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诱人的红苹果》

 

 

有编辑打电话问,手头有没有中篇小说,正好没有现成的,就将这篇原名《回眸》的短篇小说扩展,

 
同样的故事,丰富了人物,场景,对话和情节,全当写作技术的操练吧。
 

 

中篇小说 《诱人的红苹果》
 
霓芃
 
 
                                   (一)
 
 
 
浅绿色的甲壳虫车缓缓开进车库,李爱苓摁了一下遥控器,叽叽嘎嘎一阵响,车库门落下。


她推开车门,驼色长统靴和洋红色的薄纱长围巾衬着车子的浅绿色调,分外养眼。

电话铃声从客厅隐约传来,爱苓来不及脱掉靴子就急急冲进屋去,她知道,这个时间一定是

母亲打来电话。

“苓啊,怎么现在才接电话啊,今天你不是休息吗!”

“是的,妈,我出去买了点东西,刚进家门。”

“买什么东西啊,大清早的就往外跑。我都打了三个电话了。”

母亲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抱怨:

“我这儿今天有班车去Mall, 我积了好几张cupon呢,你不陪我去吗?”

母亲习惯用这样的反问句来提出她的要求,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质疑的味道。

爱苓苦笑了一下,想到和老人院七八个中国老太一起左挑右拣地耗上整个下午,就有点心烦气

闷,她有点为难地说:

“妈,我刚出差回来,好不容易回家休息一阵,你就让我.....”

“好好好,大小姐,我就知道搬不动你,歇着吧。”

母亲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爱苓轻叹一口气,扯下围巾,蹬掉靴子,把头发上的大发夹抽掉,一头秀发瀑布一样地倾泻

下来,她上楼换上宽松的棉质居家服,从购物袋里取出刚从Starbucks Coffee 买回来的现

磨咖啡,舀了两大勺放进咖啡机,打开开关,不一会咖啡香就弥漫开来。

捧着热咖啡,推开嵌着落地玻璃门赤脚走上阳台,李爱苓把自己舒舒服服地安顿在躺椅里。

躺椅的垫子刚刚被早晨的太阳晒得暖暖的,秋日里阳光的热量瞬间就沁入了肌肤,把李爱苓

有点僵冷的关节烤得慵懒酥软,阳台新鲜的松木散发着清香,刚刚修剪过的草坪开始泛黄了,

像一张绒绒的地毯顺着缓坡伸向树林。

佐治亚的十月底,是李爱苓最爱的季节,天高云淡微风爽利,树叶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色泽,

一片两片,随风飘舞。她慵懒地歪在躺椅上,将上半身躲在房子的阴影里,双脚沐浴在阳光下。

她的双脚线条优美,精致白皙,看到它们,你不会想到这是一双年近半百的女人的脚。

“人的脚怎么不像脸上那样会长皱纹呢?”

李爱苓被自己这个奇怪的念头给逗笑了, 最近她总是会冒出这样一些天马行空的可笑念头。

没有人能够抵抗岁月的痕迹,李爱苓的额头已爬上了细纹,雀斑开始变深,上臂的肌肉像失去

张力的橡皮筋,松松地挂在那里晃荡,胸部没有了挺拔的骄傲,小腹也堆积起了些许累赘,尽

管如此,李爱苓 仍旧是个引人注目的美女,她的皮肤兼有西方人的粉白和亚裔女人的细致,骨

骼轻巧匀称,四肢皙长柔韧,面部轮廓鲜明而优美,双目晶莹,盈盈地蒙着一层水雾,总是一

副含情脉脉的样子。

其实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李爱苓年满五十,昨天刚从外州出差回来,给自己放了一周的假。

其实休不休息对于她没有什么不同,因为她的生日没有聚会,没有蛋糕礼物,甚至连信箱里都

没有一张生日贺卡,李爱苓就这么冷冷清清,孤孤寂寂地迎接她人生里的第五十个年头。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人会记得这个日子。最应该记得这个日子母亲,刚才打电话来,压根

儿就没提这事,显然,她已将女儿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了。

人生充满了变数,谁也想不到曾经雄心勃勃,永不满足,总是高标准严要求推着她向前的母亲,

现在最感兴趣的是竟是报纸杂志上的减价优惠券。

儿子远在中国,大学快毕业了,最近正在为留学深造的事忙碌,爱苓不奢望这个从小跟着父亲

长大的孩子能记得母亲的生日。而那个每年都记得这个日子,并给她买礼物的人,已经躺在了

冰冷的泥土里,两年前,李爱苓的丈夫在国内因心肌梗塞突然去世,走的时候,她不在他的身边。


是的,李爱苓,是一个寡妇。对于一个远离故土孤身一人的寡妇,这样安静地独自渡过五十岁的

生日,也许是最好的方式。

一阵风吹来,带着十月凉意,爱苓缩了一下身子,喝了一口热咖啡,一群野鸭嘎嘎叫着,排着队

从头顶掠过,向着温暖的南方飞去。秋天,斑斓的盛装下, 带着一丝离别的哀伤。该走的总是会

走,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那么,努力和坚持的意义又在哪里?

爱苓的思绪开始纷繁涌动起来,她甩了一下头,仿佛要把这些有点沉重的念头甩出脑袋。她其实

有点怕这一天的到来,因为心底里总觉得那是一个坎儿,就像一个历尽辛苦爬到顶峰的人,还来

不及庆祝胜利,就悲哀地面对一个永无回头机会的下坡。所有的风光只有失去,再无新意。五

十岁,会是一个分水岭吗?


李爱苓算是一个攀登的胜利者。几年前在国内的那次同学聚会,她成了整个班级的骄傲,在分

别多年老同学们眼里,她身上处处打着成功人士的标签,来美国不过十几年,就从一个身无分

文的穷学生,蜕变成了一个大公司的中层,领着一份比大多数人都丰厚的薪水,开好车,住在

郊区高尔夫球场边富裕的社区,每年全球各地度假旅行......

