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个人不难 13 我江必扬又回来了!


黄仲桂死后当天,乌丙就失了踪。警察搜查了他的住所,还到他常去的几个地方比如一天世界游乐场蹲了点,然而一无所获。

强忍着悲愤,洪大业帮好兄弟操办起了丧事,一面在厂里布置灵堂,一面让阿三头乘火车回嘉兴报丧。

三日大殓,还没等到阿三头带回黄家亲眷,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却先回到了厂里。

“工友们!大中华厂的兄弟姐妹们,这大半个月想我了没有?哈哈哈哈……”与离开时的落魄大相径庭,不速之客早已恢复了油头粉面,换上了一身雪雪白的西装,配了条血血红的领带,可谓意气风发、触目惊心。

待成功吸引了底楼车间三位数同事的目光,小白脸由大笑变作了冷笑:“呵呵,都没想到吧?我江必扬又回来了!”

原来,他早就晓得大家背地里帮他取的诨号。

然而,在场数百名职工没一个笑得出来,因为所有人都看到,江必扬不是一个人。如今正站在他背后的,是几十个清一色钢盔作战服打扮,端着汤姆生冲锋枪的大兵——那是海军陆战队,灭掉神洲橡胶厂的杀千刀胚子!

现场一片死寂,不少人的腿脚开始哆嗦。

噔!噔!噔!

只听见江必扬的皮鞋好像大铁锤,一声声落在水门汀上。他走到了楼梯口的洪大业面前。

“大业啊大业,唉……”他一手搭上工会主席的肩头,摇头晃脑道,“叫我怎么说你才好?本来好端端的一个厂工会,四大常委先死了个工会秘书,又死了个护工队副队长。本以为你会痛定思痛,吸取教训。结果我这才走了几天?居然连副主席都报销了,最后一个常委还成了通缉犯!这到底是在拍电影,还是在讲笑话?大业,你这个工会主席到底是怎么当的?你叫我在上峰面前怎么解释?叫我怎么保你?”

不等洪大业作答,他一把打开随身的公文包,亮出了一张盖着青天白日章的社会局谕令:

“上峰有令——洪大业护厂不力,玩忽职守,有负党国和广大工友重托,即刻撤去其人大中华机器厂工会主席及护厂队队长之职,并注销其工会会籍,留厂查看,以观后效!”

宣布完毕后,江必扬变出一脸同情,又拍了拍洪大业肩膀道:

“大业,你也不必太灰心,多亏我说请,上峰慈悲为怀,没把你开除出厂。你可以继续从水电工做起嘛!当年你不就是从这个位子起家的吗?来日方长,以后还有的机会。哦,差点忘了,还有你那把王八盒子。子弹交出来就行,枪你留个纪念好了,反正本来就是看着玩玩的,呵呵呵……”

自打被养母逼出家门以来,洪大业何曾受过这等戏辱?十年奋斗转眼化为泡影,他再次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做体面人的资格,失去了人之为人的权利。尽管早有所预料,但事到临头,洪大业依然如遭雷击。一阵天旋地转之下,他不禁抓住了楼梯的铁扶手,这才勉强维持站姿。

对手不再理会他,径自登上五级台阶,转身向全场慷慨陈词道:

“各位工友,你们大可不必担心。我向大家保证——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上峰有令,从今天起,由本人暂代工会主席一职,直接统领工会工作。接下来,我们的核心工作是护厂护工,保卫大中华机器厂和广大工友不受战乱的危害。为达到这个目标,首先,我们必须重组护厂队,组建一支真正有信仰、有纪律、有战斗力的工人队伍,这支队伍必须直接由党国的军人领导,进行彻底的军事化操练!现在,我向大家隆重介绍国民革命军海军陆战队的剿匪英雄,屠少尉屠排长!从今天起,由他全权指挥护厂队,负责本厂及周边地区的保卫工作。请大家热烈欢迎——”

说着,江必扬自顾自地拍起手来,还一边让出了位子。

从一个排的大兵中走出了一个彪形大汉,络腮胡,左脸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无视冷场,屠排长左挎一支汤姆生,右插一把大号左轮,身挂一长串美式手雷,一跃登上了台阶。

“俺书读得少,不喜欢废话!”他大嘴一张,发出洪钟之声,“别怪俺没事先提醒你们,俺们队伍的规矩再简单不过,总的来讲,就三大条——

“第一,通匪者,杀!

