多少感性的记忆。或许正是它帮了你的忙,能更直接地、不带任何偏见(甚至可以说不带多少感情色彩)地理解你的经历和见闻。不像我,心里头有太多世事更迭的纠葛,旧地重游时常常找不着北。咱们逛完京城又走西安,从五台山下来又走进晋商兴盛期的各家大院,还飞到桂林专门去看了甲天下的山水。五周之后,没有谁让你总结体会,你却自说自话地概述了你的感受,而且还那么政治那么历史:“德国是资本主义,中国是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讲的是金钱,社会主义讲社会和人的文明,可是,我怎么觉得有点儿正好相反呢?”我马上的反应是“旁观者清”,清到一加一等于二虽然有点儿过于天真,但到底比我们这浑水里泡大的主儿多出一分难得的清明。

         在家的时候,低头不见抬头见,说的话反而少,尤其赶上你到了著名的“青春期”(我们那个年代,这个词儿连听都没听过),有时还真是多说不如少说。只有出门在外了,气氛和感觉都有不同,咱们的交流才变得有质有量。

         到野生世界去看动物,你说你能在大狒狒的家园里看一整天也不烦,因为那几大家族共同生活的闹剧里,每分每秒都充满着情趣和刺激;相反,狮子的作息就显得乏味,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你对它们的崇敬,你觉得狮子真是动物王国里最漂亮威武的一族,狮子王的桂冠一点儿也不过分。你还说很想知道这一群群硕大健美的生灵,整天在草野里出没,它们想的到底是什么。“对,它们跟人不一样,没有那种期待什么的欢乐,只知道渴了喝,饿了吃,它们享受的就是眼前。”

         一路走下来,你多少对当地为我们开车的司机有点儿不满,特别是那个大早儿,他没能让我们看完狮子企图捕猎羚羊的惊险。在我看来,你的责备过于求全,人家不过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同车的旅伴当时也跟着你一起发牢骚,可是,到最后一天给司机作书面鉴定时,他们又认为你起草的评语言辞激烈,想着怎么能缓解不必要的难堪气氛。在我看来,这也合乎情理,而就是这种“大人们”的情理,你觉得太圆滑,太世俗,特别明确地表达这是你的“最恨”。

         怎么说呢,人的世界就是比动物天地复杂得多,是该你慢慢“成熟”,还是该我从你的单纯里找回人之初的洁净?

         我还很感激你向我敞开心怀,像好朋友似的,那么坦率地讲述你和女朋友交往的感受。对你的认真,你的执着,你对爱情生活可以说比我还显得“保守”的理解,又让我再一次不得不对你另眼相看。那个能和你一起谈天说地的时刻终于等来了,我特别知足。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有你的成长比着,我就一天天地在“老化”。或者反过来说,你时不时泻露出的直来直去的清纯,恰恰就是我的“防老剂”?

 

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至今都没有看过《搭错车》,“酒干倘卖无”的歌声却早已入耳入心。现在细细想来,这里的“你”和“我”,其实应该超越一般的生理程序来理会,不用争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人和人的关系里没有一成不变的你我。

         按常理,谁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跟自己越不一样越好,不做同样的工作,不受同样的罪,不走同样的路,不然的话,看着一个小克隆再重复一遍你的人生,这人生该是多没有味道。话是这么说,理是这么论,可是谁的心里都揣着另一把尺子,凡事都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结果就变成了恨不能让他什么都像你,听一样的音乐,操一样的口味,有一样的好恶,一样的思路,张嘴闭嘴“我那时怎样怎样”,意思就是“你也要如何如何”。开放民主社会里的家长们,恐怕都遇到过这样叶公好龙、进退两难的矛盾。

         不瞒你说,我就常常陷在这种尴尬里,要时时对付的,看起来是不习惯的你的言行举止,说到底,还是自己脑子里根深蒂固的那份冥顽。

         唯一不带枝杈的骄傲,就是早早地放弃了对你学中文的逼迫。跟它相关的,就是从来不紧盯着你功课的评分。原因很简单:不愿意让你再重复我们打小就必须忍受的禁锢,必须参与的竞争。好不容易离开了被学业挤压的环境,有了随其自然的可能,干嘛还要自己给自己打折扣?而一旦你有了兴趣,比如去年回国的两个礼拜,你一下子就连蒙带猜地掌握了那么多的方块字,还能洋洋自得地讲出一串你慢慢认识北京的亲身经历。可见,滴水穿石和水到渠成并非势不两立。

         早知道你们是“属于下一个世纪的人”,可不由自主地就是放不下从上个世纪带来的束缚,看你和同学们一起抽烟,看你们周末到舞厅,一折腾就是大半夜,还有咱们大事小情上由于不同思维方式而产生的口角,那些谁也不肯让步的争执……心里多多少少总藏着别扭。明知道这是我们都不曾享有过的自由,该高兴才对,可就是不能痛痛快快地百分之一百地把享受自由的权利交给你们。这会儿才算明白了,陪着一个孩子走一段成长的道路,不定要先跟自己打多少仗呢!与其说他在长大,不如说自己也长了一回。

         这时候,最起宽慰作用的,正是老人家的那段名言:你们年青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没有你哪有我。有你有我,才有明天。

 2003310

 






海云 (2013-08-30 12:06:28)

所以说父母是与孩子共同成长!好文章!

朴康平 (2013-08-30 13:13:12)

孩子长大了,父母也就老喽。谢海云!

木桐白云 (2013-08-31 00:13:16)

能轻松点在路上就是幸福的。

朴康平 (2013-08-31 04:09:11)

要找的正是这种感觉。

予微 (2013-08-31 04:55:20)

“怎么说呢,人的世界就是比动物天地复杂得多,是该你慢慢“成熟”,还是该我从你的单纯里找回人之初的洁净?”

感慨着你的感慨!

朴康平 (2013-08-31 05:11:55)

看来大家都有过相似的感慨。这感慨也够弯弯绕的吧?

予微 (2013-08-31 05:21:14)

嗯,是有点弯弯绕,要很认真的读,就怕走不出迷宫,又怕太早出来没得玩了。。

朴康平 (2013-08-31 05:34:52)

哈哈,多谢予微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