酒酣耳热间,在国内混得有头有脸的那几位腆着脂肪过度堆积的肚子,纷纷凑过来:

“我们今年和百老汇有一个文化交流的项目正在谈,不知你和他们有没有接触?”

爱苓敷衍着,她从未去看过百老汇的歌舞剧, 她从事的行业也与文化靠不上边,读书拿学位,

找工作,加班,努力完成项目, 是她在美国的全部人生,完全不是外人想象的那么多姿多彩,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个成功的人生。

“李爱苓同学,别来无恙啊!”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近来,是同班同学程远,他肚子和腰围明显发福,用三根指头捏着葡萄酒杯

的上沿,像拿中式烧酒杯子一样,拎着装满红葡萄酒的高脚杯,脚步发飘酒气冲天:

“你没怎么变嘛,还是那么美,美丽动人,这叫岁,月无痕,哈哈哈。”

他打着哈哈,厚嘴唇颤动着,仍旧没改掉口吃的毛病。

程远的前妻王依莲也是他们同班同学,是爱苓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也许是为了避开这个前夫,

今天缺席。爱苓想到依莲几年前在电话里的诉苦,禁不住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丝厌恶,她掩饰

着情绪,微笑着和他碰了一下杯,浅浅抿了一口酒。

面对赞誉,爱苓心里也的确有那么一点自豪,但没有欣喜,甚至越来越害怕看到亲戚朋友老

同学羡慕的目光。因为在这成功背后,有着太多的割舍,无奈,牺牲和残忍,而这些只有她一

个人独自品尝。



手里的咖啡凉了,爱苓起身又续了一杯,同样的咖啡,可就是煮不出他的味道。以前每次回国探

亲,丈夫总是每天早上早早起身,煮好咖啡洗好水果,烤上一片蒜茸面包和几片熏肠,然后含笑

看着她享受美食:

“你啊,口味都变了。以前你早上最喜欢的是油条豆浆,还记得学校大食堂每天凌晨3点钟就开始

炸油条,你四点钟就赶去买新出锅的油条,那个馋劲儿啊......”

他说着,语气里带着父亲般的温柔。


爱苓当然记得那些日子的点点滴滴,也正是为了这些甜蜜温暖的回忆,她十多年越洋奔波,倔强

地坚守着。回国的日子里, 爱苓总是理所当然地享受丈夫的无微不至,仿佛要把积攒多日的孤

单寂寞双倍地赚回来似的。

这十多年,爱苓和丈夫一直中美两地分居,爱苓在美国读书拿学位,再进职场打拚,丈夫在国内

带着儿子,做他的教授。许多人无法理解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公司里的老美们知道她的生活状

况后,瞪着眼睛像怪物一样地看着她,就差问她什么地方出毛病了。

但这十多年,他们真的就是这么一直过来了,一开始只想苦熬几年,拿个学位就回国,可是毕业

后一个不错的工作机会拖住了她回国的脚步,之后,虽然几次考虑回国,但总有一个诱惑的红苹

果在关键的转折关头悬在她的面前,摘还是不摘?面临取舍,她总是怀着对家庭对爱情的歉疚伸

手摘了那只苹果。而丈夫对于移民一直心存戒虑,毕竟,放弃在国内已经建立起来的一切,改变

多年来熟悉的轨道,对于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无疑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他有自己的研究领域,他

的那只红苹果总是长在中国的土地上,于是一年又一年,十四年就这么一晃而过。


当然,母亲也在这种时候发挥了重要的影响力。事实上,她的影响力一直伴随她。李爱苓从小

就被母亲推动着,向着母亲设定的目标攀登,母亲管这叫做”争口气“。这对她们这个只有母女俩

人的家庭是多么的重要,甚至一度成为了爱苓人生的全部目的。

李爱苓也的确争气,混到了今天这样的光景。她也曾经为此自豪骄傲过,直到那天,爱苓接到了

丈夫突然离世的消息。她本该回国陪在丈夫的身边,可是一个刚接手的重要项目正进行到关键阶

段,作为项目经理,她取消了原定的假期。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爱苓的脑子在几分钟内一

片空白,她撂下电话茫然地盯着窗外,几分钟后才开始给国内的亲友狂拨电话,一次次地企图证

实这是自己的幻觉。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两天,第一次对自己的成功,对母亲种植在她心里

争气的动力产生了深刻的质疑。

母亲没有劝她,她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终于结束了!”

爱苓当然明白她话里这“结束”的含义,在这样的时刻,母亲居然如此冷漠,爱苓突然觉得母亲好

残忍。她默默站起身走到门边,无声地拉开房门,眼睛移到墙角,再没有看母亲一眼。母亲站起

身,沉默地离开女儿的房间,一团花白颤颤地从爱苓鼻尖晃过,步履沉重得有点拖沓。

爱苓闭上双目面色青白,心里涌起了一股怨毒。

“噢,老天,原谅我吧,这一刻,我真的恨她!”

她咬着下唇,在心里默默祷告。


丈夫,是她们母女之间无法逾越的一条鸿沟,从他出现在爱苓人生中的那一刻,鸿沟就开始构

筑。也许,真的只有生命的结束才是它崩溃的唯一方式。但即使崩溃,也有一道永远无法愈合

触碰的伤疤。

 
 
 
 
 
 

 
 
 
 
 

                    (二)
 
 
九月的江南还倔强地固守着几分暑热,特别是午后,但不同于盛夏,热辣辣的太阳变得干燥爽利,
 
烫烫地烤一阵便偃旗息鼓,午后三,四点钟,空气渐渐蒙上一层暖色,清澈透明。今天的最后一节
 
课是选修课《俄罗斯文学与音乐》,李爱苓收拾起课本笔记,准备去大教室。刚刚过了十九岁生日
 
的她看起来比同龄人更成熟,高挑丰润的身材全然没有江南女孩子弱柳风摆的模样,相反散发着运
 
动型的健美,高中排球队几年的训练,让她身型挺拔,腰肢柔韧,一头棕色的长发细密柔软,在肩
 
头铺散开来,闪着缎子般的光泽,额角处几缕发丝盘旋着茸茸地打着卷,娇嫩得像婴儿的毛发,衬
 
托着轮廓鲜明比例优美的五官,这张脸带着明显的异域特征,是东西方混血的优秀作品,这源于她
 
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母亲是中俄混血,祖父是早年在上海躲避战乱的白俄。
 
 
“你也选了俄罗斯文学音乐啊,我,我们一起去吧,你知道......托尔斯泰是我的精神导师,普希
 
金是我的偶像,想不到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呢!”
 
