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王爷府的日子

 

 

住王爷府的日子

 

南来客一介布衣,文革初期曾在王爷府住了小半年。

 

6611月中,南来客到达北京时,疾风暴雨般的大串联运动已近尾声,南来客遂在姥爷家住了下来。姥爷家在东直门内东羊管胡同,离苏联大使馆不远,当时已改名防修胡同。苏联大使馆前面那条马路改名为反修路。

 

南来客在反修胡同那段日子,每天不是呆在家中背老三篇,就是揣着个小本子跟对门廖家老大出去抄大字报,或者跟小五在空地学摔跤。不知不觉过了个把月。一天,姥爷对南来客说,家里人多地儿小,咱俩搬出去住。

 

姥爷在房管局工作。原来坐办公室搞文秘之类的,本来已经退休,又回去发挥余热-按现在叫返聘吧。局里的人都抓革命去了,留下老头促生产-看管房子。新分派的差事是,进驻河北省驻京办事处。

 

说走就走,卷起铺盖,南来客随姥爷姥姥出了门。

 

东直门乘107电车,平安里站下。过马路,来到一条胡同:西四北八条东口。

 

文革前叫武安王府胡同。

 

一眼望去,胡同里两边都是普普通通的平房,没啥特别的。可入胡同没走几步,右手边出现一府邸,颇为气派。府邸墙上贴着不少标语,上面写着:打到刘子厚!刘子厚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刘子厚时为中共河北省委第一书记。

 

姥爷说,就这了。

 

这里原为武安王府,胡同也因此得名。一说武安王府是以讹传讹,其实是武安侯府。武安侯府也了不得。一入侯门深似海啊。

 

三人上得石阶,只见两扇朱红色大门,边上有个石门墩,门墩啥样子的记不得了。大门

的门洞很深,门上有个人头大小四方门孔,可以看到外面来者。朱门紧闭,姥爷拍了半天,才听到里面有人应到,来了来了。” 

 

出来一个小老头。

 

小老头是办事处留守的锅炉工。寒暄几句,锅炉工将三人引入院内。

 

眼前是一块照壁,左边有一回廊,回廊的棱都描着彩色花草。锅炉工领着三人顺回廊往里走,边走边介绍。

 

这是一座四进(原误为三进)的院落。一进是玻璃花房,里面的花早已荡然无存。花房朝南,前面一条石道,把院落分为东西两面。东面是墙,西边是一片园子。园子里种有梨、杏、和海棠。梨树和杏树已经是木叶尽脱,唯有海棠树枝上仍有一果尚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二进是一个大厅样的房子,感觉像正殿,里面也是空荡荡的,正殿边上连着一违章建筑,大小约三四十平方米,里面有大灶炕,门外有个水龙头。

 

正殿后院第三进院落前门左右两边有两棵高大的龙枣树,老干虬枝,使人联想到古木参天。树上常落喜鹊。

 

三进是正房。北屋三间,好大的厅堂,带纱门。院中有两棵很大的梨树,南来客兄妹都喜欢爬上去玩。东西配房有带抽水马桶和浴缸的卫生间浴室。

 

四进的院子比较窄,一溜北房,窗下是一排海棠。

 

我走以后就没热水了,” 锅炉工说,明年春天我再回来。” 锅炉工交接完就走了,临行不忘加上一句:周围的孩子皮得很。

 

可不是嘛。没多久就给了南来客一个下马威。

 

搬进王爷府后没几天,爷孙俩外出回府,姥爷开锁时发现锁眼里塞满了火柴梗,折腾半天打不开。黑灯瞎火的,姥爷只好去求助街坊,南来客独自一人留在大门外,只听得耳畔传来嘻嘻笑声。不久,姥爷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男士,手里拿着工具。几个年龄跟南来客相仿的男孩也相继出现,围了上来。那男的数落了他们一顿,说:不像话,欺负老头和外地来的孩子。听说南来客是广州来的,那几个顽童来劲了,纷纷要南来客說句广东话听听。经此一事,大家虽未能成为哥们,那几位除了偶尔攀上高墙朝院里张望(还惦记着院子里的枣啊梨啊的),还真没再来捣蛋。