“第二,造谣惑众者,杀!

“第三,盗窃破坏厂产者,杀!

“都听明白了么!?”

话音刚落,一个排的士兵齐齐上前,以半圆阵型包围了工人们。汤姆生的枪口几乎顶到了人身上。

“他娘的!”屠排长大手往左轮枪上一按,“没死就跟老子吱个声,听明白了么?!”

“明、明白了……”工人们早已抖作一团,纷纷点头哈腰。

“好!很好!”屠排长大手一挥,“没其他人事了。护厂队的都滚过来,俺要跟你们这帮怂蛋讲讲军训的规矩,也不麻烦,就十三条……”

既然已被工会扫地出门,护厂队还关自己什么事?省省吧。洪大业如丧考妣,正随着人群躅躅退场,却见江必扬又搭上了马丽珠,一身乔其纱白旗袍的后者方才一直在不远处观望。

“丽珠妹妹~~”江必扬的眼睛笑成了两条缝,“你好像瘦了欸!最近好好吃饭了吗?还是说,是想我想瘦了?其实这些天我又何尝不天天想你呢?你看,要不是我俩心有灵犀,今天能正好穿成同一个颜色吗?其实我这身搭配是有很深刻的寓意的。唉,只可惜你头上这朵白珠花,要是换成红颜色,不正好配我这条领带吗?那可就完美了。”

“无聊。”马丽珠冷冷抛出一句,竟径直朝洪大业走来。

“洪大哥,不是说好去火车站接黄大哥家人的吗?”少女杏目一眨,冲他发了个无线电,“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眼神相交之际,洪大业心绪一阵激荡,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感激和义愤……

“丽珠妹妹,你……!”反观第三者,脸色早已白里透青,“什么时候跟他……跟这种……!?”

妈的,都到这份上了,再不上还是男人吗?!

“江指导员——”洪大业终于开了口,他一步挡到马丽珠身前,“你有你的公事,我们也有我们的私事。我们不过是想帮已故的朋友尽最后一点义务。我想,应该不至于妨碍到你的护厂大计吧?”

未待对手作答,他鼓足勇气转身道:“丽珠,我们走——”

这是他第一次呼她的芳名。

“嗯。”她回报了一个淡淡的惨笑。

两人肩并着肩走出了厂门,将气呆了的江必扬抛在了身后。

外面的世界正是一派春光明媚。在湛蓝的天空下,四月的和风包裹着花香,仿佛要将人吹化了一般。

但洪大业很难陶醉得起来,他身边的美人也是。

双双低着头,在马路上走了一阵后,洪大业打破了沉默:“对不……”

“对不起。”岂料对方与他同时开了口。

四目相对间,两人双双挤出了一丝苦笑,仿佛将彼此的距离又拉近了几分。

“马……小姐,不好意思,”洪大业努力斟酌着用语,“我不该乱叫你名字。刚才是为了帮你,情急之下,绝没有不尊重你的意思。”

“洪大哥,你太客气了。明明是我麻烦你,你不怪我我已经很感激了。你和我爸爸是好朋友,叫我一声名字又有什么呢?除非,是你特别不喜欢我的名字,嫌她太俗气,太小市民了。”

“马小姐,你这是哪里话?要是连你的名字都小市民气,那我的名字简直就是老封建了。”

“你当真不嫌弃?”

“对,不嫌弃。”

“那你就再叫我一声。”

“这……”

“就知道你叫不出口,唉……”马丽珠微微撅起樱唇,鼓出了一声叹息,“……马小姐长马小姐短,好像我真是剥削阶级的大小姐一样,别人叫还好,你洪大哥一叫我就觉得刺耳朵,就像挨骂一样。要不这样,既然你叫我爸爸老马,不如干脆就叫我小马,好不好?”

“好……小马,”洪大业也叹了口气,“……要是没别的什么事,我看,我们不如就分开吧。要是不想回厂里,你不如早点回家休息。我还要去火车站看看,算时间,今天阿三头也该回来了。”

“我就不能和你一道去吗?”小马的眼眶瞬间红了,“像这种事也不让我帮忙吗?”