同班的大个子程远靠近过来,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热切地说着,期待着爱苓的反应。不同
 
于应届毕业生,程远有两年的工作经验,借助父亲的关系,他成为某个小县城国营企业的保送生,
 
他个子高挑骨骼粗大,肌肉瘦弱扁平单薄,晃里晃荡地像衣橱里挂着的一件褂子,这样一个扁塌塌
 
的人偏偏长了一副超厚的嘴唇,一紧张厚嘴唇就哆嗦起来,口吃个不停。也许是爱苓一米七二的身
 
高,让班里普遍矮小的江南男生们感觉到压力,他们通常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程远一米八三
 
的身高优势让他有了接近爱苓的自信。
 
“走吧!”
 
爱苓微笑礼貌地应着,轻巧地转动腰肢,一扭身出了教室门,程远笨拙地从课桌后面转出来,课桌
 
角磕了他的大腿,他痛得咧了一下嘴, 忙不迭跟了过来。
 
 
入校一年多,在最初的新奇过后,爱苓对按部就班的学习生活开始感到无聊,专业课一直保持着高
 
分,这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她天生的聪颖,而不是努力用功的成果,青春洋溢的生命充满了勃勃生机
 
和总也用不完的精力,于是,她把大把的课余时间用在了参加各类活动上,参加了校艺术体操队,
 
每周二四下课后训练,加入了学生话剧团,每个周六在市话剧团老师的指导下排练话剧。爱苓是一
 
个极具灵性,兴趣广泛,对新事物充满好奇和体验欲望的女孩子,尽管课外活动众多,但她每一样
 
都做得像模像样,她像山坡向阳处一株集天地灵气的小草,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自由地伸展肢体,
 
展现她的美丽。
 
 
一串悠扬舒展有带点忧郁的钢琴声在教室里响起,同学们叽叽喳喳的嘈杂声慢慢平息,不知道什么
 
时候教授已经走上讲台,录音机里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像一缕散发着大自然清香的微风,将暑热和嘈
 
杂逼出了教室。
 
“有哪位同学知道这首曲子?”
 
这位教授的声音真好听,爱苓不禁抬起头仔细端详起他。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一米七八左右偏瘦的
 
身材,五官端正亲和,头发有点长,但错落参差得有款有型,一副银色金属架眼镜,浅灰的休闲夹
 
克,衬着雪白的衬衫,看起来神清气爽,气宇轩昂。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俄罗斯文学音
 
乐》几个大字。
 
“好漂亮的书法!”
 
爱苓在心里暗暗叫好。
 
“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
 
程远在爱苓旁边提高声音回答,他的普通话实在糟糕,把“船”,发成了“床”的音,听起来有点
 
奇怪,爱苓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再请问,它出自柴可夫斯基的哪首作品?”
 
教授四下环顾,修长的手指随着音乐的节奏地轻轻叩击着讲台的边缘。
 
几秒钟,一片沉默,爱苓举手回答:
 
“出自他的钢琴曲《四季》。”
 
“很好!”他赞许的目光向她投过来,爱苓敏感地注意到,他的目光在自己的脸上停顿了一下。
 
也许这个停顿就是所有悲剧的开始。
 
 
当这节课进行到尾声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教授在柴可夫斯基音乐的伴奏下,用原文朗诵普希金的
 
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那抑扬顿挫的语调,富于磁性的声音,随手一捋头发的洒脱,让李爱
 
苓第一次感到心房受到了某种冲击,她被这位年轻英俊的教授,被他所营造的艺术气氛深深地打动
 
了。当然,不仅仅是她,课堂里几乎所有的女生眼里都泛起了仰慕的光彩。
 
 
从此这个在柴可夫斯基音乐中朗诵普希金的男人,像一块磁场强大的磁铁,对十九岁的李爱苓产生
 
了无法抗拒的引力,对俄罗斯文学的爱好和爱苓身上的俄罗斯血统,让他们有一种无法名状的亲密
 
感,渐渐的,这样的亲密感就朝着危险的方向一点点地迈进,没有人说得清楚从哪一刻起他们的关
 
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仿佛那颗爱情的种子早就已经埋在他们的内心深
 
处,一场春雨,一点阳光足以让它萌发,破土而出。虽然他们刻意保持距离,回避,进两步退一
 
步,在诱惑浪漫自责忏悔中摇摆挣扎,,但爱情一次次地将脆弱的人性击得溃不成军,到爱苓四年
 
级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为了一对如痴如醉的恋人。
 
 
但他们之间却存在着巨大的障碍,苏朔,这位风流倜傥的年轻教授,是一个有妇之夫,并且,他们
 
年龄相差二十岁。苏朔的妻子是苏家世交的女儿,在郊县的一家银行从事行政工作,两人有一个14
 
岁的女儿。这样的不伦之恋在八十年代初的中国,无疑是自寻死路的事情,但两个被爱情燃烧着的
 
人,不可抑制地依然小心翼翼偷尝着禁果。

 
大学四年一晃而过,毕业前夕,工作分配考验着所有毕业生的价值判断和处世能力,蛇有蛇路,
 
蟹有蟹道,人人觊觎着竞争对手,盘算着自己的前程未来。爱苓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系里有两个留
 
校名额,其中一个除了教专业课外,还会担当系里的宣传工作,爱苓算是内定的候选人之一。留在
 
学校,陪伴在她的教授情人身边无疑是最好的结果,但是分配回自己的城市也不是糟糕到无法接
 
受,因为两地相距并不远,一天可以打来回,苏朔曾跟她提起过,要等女儿考上大学出去后,再考
 
虑离婚的事,这样也得四五年,谁知道这四五年里会发生些什么呢,她还年轻,婚姻对于她还是一
 
件遥远的事情,她还想不了那么多。李爱苓不是一个善于规划自己的女孩子,年轻的她是天然和本
 
能的。

 
 
学校的女生宿舍区位于校园的最东边,几栋老旧的楼房错落地排列着,一条柏油路年久失修,坑坑
 
洼洼,一圈新建的围墙把整个宿舍区包围起来,小小的传达室门前一棵大柳树,几个男生缩在一
 
边,躲在树荫底下,有点不好意思地等待着会客。
 
“爱苓,你说我穿这件连衣裙呢,还是那件马甲好看?”
 