 

王爷府有房屋多间,主卧室还带抽水马桶淋浴设施,可是爷孙俩却搬进正殿边上附加的违章建筑,事隔多年,南来客的妹妹还是不理解为什么。

 

不是放着好房子不住,入住陋室自有原因。

 

王爷府是住上了,没有门公。如果住第三个院子里的卧室,任来人擂破大门,里面也是听不见的。

 

主卧室虽有抽水马桶淋浴设施,锅炉工走后暖气热水就断供了。没有暖气晚上还不得冻死?

 

姥爷是个本分人,看房子就看房子,不带任何非分之想。

 

锅炉工走前一直住违章建筑,留下一堆锅碗瓢盆的,住这来人敲门听得见,生火做饭也方便。

 

于是爷孙二人在王爷府最简陋的房间安营扎寨。

 

附近街上有一家饭店,几家馒头铺(其中一家做的山东馒头颇有嚼头,用粤语说即烟烟韧韧),还有一家专卖熬汤后的牛骨,一毛钱一大勺,骨头多少带点儿肉,香喷喷的。早上熬棒子面粥,滴几滴花生油,放点盐,就是一顿早餐了。午饭晚饭馒头就牛骨或打卤面,又对付一顿,姥姥隔三差五做些饭菜带来,顺带把姥爷的衣服洗了。

 

看守王爷府,对局里来说是相当地重要。这王爷府若是没个人守着,没准儿哪天就成了哪家造反派的司令部。对姥爷来说,这差事說轻松也真够轻松的。上无领导管着,下无群众监督,不用搞四大,连政治学习都不用参加,十天半月回局里点个卯看看有什么新安排就行了。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姥爷一辈子兢兢业业,恪守职责。进驻王爷府后,除了买吃食出去片刻,一天到晚守在王爷府中。而且几个院子每天都要进去巡一遍。

 

南来客可耐不住寂寞,买了张公交月票,每天吃过早餐就出门游车河,北京各路公共汽车以及电车(有轨的无轨的),都坐了个遍,上鼓楼、雍和宫、故宫、景山、北海、前门、天坛,名胜古迹,能去的都去了。除了游览京城风光,还看热闹,有一次好奇进入三里屯的工人体育场,那里正在举行声势浩大的批斗会,戴高帽接受群众批斗的有彭真、荣高棠等走资派,场内看台出入口过道及阶梯上挤满了人,南来客在最下层等着入场,没想到走资派没看到,上面的人倒塌下来

 

日复一日。

 

府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南来客每日乘公共汽车游览光兼视察文革新动向,经过前门箭楼,上面总有大标语,不定期刷新。标语今天是打倒陶铸,明天是炮轰陈毅、名字都倒着写,还打上叉。有一天连陈毅儿子陈小虎(陈小鲁)的名字也上了箭门。远远望去,南来客暗自佩服:那一个个斗大的字也不知是谁的手笔,那么遒劲有力,贴在城门楼下,给雄伟的前门箭楼增色不少。南来客同时还纳闷贴标语的是怎么上去的。问防修胡同的小伙伴,小五说,走,” 领着哥们几个来到东直门城墙下。小五二话不说,蹭一下就往城墙上窜,不一会儿,四五层楼高的城墙上了一半。看到没有,” 小五下来后指着城墙问。南来客仔细一看,原来以为垂直的城墙其实是倾斜的,而且砖头也不是齐砌的,下面的砖比上面那块凸出来一点,手扒着上面凸出的砖沿,脚踮着下面凸出的砖沿,人就能爬上去。北京胡同串子都爱上房,攀城墙上城门楼子实在算不得什么。南来客没那本事,往往是半途而废。真正上过一回,也是顺着断壁残垣上去的。

 