洪大业不由一阵心动,但表面依然平静:

“我的意思是,今天去指不准能不能接到站,连累你白跑一趟又有什么意思?小马,谢谢你的好意,但你应该明白,我已经没事了。我已经不是工会主席了,连一个普通会员也不是了。现在我只是大中华厂一个起码的水电工,你说说看,一出厂门,我还能有多少正经事?哪里还值得麻烦你?”

他一面做着戏,一面观察对方。

洪大业当然不会真当自己是普通水电工,经过方才一番散步兼思考,他早已恢复了大半的自信心。

被反动派撤职又怎么样?别忘了,解放大军就要来了!这是黎明前最后一个钟头的黑暗。大军一到,上海一解放,自己没大功也有的是小功,最起码能官复原职,十有八九还能立马升他个一两级,像江必扬一样,弄个厂工会太上皇当当。更不用说,将来还有总工会的千秋大业等着自己去创立呢!灰心丧气?简直笑话!

如今之所以装得灰头土脸,一是为了蛰伏应变,二也是为了进一步试探马丽珠,看看这位未来的总工会候选秘书,她究竟有多高的政治觉悟。

果然,小马没让他失望。

“不!洪大哥,我不许你这么说!”短暂错愕过后,未来女秘书愀然色变,“难道你忘了吗?前段时间你不是还跟我和爸爸讲,要成立总工会,要和资本家、厂长平起平坐吗?你不是向我们保证,一定会把曹沙渡变成广大工人的天下吗?洪大哥,我晓得,现在的局面很困难,很黑暗,但那只是暂时的呀!眼看解放军就要来了,反动派就快完了。只要再撑上一两个月,天就要亮了呀!难道洪大哥你忍心在最后关头放弃吗?”

好极了!就决定是她了!洪大业暗中发誓:不但要让对方成为总工会的秘书,还要把这位才色兼备、勇于奉献的小马小姐变成工会主席夫人,大军一到,即刻实施!

“小马,你说得对!”见四下无人,他终于不再忍耐,一把握住了魂牵梦萦的玉手,“你讲得一点不错,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坚守最初的信仰,就一定能度过最后的黑暗。看着吧,明天的曹沙渡,不,绝不止这个小地方,明天的大上海、全中国一定是我们的!”

“嗯。”马丽珠点了点头,一双秋波波光盈盈,“洪大哥,你的理想一定会实现的。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有许多同志来和你相聚。只是,恐怕我……”

未等洪大业细细品味,柔若无骨的玉手早已如灵蛇一般,滑出了他的掌心。

转眼间,手的主人竟别过瓜子脸,掩面而泣了起来。

“小马,你这是……?”

抽动着一对香肩,马丽珠哭得很是伤心。

因为不明就里,洪大业不知该怎么劝慰。

半晌,对方略略平复了情绪,用白手绢慢慢拭起了泪:

“洪大哥……像我这种坏女人……哪里配得上新中国?哪里进得了你们的总工会?”

搞了半天,她是在顾忌自己的历史,倒是意外地有自知之明。洪大业越发觉得对方可爱了。

“小马,你这是什么话?你肯跟江必扬这反动特务决裂,投入光明的怀抱,我们欢迎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你呢?新中国是一个人人平等的世界,只要是诚心诚意追求进步的,我们一律照单全收!”

劝慰的同时,洪大业心道:只要你诚心诚意嫁给我,还有什么问题不好解决?

“不,洪大哥,你不懂,你根本不明白!”岂料对方一点不领盆,又涌出了朵朵泪花,“根本就不是江必扬的问题,而是……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搞什么鬼?难不成,还有个江必扬二号?

“小马,到底怎么回事?不要担心,有话尽管讲出来。不管是什么困难,我一定全力帮你解决。就算一时解决不了,等解放了也一定能解决。你不相信我吗?”

“不,我相信你……只是,这件事恐怕……”对方噙着泪吞吞吐吐,“……就算是解放了……只怕……也不一定能……”

“小马,你到底在怕什么?”洪大业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难不成,是跟老黄的案子……?!”

手捧着心口,紧蹙着柳眉,马丽珠点了点头。

“是乌丙。”一双泪眼再也遮不住恐惧,“……他来找我了……就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