同宿舍的王依莲,左手拎一件紫红色的连衣裙,右手抓着一件黑白小方格的马甲裙,挨着爱苓在床沿
 
坐下来。她身材娇小纤细,淡淡的褐色皮肤,圆脸,小巧端正的鼻梁,细长的眼睛,一笑两颗可爱
 
的小虎牙。她是本市人,但家住得比较远,除了周末,也和爱苓这帮外地生一起住宿舍。依莲是爱
 
苓最要好的朋友,也是爱苓分享她秘密爱情的唯一闺密。
 
“干嘛,这么紧张兮兮的,不会是去约会吧。”
 
爱苓观察着好友脸上的表情,打趣道:
 
“是哪个小子被天上的馅饼砸到了?”
 
“不要乱讲,人家就是约我去看场电影,怎么,只许你们卿卿我我的......”
 
“哎,再说,拿把锁把你嘴巴锁起来。”
 
爱苓作势去摘桌子抽屉上的锁,依莲抱住她的腰,两个女孩推推搡搡嘻嘻哈哈扭作一团。
 
“2号楼305室,王依莲有人等。”
 
“楼下值班室阿姨扯着嗓子喊。
 
“来啦!”
 
依莲应了一声,匆匆套上连衣裙,抓起包冲了出去。
 
“哎,你的钥匙——”
 
爱苓抓起钥匙追了出去,走廊尽头值班室门口,爱苓看到了程远高大单薄的身影。

 
 
这个梅雨季特别长,阴沉沉潮叽叽滴滴答答地不停不歇,爱苓心里总是像吊着一根橡皮筋颤颤巍巍
 
的七上八下。所有课程都已结束,毕业论文也顺利通过,定向分配的,双向选择的,自找门路
 
的也都十之七八有了方向或眉目,爱苓的去向却还是云里雾里,她的教授情人在这点上帮不上什么
 
忙,苏朔本就不是个圆通左右善处关系的人,再加上心有芥蒂,只能远远回避静观其变,欣赏爱苓
 
的几位老师辅导员曾暗示过她,希望还是蛮大的,可是不知为何,一直迟迟没有定论。这天,爱苓
 
接到正式通知去系办公室一趟,她预感到这和分配留校的事情有关,也许,如愿以偿的好消息正等
 
着她呢。
 
系办公室的灰砖小楼,在阴霾的雨天里显得有点孤寂,临近黄昏,该下班的都已离开,二楼系主任
 
办公室窗口的亮着的台灯,是灰冷色调中唯一的一抹暖色。爱苓没有打伞,出宿舍时,雨丝细密得
 
像雾一样,似乎没有撑伞的必要,但一段路下来,却无孔不入地渗进每一个缝隙,几颗在树叶上积
 
存的水珠啪嗒啪嗒地落下来,大颗大颗地打在爱苓的脖颈后,又钻进了衣领,爱苓缩了缩脑袋,一
 
路小跑进了小楼。
 
 
爱苓出来的时候夜幕已经笼罩了整个校园,雨开始变大,但仍然不死不活滴滴答答,像一个神经质
 
的妇人,忽紧忽慢喋喋不休。爱苓失魂落魄地顺着小路沿着校园最西边的小河走出了学校西门,转
 
个弯穿过两条石板街巷向街角那处温暖的灯光走去。许多次,她和她的教授情人在深夜走过这条小
 
巷,在他平时独自栖身的小屋里谈文学,听音乐,他教她练书法,握着她执笔的手,把她整个身体
 
环在胸口,带着淡淡烟草气味暖暖的气息和声音在她的脸颊边回荡。而如今,这一切却被打上了羞
 
辱罪恶的印章,贴在公众的耻辱架上。系里收到一封匿名信,举报了爱苓与苏教授不正当的关系。
 
当系主任问爱苓是否确有其事时,豪无准备的爱苓一下子慌了神,面对着系主任温和中透着威严和
 
权威的眼睛,她感到自己像被一只扒了皮的羊,软弱得无以自卫。其实,匿名信里并没有确凿的证
 
据,她完全可以厚起脸皮伪装无辜,甚至倒打一耙谴责那个卑鄙的告密者揣着阴险的企图。可是,
 
我们二十岁出头的李爱苓,向阳坡上的一株无忧无虑心无城府的小草,只知道阳光的温暖,雨水的
 
清甜,那里晓得泥土里的虫子时刻觊觎着她肥嫩的叶子,哪里晓得大雨过后可能引来泥石流。
 
 
“我爱他!”
 
她的声音细得像草丛里的一声虫鸣,但在系主任耳朵里却是一声炸雷,他惋惜地带有几分怜爱地看
 
着她:
 
“那么,他呢?”
 
“他,也爱我。”
 
李爱苓失去了留校的资格,等待处分,甚至连能否拿到毕业证书都是一个未知数。

 
 
小屋里的灯光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暖,苏朔刚完成一篇论文,从书桌边站起身,门外就响起了熟悉的
 
脚步声,他急忙上前开门,在这样一个风雨夜,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爱苓浑身湿透打着寒战站在门口,可怜巴巴地像一株雨淋霜打的小草.
 