城门楼上,看红旗漫卷,无边萧瑟。南来客冷眼旁观,小小年纪,已经见识了人生百态,世道无常。老革命人人自危,今天还在台上,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成了走资派被打倒;曾几何时不可一世的革命小将老红卫兵西城纠察队联动分子不能不教而诛,刚放出来,就聚众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呼啸而过,嘴里有气无力地喊着:向江青阿姨学习,向江青阿姨致敬。” 成亦萧何败亦萧何,捉放曹都是陈宫,抓联动放联动的都是他们的江青阿姨。

 

文革发展到这一阶段,人们已经不满足于靠抄大字报了解时局交流信息,小报应运而生。什么清华井冈山地质东方红,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小道消息、内部讲话、最新动态、外加走资派各种丑闻、以及有意无意间揭露出来的被掩盖多年至今仍讳莫如深的历史真相 (如三年大饥荒、志愿军战俘等),都浓缩在两页四版中,办得有声有色 (不然谁会花钱买)。南来客游车河归来,常顺道买上两三份小报回府慢慢看。

 

地摊文学姥爷是不屑一顾的。旧报纸却都留着。姥爷写的一手好字,文革前逢年过节必定寄来手书的春联。收到后南来客兄妹总会问母亲:姥爷的字能上报纸吗?母亲总是肯定地回答:能。搬入王爷府,除了几本旧书之外,姥爷还带了砚台墨条和毛笔,文房四宝缺的就是纸。到外面撕大字报是不行的。于是旧小报派上用场了。报纸铺在桌上,写完一面,墨迹干了,翻过来再在另一面上练。练字用纸姥爷不讲究,有些规距却讲究得很,并且影响了南来客一辈子。有一天,南来客顺手把剩茶水倒入砚台,准备磨墨,给姥爷看见了。姥爷板着脸,说,古代杀头才用茶水研墨。” 有没有根据南来客没去考证,但从此南来客再也没有用茶水磨墨。

 

字如其人。 姥爷习颜体,颇得鲁公神韵,敦厚大气。南来客喜欢心正则笔正的柳公权,小学临的是玄秘塔,一时手头没有字帖,就临姥爷的字。书法入门,姥爷讲究字形。先得把架子搭好,” 姥爷如是说,这是从大处着眼。练架构姥爷喜欢写字,说这个字间架结构不好写,应该哪个笔画长那笔画短。练笔划则依永字八法,边说边示范示范。数十年后,南来客回广州清理旧物,翻出姥爷一些笔记,南来客练字多年,自忖一手字跟姥爷的比应该差不到哪儿去,没想到看到熟悉又陌生的笔迹,那工整的小楷,一笔一画无不透着着深厚的的书法功底,不禁自惭形秽。

 

姥爷做字帖,还喜欢用九宫格,填上九个九笔划的汉字,如柳陌風,柔信送,春前後” 春韭秋茄皆為美食之类的。

 

尽管在新社会经过多年思想改造,姥爷骨子里还保留着多少旧文人的习气。对门廖大爷也好书法,一幅隶书曾在荣宝斋卖了十来块钱。南来客跟姥爷提起这事,姥爷没说什么,神态中流露出来的是颇不以为然。

 

在王爷府,姥爷没事就看自己带来那几本薄薄的书,翻来覆去,不厌其烦。看完之后,有时如老僧入定,口中念念有词,平缓时喃喃自语,如和尚诵经;慷慨激昂时抑扬顿挫,如关西大汉持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声音在灯火昏暗的陋室中回荡。

 

广陵散于今绝矣。余生也晚,所幸尚能一闻。

 

(多年后电视上听范曾吟诗,总觉得范有些装腔作势。南来客不谙此道,不好妄评,窃以为也许范是吟哦,姥爷是吟咏)。

 

一日,百无聊赖,南来客翻了翻姥爷那几本薄薄的的书籍,看到其中一本是:《诗词格律十论》,作者是王力。

 

王力不是中央文革小组成员,炙手可热的人物吗?他讲诗词格律?