“没关系,要来的总归会来的。”
 
苏朔沉吟了片刻,张开双臂,把他的小情人拢入怀中,像父亲一样用一块干毛巾擦干她头发上的雨
 
水。
 
“对不起,我承认了,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我不会撒谎......”
 
苏朔打断了她,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他拥抱着湿哒哒的小情人,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嘘,没有人让你撒谎,你没错。”

 
 
第二天,苏朔和系主任进行了一场艰难的谈话,一个星期后,爱苓顺利拿到了毕业证书,分配回原
 
籍的一所大专院校任职,而苏朔得到了一个记大过处分,还差点失去了教授的职称。还好,在系主
 
任的保护下,这件事只在小范围内传播,没有给爱苓造成更大的伤害。那个留校的名额给了程远,
 
他如愿以偿地留在了省城,不用回那个偏远县城的国营企业,在散发着浓重烟味的破旧办公室里为
 
那个满脸横肉的支部书记端茶倒水了。
 
 
 
毕业典礼后,晚上各毕业班都举行了告别晚会,老师们都到各班和学生们告别,同学们互赠礼物和
 
临别留言,苏朔教授缺席了,但爱苓知道,他小屋里的灯一定会为她亮到深夜,他从来都不曾离开
 
过她。

 
“对不起啊......”
 
在同学们告别的那一刻,一个依依不舍的拥抱后,依莲犹犹豫豫,充满歉意地说。
 
“对不起什么啊?”
 
爱苓握着她的手问。
 
“我,我一直是守口如瓶的,可是,有一次也许是我说漏嘴了,可是他向我保证,不说出去
 
的。”
 
“你是说程远吗?”
 
依莲为难地点点头。
 
 
 

(三)
 

爱苓的这段情史瞒不过母亲锐利的眼睛,只是母亲的所有猜忌一直得不到证实,直到系主任和母亲
 
的一通电话交流。爱苓知道,这对于母亲是怎样的一种打击,她觉得母亲眼睛里的失望比任何处分
 
和旁人的指责都要难以面对。
 
 
“你真是昏头了!这就是你四年大学的成果?”
 
“我门门课都是优秀,哪里影响学习了?”
 
“可是那是个什么人啊,他是你的老师,有家有小的,你怎么可以.......”
 
“我就是喜欢他,又没有要求他离婚。”
 
母亲气得嘴唇发紫。
 
 
母亲是这个单亲家庭的顶梁柱,绝对的权威,早年是中国著名妇产科奠基者林巧稚的学生,顶着老
 
师的光环和自己的努力,她成了远近闻名的出色的妇产科大夫。爱苓的父亲是杂志社的一位编辑,
 
在她7岁的时候离开了这个家庭,据说是和一位年轻的女作者发生了不该发生的情感。这些是爱苓
 
拐弯抹角地听来的,爱苓一直认为母亲对于离婚的说辞——他们合不来,是一个不实的借口。从
 
小,爱苓就是母亲的未来和希望,全班第一,全年级前三名是雷打不动的硬性指标,好在爱苓天
 
分很高,这样的要求对于她不算难,她肩负着母亲的寄托和骄傲一路走来,是母亲在众人面前保
 
持清傲自尊的资本。

 
爱苓的家位于小城最热闹的中心地带,小街商店侧边一条不起眼弄堂曲曲弯弯地伸进来,拐个弯,
 
一堵青砖院墙,墙头伸出一蓬茂盛的葡萄藤,院门还是老旧的木栓门,门槛很高。这个独门独家小
 
院原本位于一大片民居的中间,如今周围邻居都陆续拆迁搬走了,这里显得有点破败和凄冷。这是
 
爱苓外祖母家的祖产,母亲在这里长大,这处房舍对于母亲不仅仅是一处住宅,而是一个充满了家
 
族记忆的地方,所以她们迟迟没有搬迁。自从爱苓分配回家后,上班下班,两点一线,空闲时间就
 
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看看书,听听音乐。母亲为了把这个勾引年轻女学生的“老流氓”从女儿心里彻
 
底剔除出去,尽了最大的努力。她控制了爱苓收到的所有信件,扣下了那个字迹最漂亮的信件,所
 
有打到家里的电话都由她先接,决不允许爱苓在外过夜。母亲有着医生那种冷冰冰的镇定,精准的
 
判断和果断的手段,爱苓在她的监视下几乎与外界断绝了往来。一段时间后,风浪似乎渐渐平息
 
了,也许时间和距离已经让昏了头的女儿慢慢恢复了理智,母亲的紧张开始松懈下来,她乐此不疲
 
地给女儿介绍男朋友,年轻的前途无量的医生,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博士生......小院又开始热闹
 
起来了。说实话,其中有个把的确非常优秀,有一个正准备出国读博士的帅小伙对爱苓一见倾心,
 
展开了热烈的追求。爱苓顺从地应付着,不反抗,也从没有动心,一直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母亲没有想到,这一年多来,爱情的火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仍然熊熊地燃烧着,哪里能那么轻易就
 
扑灭。在爱苓毕业后不久,苏朔也离开了学校,调到另一座城市的大学任教,他们避开母亲的监
 
视,书信电话往来,偶尔苏朔还利用出差的机会来看她。两年多后,爱苓开始准备考研究生,当然
 
是苏朔所在城市的学校。蒙在鼓里的母亲欣慰地看着女儿继续事业的追求,全力地支持她考研。过
 
程很顺利,爱苓在离开了她的教授情人三年多后,又名正言顺地回到了他的身边。此时,苏朔的女
 
儿也已经离家上了大学,他兑现了先前的承诺,和妻子分居,谈判离婚。两个爱得千辛万苦的人迫
 
不及待义无反顾地走到了一起。
 
 
在女儿读研的两年中,母亲一直关注着女儿的感情问题,在爱苓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她终于告诉
 
母亲要把男朋友带回家。
 
“他是你的同学吗?”
 
母亲在电话那头殷切地问。
 
“不是。”
 
“那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家在哪里? 起码也是硕士毕业吧。
“妈,等你见到就知道了。”
 
“跟妈还保密啊。”
 
那天,母亲打发小阿姨上街买菜,自己系上围裙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等待着宝贝女儿第一次
 
带回家来男孩子。

 
 
长途客车在春天的田野间奔跑,两边的油菜田像一幅黄灿灿的地毯,一直铺向路的尽头,爱苓和苏
 
朔像一对小情侣一样挤在后排的双人座上。苏朔看起来有点疲惫,头发被车窗缝隙里的风扬起来,
 
露出了前额浅浅的皱纹。离婚的事终于办妥了,苏朔觉得像脱了一层皮一样,既轻松又疲惫。
 
 
苏朔成长在一个一本正经的干部家庭,从小就受到军人出身的父亲严厉的管教,母亲来自农村,虽
 
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是却有着田野间最质朴天然的品质,她有一双巧手,苏朔脚上好看结实的
 
黑面松紧口布鞋,身上的青年装,暖和的元宝针棒针衫都出自母亲的好手艺。童年岁月,父亲常年
 
不在家,苏朔由母亲一手带大,小时候在田埂上捉蚂蚱逮蟋蟀,光着屁股在水塘里摸鱼,中学时
 
期,随父亲迁到城市,他从小养成的自由自在,厌恶束缚的个性和父亲的管教方式产生了强烈的冲
 
突,他喜欢音乐,摆弄各种各样的乐器,父亲说他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他阅读各类文学作品,父亲
 
说他看乱七八糟的闲书浪费时间,十多岁的苏朔常常对朋友们戏称,父亲的脑袋里一定被灌了混凝
 
土。唯一让父亲满意的大概是他在困难年代饿着肚子考取了大学。苏朔是文革前最后一届大学毕业
 
生,毕业那一年,他含着泪答应了父亲为他安排的婚事,与父亲生死之交老战友的女儿结婚,因为
 
那是对弥留中的父亲最好的安慰。妻子本分老实,个性沉闷单调,和苏朔几天都说不上几句话。

 
 
“你怕吗?”
 
爱苓啃着苹果,头歪在苏朔的肩膀上问。
 
“有点紧张,你母亲以前一直是反对我们在一起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我们的障碍已经不存在了,你有资格了。
 
“话是这样说,但是,毕竟我们的年龄.......”
 
“不许你再提年龄的事,我妈也是为了我的将来着想, 只要我幸福,她还是会妥协的。来,笑一
 
个,高兴点。”
 
她边嚼边把啃了半边的苹果举到苏朔嘴边。
 
苏朔推开苹果,捏了一下她小巧的鼻梁,微笑了一下,还是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这个女孩是上天
 
赐予他的阳光,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恋爱,是他年近半百生命中一道耀眼的光亮,上天能给他重活一
 
次的机会吗?

 
 
屋门打开,母亲满脸的期待和笑意凝固了。
 
“你?你就是爱苓要带回家的男朋友?”
 
“伯母,我是苏朔。”
 
母亲的脸色蒙上了一层青灰色。三年多了,这个引诱女儿差点毁了她大好前程的老流氓,这个比自
 
己年纪小不了多少的无耻老男人阴魂不散,居然教唆女儿一起欺骗了她,还敢以她男朋友的身份堂
 
而皇之地踏进她的家门。
 
“妈,苏朔已经是自由之身了,我们是正当的。”
 
“别跟我说什么正当,一个见异思迁,抛弃家庭孩子的男人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正当’?请你离
 
开我的家,这儿永远都不会欢迎你。”
 
母亲转身进了里屋,“砰!”地一声关上门,再也没有出来。

 
爱苓研究生毕业后,分配进了苏朔工作的学校,没有鲜花礼服,没有亲友长辈的祝福,他们静悄悄
 
地领了结婚证, 名正言顺地成了夫妻。这期间,母亲与爱苓几乎断了往来,这对于一直相依为命
 
的母女是怎样的一种煎熬。当爱苓和苏朔的儿子降生的时候,母亲竟然硬着心肠没来看一眼。尽管
 
如此,爱苓和苏朔还是顶着所有压力,恩恩爱爱一心一意地过他们的小日子。

 
别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应该是一个美好的结局,王子和公主终于在一起过上了幸福的生活,Happily
 
ever after.....。相信我,爱情,是最吊诡的东西,美丽诱人而又狡猾多变,当你试图扑灭它的
 
时候,它燃得炙烈无比,当你放手让它绚烂的时候,它却开始暗淡。爱苓和苏朔的爱情也未逃脱这
 
样的宿命,爱情在柴米油盐的平凡日厮磨中起了毛,褪了色。

 
一月里寒冷的午后,人们仍然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寒风中的街道依然熙熙攘攘,食品店将卖元宵
 
的柜台摆到了街面上,截断了人行道的交通。李爱苓背着一个沉重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刚从图书馆
 
借来的复习资料,站在人群中排队买元宵,明天是元宵节,母亲多年来头一次答应到他们家来过
 
节。苏朔受宠若惊地在家里忙里忙外打扫整理,早早地就开始准备明天的菜,还打发爱苓出来买
 
元宵。爱苓先去了一趟图书馆,借了一些考托福和GRE的资料,再匆匆赶去买元宵。爱苓明白母亲
 
终于妥协的真正原因,她重又对女儿燃起了希望。

 
儿子慢慢长大,三十出头的李爱苓开始对一成不变的平淡生活感到厌倦,同学们都开始在各自的岗
 
位上出成绩了,有出国留学的,有出学术成果的,有升官发财的,而曾经出色的李爱苓,却在感情
 
婚姻的漩涡里耗费了太多的精力,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爱苓天生的,或是母亲种植在她心中的不服
 
输的欲望燃烧起来,她不甘心就这么相夫教子在平庸乏味中渡过余生,系里有两个访问学者的名
 
额,爱苓开始雄心勃勃地规划自己未来的事业。诱人的红苹果就悬在面前,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母
 