 

不是那个王力,” 姥爷淡淡地说。

 

我能看看吗?” 南来客问。

 

书一翻开就手不释卷了。

 

《十论》是诗词格律入门,深入浅出地介绍了绝律的平仄、用韵、粘对、对仗等格律要求。

 

未知格律,不可言诗。南来客读《十论》,不懂就问,姥爷耐心讲解。从平仄讲起,然后是对仗,一路讲下去。基本格律讲完,就开始命题作诗。往往是学生交作业时,姥爷自己也写好一首了。接着是评点。一个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能写出什么像样的诗?但求基本合律,通顺达意就是了。偶得佳句,姥爷会憋着嗓子点头赞一声,兴致来了,更会略加修改,化腐朽为神奇。姥爷有韵书,一东二冬三江四支的南来客也背过,没背下来。南来客总觉得韵母合就行了,不必太守旧 (南来客家中有本《毛泽东诗词选》,臧克家写的序,其中有毛对近体诗的看法,南来客多少受了影响),姥爷也不勉强。不过他自己用的是平水韵。

 

民主评诗,畅所欲言。学生也可以对老师的大作提出疑问。

一日,命题是初春之类的。姥爷写了首 “七绝,内有

引得春风入酒卮

春风不假,可府中哪来什么酒杯啊。

您喝酒了?” 南来客天真地问。

姥爷呵呵笑了,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不是写诗嘛?

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完美结合。

 

外面锣鼓喧天,坚决打倒誓死捍卫” 等打头的口号此起彼落,不绝于耳,王爷府内却响起平平仄仄的朗朗读诗声。非常时期,姥爷命题都是咏物,不涉及政治时事。雪夜、冬晨、喜鹊、花草树木、都是吟咏对象,皆可入诗。有一天,命题是咏竹。南来客无意间犯了戒,诗中用了竹子开花。姥爷一时不解,外孙說:竹子开花预示改朝换代(《十万个为什么》里学的),姥爷听后,好一阵子没吭声。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姥爷其实相当寂寞。收了外孙为弟子,嘴上不说,心里挺高兴的。南来客不止一次听姥爷对人说,不意我外孙也喜爱诗词。” 姥爷感慨的不是外孙聪慧过人,而是有人可以说话,至少是说话有人愿意听了。

 

姥爷其他本子是笔记,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各时代的名诗轶事,有点像《世说新语》。没有分门别类,不像是专门抄录的东西,更像是随手记下来的。什么时候随手记下来的?南来客琢磨可能是开大会或政治学习的时候。数十年来,但凡开会 (音乐会舞会等除外),不论主题是什么,一个普遍的现象就是记笔记,上至政治局会议,下至街道办会议,发言人口若悬河,下面的抄抄写写,也不知在记什么。姥爷没准也坐在角落笔记不止。姥爷有本笔记,正面记的是斯大林语录,反面记的是唐诗。南来客开会如果不是伏案大睡,也是写写画画的。唐诗宋词,英文成语,乃至情书,就是没有会议内容。

 

姥爷笔记所选的诗,都是唐宋诗名作,有的旁边还加了评注。除了家喻户晓的以外,南来客记得的有还高适的别董大咏史、刘禹锡的游玄都观、李白的戏赠杜甫、杜甫的贫交行等。

 

其中有首唐相王播的绝句: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

 

王播落魄时寄居扬州惠昭寺木兰院,跟和尚一起用斋。和尚们讨厌他,故意吃完饭才敲开饭钟,王播到了斋堂已经过了饭点。二十年后,位极人臣,故地重游,看见旧时题诗,已经被人用碧纱笼保护起来,感慨万千,写下二绝句。这是其中一首。

 

由诗选可见姥爷的为人处世。

 

姥爷还搜集了不少对联,其中南来客印象最深的是曾国藩左宗棠二人相怼的名联。名联有多种版本,

 

季子才高,与吾意见常相左

藩侯当国,问他经济又何曾

 

季子何言高,与我意见大相左

藩臣堪误国,问他经济又何曾

 

 

不一而足。

 

南来客记得姥爷的版本是

 

季子自鸣高,与我意见常相左

藩臣空许国,问他经济又何曾

 