亲说得对:人的一生中,仅有那么几次机会,错失一次尚且可以原谅,错失第二次就是愚蠢,再次
 
错失就是无可救药。

 
“我想出去看看,多学点东西,只是孩子还太小,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再等几年。”
 
一个平静的夜晚,床头灯温暖地裹着他们,夫妻俩拥被坐在床头,各自看书,爱苓烦躁地快速
 
翻过几页,有点犹豫地说。
 
“苏朔放下书,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伸出右臂搂住了爱苓的肩膀:
 
“这样的机会不是年年都有的,去吧,我怎么能把这么优秀的人锁在家里呢,别担心,孩子有我
 
呢。”
 
爱苓脸上洋溢起一片憧憬:
 
“那我先去,等混出点名堂,站稳了脚,就把你和儿子接过来,我们会有全新的生活。”
 
苏朔嘴角掠过一丝苦涩的笑意:
 
“先别想那么远,路要一步一步走的。”
 
 
此时的苏朔,年过半百,开始看淡一切雄心,就像一架终于爬上山坡的老马车,徘徊喘息着,开始
 
回望走过的路,赏景思索的心情大于攀登的欲望。此前,爱苓从未感觉到他们夫妻之间二十岁的年
 
龄差距有什么不妥,但此时,却常常感到它的存在和距离,尽管她是多么不愿意承认。母亲先前的
 
话有时会突然跳进她的脑子,令她难堪。
 
 
临走的那天,他帮她整理好行装说:
 
“照顾好自己,别担心儿子,家里有我呢。”
 
爱苓一步一回头,看着儿子的小脸渐渐模糊。

多年来,爱苓的耳边时常会回响起他的这句话,它就像一块压舱的石头,让她在艰难孤独的时候,
 
避免被风浪倾覆,这块石头一直这么坚定地守在那里,一年又一年,丝毫都没有动摇,日常天久,
 
她甚至开始无视它的存在,自私地以为理所当然,很少意识到它的重要,直到他突然离去,爱苓才
 
猛然惊觉,自己的船轻得像一片树叶,不知会飘向何方。
 
 
 
 
(四)
 
 
门外响起了钥匙的声音,母亲回来了。
 
“苓,快来帮帮手。”
 
母亲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进门。
 
“妈,瞧你又买这么多,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了。”
 
“这星期你休息,妈妈过来陪陪你,好好给你做几个菜,总在外面出差,餐馆吃得倒胃口了吧。”
 
母亲的白发在阳光下白得耀眼,袋子的重量有点超出她的负荷,她有点喘。爱苓急忙上前帮忙。
 
几年前母亲也随爱苓移民美国,女儿是她唯一的亲人,她自然应该和爱苓住在一起。而苏朔考虑了
 
好久,最后还是拒绝移民,大半辈子都在中国渡过,他不知道去美国可以干什么,爱苓尊重了他的
 
选择。
 
 
母亲有着常人不具备的毅力和执着,在苏朔和爱苓的婚姻走过了近二十个年头后,她依然很少和女
 
婿交流,爱苓独自一人在美国奋斗的时候,她还是不断地劝诫她离开他:
 
“你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还是趁早离了吧,你还年轻,还有机会......”
 
在母亲眼里,苏朔永远是一个毁了女儿远大前程的罪魁,是一个自私好色的家伙。可是母亲如今
 
的影响力已远远不如从前了,近二十年的婚姻哪是容易割舍的?说实话,爱苓也有动摇的时候,长
 
年的分居生活让思念异常疲倦,渐渐的越来越淡,有时她甚至以为自己仍然坚持的理由,不过是一
 
种责任义务,或者是怜悯。
 
夜深人静,辗转孤榻间,爱苓终于明白了,爱情最大的敌人不是情敌,不是拆散,而是时间。生命
 
的车轮是无情的,它不加选择地辗碎一切,任你曾经山盟海誓海枯石烂,任你曾经恩恩怨怨爱恨情
 
仇。但尽管爱情已褪色,亲情友情仍在,这是一种比爱情厚重,比亲情友情更丰富的复杂感情,爱
 
苓觉得它已经长在了她的心口上,撕不开扯不掉。

 
 
“苓,帮我把那只砂锅找出来,我要炖你最喜欢的排骨萝卜汤。”
 
母亲一直在厨房忙碌,盆盆罐罐地摊了一大堆。
 
“妈,做那么多干吗?歇会儿吧!”
 
爱苓捧着咖啡杯,疑惑地问。
 
“当然要做的,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
 
母亲微笑地看着爱苓:
 
“在老家,过五十岁生日可是一桩大事情,十里八乡的亲戚朋友都要来道贺的。”
 
“妈,你没忘啊!”
 
“囡囡啊,妈妈怎么可能忘呢!每年这个时候,妈妈都记得清清楚楚,哪怕在你离开妈妈的那些
 
年。”
 
母亲停下切菜,唤着爱苓的乳名,眼里蒙上了一层泪光。
 
“妈!”
 
爱苓的声音哽咽了,她上前靠在母亲身边,泪水抑制不住地涌出来。
 
妈妈,我以后不会离开你了。”
 
“傻孩子,妈妈总有一天会离开你的,这些天我总在想,我以前是不是做错了?也许没有我的干
 
涉,你会生活得更幸福?”
 
母亲的皱纹更深了,目光中透着一丝无奈和软弱。
 
“别这么说,妈妈,生活没有标准答案,重要的是我们爱过,我们仍然彼此相爱。”
 
爱苓搂住母亲的肩膀,母女两人无言地依偎着。
 
生命的车轮已经辗过了五十年,它还将一如既往地辗碎一切,爱情和成功都是征途边荆棘丛中的
 
花,摘下来插在鬓边,一时的娇艳欲滴,但不会永远灿烂,也许这就叫天命!