联中巧妙地嵌入左季高和曾国藩的名字。

 

笔记本所记还有姥爷自己的一些得意诗作。姥爷写的诗,记事咏物较多,也有不少感遇之类的。姥爷诗风像老杜,人在南来客看来也像老杜。南来客读老杜月夜忆舍弟春望、、旅夜书怀等诗作,总会情不自禁地在姥爷身上捕捉老杜的影子。姥爷也感受过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也体验过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也经历过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子女都是干部医生军人教师,悠悠往事,一腔郁闷,姥爷无处倾诉,除了对墙夜语,恐怕只能跟未成年的外孙透露一二。

 

惊蛰后有一天,陋室里出现一只大蝎子。

当心别给咬了,很疼的,” 姥爷说,随后不经意说出一段往事:

 

姥爷曾在国民党军队任文书,兵败被八路军(不知为何他们一直把当年的解放军称作八路军)俘虏了。是夜,姥爷手指被蝎子咬了,疼得要命,又不敢声张,手指含在嘴里忍了一夜

 

回穗后南来客曾跟母亲提到这事,母亲惊诧地说,这事也敢跟你说?我都不知道。” 

 

何止这事,还有更绝的。一天,南来客好奇地问,共产党管国民党叫白匪,你们当年又管共产党叫什么?

 

毛贼子,” 姥爷想也没想。

 

不过顾忌还是有的。

 

初入诗门,难免不会问一个问题: 毛主席的诗词怎么样?

 

姥爷是这样回答的:有才。

 

姥爷也曾手书毛诗词贴在家中,可是对毛诗词的评价就这两个字,无论如何不肯简化成一个字。违心的话不愿说,真心话不敢说,只好拐着弯表达自己的想法。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饶是南来客 too young too simple,也听出来了。

 

王爷府不是世外桃源,爷孙俩也没有完全与世隔绝,过上不知有汉,遑论魏晋的日子。期间曾经参加过一次重要的政治活动,上清华大学观看批斗王光美。本来姥爷对这种事毫无兴趣,架不住几个外孙外孙女嚷嚷着要去,只好舍命陪君子。前一天傍晚,吃过晚饭就上路,姥爷领头,奔赴清华大学。晚上在清华大学课室里找个座过夜,次日又等了一个上午,终于等到女主角出场了。只见王光美身穿旗袍,脖子上挂着一串乒乓球,被几个男女红卫兵押上阳台示众。虽然手下留情没让王光美坐喷气式飞机,小将们批斗王光美可谓极尽侮辱人格之能事。然而让南来客难以忘怀的是被批斗者处变不惊,一付死猪不怕滚水烫的神态。跟十年后咆哮公堂的江娘娘相比,王娘娘少了几分泼辣-毕竟多读了几年书,眼里的蔑视可不遑多让。

 

另外就是看了几场批判电影,有清宫秘史武训传等,都是黑白片。说是批判,看完散场走人,各奔东西,谁有功夫去批判。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不久,护城河和北海开始解冻了,北京城刮起风沙,吹得遮天蔽日。

 

春天来了。

 

今夜偏知春意好,虫声新透绿窗纱 陋室大灶炕的众多灶蚂(一种类似蛐蛐的鸣虫),起初还怯生生断断续续试探性叫,一下子气粗胆壮,大鸣大放起来。

不知不觉,院子里的杏花、梨花和海棠花相继冒出几个花骨朵,没几天就蓓蕾满枝,含苞待放。不待春风遍,烟林独早开。先开的是杏花。南来客从未见过杏花,宋词中领略的是陈与义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意境,所见却是蜡红枝上粉红云,亡国之君宋徽宗笔下艳溢香融的丽景。接着绽放的是梨花和海棠。梨花南来客也是第一次见。雪白的花蕊布满枝头,在春风中摇曳生姿。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古人用盛开的梨花形容雪,可以想象梨花怒放的胜状。明媚的阳光下,雪白的梨花与红艳艳的海棠花相映成趣,又使人联想到一树梨花压海棠”…

 

满园春色,美不胜收。

 

没有留意那两棵龙枣树开花没有,倒是注意到树上多了个鸟窝。仰望大树片刻,姥爷低头背手,若有所思,朗声吟道: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待母归。

 

喜鹊依旧飞来踏枝,是两只,也不怎么怕人。见到喜鹊飞来,姥爷就会饶有兴致地吟起七尾(yi)摇。歌曰:七尾摇,七尾摇,飞纵上九霄(音调是323 323 33335-);念白:今日朝天子,加劲摇两摇。故事说的是君臣见喜鹊,臣说,喜鹊见人,飞去前会摇七下尾巴。没想到喜鹊摇了九下尾巴才飞走。皇上问何故,大臣于是唱了这么几句,逗得皇帝老儿哈哈大笑。喜鹊到底摇几下尾巴才飞,南来客也不是没有数过,只是每次数结果都不一样。至于七尾摇的原唱到底是何人,南来客考证多年,至今连是哪朝哪代的事都没考证出来。

 

燕子归来,差池其羽,在屋檐下飞来飞去,忙于衔泥筑巢。

 

花褪残红青杏小。锅炉工没有食言,如约归来,把锅炉房捣扽好。临走前还给地松了土,撒下玉米种子。待南来客离开王爷府时,玉米已经差不多一人高,整畦地快成青纱帐了。

 

转眼间五一节即将来临。据报,五一节前夕,天安门将举行盛大庆祝活动,毛主席会出席。南来客躬逢盛典,只是与太祖缘悭一面,未能日绕龙鳞识圣颜

 

黄昏时分,南来客和大妹妹跟随小姨来到天安门广场。

 

天安门广场南来客去过多次。到京那天,南来客从北京火车站乘公共汽车去朝阳门五姨家,就经过天安门广场。以后游车河也多次经过,还在寒风中排长队照像留影。姿势嘛,肯定是手捧红宝书立正那种标准姿势。

 

眼前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识。

 

广场上已是人山人海,大喇叭在广播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解放军和红卫兵围成一个个大圈子,载歌载舞,圈子外是围观的平头百姓。

 

华灯初上,不知何时圈子不见了,波开浪列,眼前出现一条通道,解放军战士胳膊挽着胳膊,在通道两边组成人墙。随着隆隆隆一阵轰鸣,广场上响起了东方红的乐声。人们开始躁动了,随即像波浪一样起伏,头都朝着一个方向 - 天安门。毛主席万岁!” 只听得前面一声高呼,顿时万岁声四起。通道两边的解放军胳膊像锁死的铁索,双脚撑地,拼命拦住背后的人潮。说时迟那时快,几辆北京吉普顺着通道飞驰而来。速度之快,南来客还没来得及看清车上人的面孔,车嗖一下已经从眼前驶过。车一过,解放军战士再也坚持不住了,人墙瞬间被冲垮,数以万计的人像决堤的洪水一泻而出,尾随那几辆吉普车奔腾而去。小姨和南来客兄妹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人流狂奔,广场一时间甚嚣尘上,地面留下不少鞋子。没跑多久,南来客兄妹掉队了,快跟上,小姨催促。南来客只觉得口干舌燥,再也跑不动了,死活不肯再跑。小姨无奈,恨恨而去。

 

至今南来客不确定车上的是不是毛主席。其实是不是南来客都没看清。

 

第二天早上,南来客想问小姨见到毛主席没有,却被小姨一声怕死鬼骂了回去。

 

初夏,阔别羊城八个月后,南来客兄妹由姥姥陪同,登上南下广州的列车。

 

本以为文化大革命即将结束,没想到序幕才刚刚拉开。

 

王爷府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诺大的院子里只剩下姥爷孤独的身影,殷勤探看的,只有那两只大喜鹊。

 






余國英 (2022-05-15 23:39:20)
作者生花妙筆,生動地描述了可敬的北方姥爺以及可愛的南方外孫在舊王府看院的日子!
南来客 (2022-05-25 16:32:58)
谢谢来访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