 
 
电话铃响了,相依着的母女俩冷不防一震,爱苓去接电话。
 
“生日快乐!”话筒里一个沙沙的男中音。
 
熟悉的声音,是近来爱苓的电话里经常响起的声音,居然还有人记得这个日子。
 
“叮咚!”门铃也响了。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一双温柔有热情的眼睛。爱苓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当年曾经追求过她的帅
 
哥博士生,不久前又在同学聚会上相遇的田凯,竟然捧着一盒蛋糕出现在门口。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应该庆贺一下。”他说,一边放下正和爱苓通话的手机。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家不是在波士顿吗?”爱苓有点手足无措。
 
“一个星期前,我搬到这里来了。”
 
“你们全家都搬过来了?之前,没听你说过啊?”
 
“不,是我一个人搬过来了,我是说,我和太太分居了,正在办理离婚手续。”
 
爱苓开始脑袋缺氧,思维混乱。
 
“阿姨,你好,多年不见,您还记得我吗?”
 
田凯和母亲打招呼。
 
“你是,你不是张医生的学生,那个田......?”
 
“田凯,我是张医生的学生田凯。”
 
“对了,我记起来了,有一阵子你常来我们家玩,唉,一晃,好多年了,你也长白头发了。”
 
母亲感慨道。
 
 
田凯曾经是母亲医院主任医师带的研究生,也是母亲当年给爱苓介绍的几个优秀青年之一,他长着
 
一副强健的好身板,个子不高,肌肉匀称健硕,一看就是常年坚持锻炼的人,多年前,在遭到爱苓
 
的拒绝后赴美求学,学成后曾回国试图联系爱苓,无奈伊人已做他人妇,于是,黯然回美,不久后
 
也娶妻生子。田凯的婚姻像许多人一样,光鲜的面子,体面的里子, 中间却是千疮百孔凌乱不
 
堪,人到中年已是一片狼藉,爱苓的出现成了最终断送它的催化剂。

 
“我本来以为这一生会一直这么在磕磕碰碰委委屈屈中黯然收场,可是,那次在聚会上见到你之
 
后,我突然觉得生命又燃起了希望,那一刻我做出了一个重要选择,我已经为我的婚姻尽了义务,
 
孩子们都独立了,后半生我要为自己活,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知道,你一直是明白的。”
 
两人走到阳台上,田凯的眼睛闪着火苗。
 
“请不要再说下去了。”爱苓打断了他,对着山坡树林,做了一个深呼吸:
 
“谢谢你赶过来为我过生日,五十岁,你不明白这对于女人意味着什么。”
 
爱苓的目光转向远处:
 
“看到那个山坡了吗?”她伸手指了指:“五十岁是人生的分水岭,人生将会从那里一路往
 
下,好景不再了。”
 
爱苓抓紧领口,背向风口,缩了缩脖子,语气里幽幽的一丝忧愁:
 
“田凯,我们都经历了太多,你不觉得我们的眼睛都已经蒙上了一层灰色,再美的花儿也失
 
去了鲜艳的色彩,生命不能走回头路,你觉得还能回到从前吗?”
 
“没有人能回到从前,每个人都活在当下,是的,我们是经历了很多,但每一段都有不同的风景,
 
哪怕有的时候那个风景并不美,如果我们失去了欣赏的心情和趣味,那么,即使有好风景也看不到
 
了,瞧,山坡下是一条小溪,穿过小溪是一片生机勃勃的树林,穿过树林是原野,有了赏景的心
 
态,处处都有好风景。”
 
田凯的目光热烈而执著:“生命的每一天都是美好的,上坡有上坡的期待和雄心,下坡有下坡的安
 
闲和笃定,即使是蒙上灰色的风景,也有它凝重的美,我们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一起欣赏
 
呢?”
 
爱苓看着眼前这个年过五十,两鬓开始发灰,却依然生机勃勃的男人,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感
 
动。
 
 
两只小松鼠一前一后窜上了树梢,在树枝间上下跳跃追逐,阳光在林间投下斑驳的影子,赭红,金
 
黄,深绿的色彩层层叠叠地铺向远方,一阵风过,树叶沙沙作响,田凯从背后环抱住爱苓,温热的
 
气息吹起了她耳边的发梢:
 
“你不觉得现在很美吗?”
 
 
(二零一三年,一月三十一日)
 
 
 
 
 
 





海云 (2013-01-31 17:13:28)

呵呵,都在赶稿呢!

五十岁女人的领悟。我慢慢在细读。

雨林 (2013-02-01 04:02:23)

一辈子的路,真长。

梅子 (2013-02-01 09:27:49)

只要真心爱过,就没有白活。

霓芃 (2013-02-01 14:45:44)

有点赶,其实还可以细致一点的。

霓芃 (2013-02-01 14:47:01)

回头看,唰,一下,一晃而过。

霓芃 (2013-02-01 14:48:45)

是这理,越丰富,这辈子就越值。

予微 (2013-02-05 03:50:51)

精简的文字,优美的场景,把几个人的关系和纠葛娓娓道来,真实而不丑陋,喜欢那些“即兴”感叹,尖锐而不尖刻,与情景丝丝入扣。(以前在哪里读过这故事的?)

就是觉得最后,两人的过渡太快了点,对于中年的我们似乎有点不自然。留点想象的空间?(也许是我太呆板)

霓芃 (2013-02-05 13:46:59)

这是由我的短篇《回眸》扩写的。予微好建议,这部分是结束得仓促点,我考虑一下,是否再改一下。谢谢!

Nancy的心情小栈 (2013-05-25 06:47:40)

不好意思,今天拜读了您的这个中篇,不知有些想法是否应该说出来.我的感觉好像为了写故事而写故事,感到好像不能打动人的心旋.也许是故事本身平淡?我不知道.而且这个女人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应该不会有很多人为她离婚,追求吧,她的优势在哪里?我觉得人到了这个年纪,是沉淀的,是应该着重在比如说有情有意,哪怕是人们说的丑陋的,但是刻骨的,但这里感觉着墨不够,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爱不上她.也许说得太重,还请海涵.

霓芃 (2013-06-01 13:56:55)

感谢心情小栈阅读并评论,最近很难有时间写小说,有机会我们再细细交流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