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个人不难 02 离主席宝座就差一步


这一夜,洪大业只睡了四个钟头。然而睡得很香,一夜无梦。

当他从亭子间的单人床上醒来时,窗外已是霞光万道。

梳洗完毕,走出租住的石库门,正巧碰见黄仲桂从斜对过的楼里出来。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一道离开了白云坊。 

马路上人来人往,多是赶着上早班的工人和职员。

洪大业并不急着上厂里。身体是革命的本钿,自从三年前当上了工会头头起,他就养成了好好吃早饭的习惯。

和兄弟一道踱进十字路口旁的同乐茶楼,按老规矩各点上一杯绿茶、一客鲜肉锅贴,外加一砂锅小馄饨,笃悠悠享用起来。

不过多时,兰士民和陆胖子先后进了店。最后,连乌丙也加入了进来,头上从昨夜的乌毡帽换成了他最常戴的那顶帆布鸭舌帽。

热腾腾的点心既可御寒,兼能壮胆。早餐会后,五人面露红光,肩并着肩,一字排开,横行曹沙渡街头。路人纷纷为之侧目,就连有钱人家的私家车也不得不让他们三分,不敢乱鸣喇叭。大中华机器厂五虎早在曹沙渡打出了名气,出了名的惹不起。

在一派风和日丽中,洪大业一路观赏着两旁鳞次栉比的厂房、高耸入云的烟囱,不由得心潮澎湃。

回想这三年来,自己和这一干兄弟加入地下党,成立赤色工会,团结工友,大闹工运,不可不谓风生水起、成绩可观。九小时工作制、双月年终奖、带薪休病假,这些全都是小成果,很容易就实现了。在两年前假装加入国民党,成功选上厂工会主席后,洪大业还做成功了三件大事。

首先,经过同美国大老板——不错,“大中华”机器厂的主要股东是山姆爷叔——的头号狗腿子,华人厂长的直接谈判,新工会成功争取到了全厂百分之五十的用人权。也就是讲,大中华机器厂所招收的工人有一半必须经过工会常委会,也就是洪大业兄弟五人的同意。不仅如此,工会还掌握了这些工人的解雇权和惩罚权,未经他们同意,厂方不得单方面解雇工人,甚至连停工扣工钿也不准。

站稳脚跟后,由黄仲桂四处牵头,新工会搞了个“工友有奖互助储蓄”,鼓励工人们把每月工钿的一部分兑成粮油、布匹等硬货,存在工会,作为全体工人的福利基金,用来帮助家境贫困和意外伤病的工友。当然,为了基金的可持续发展,本金还是要还的,利息也是要收的,但这绝不是印子钱、皮球钱之流的黑心高利贷。为调动工友们储蓄的积极性,黄仲桂还想出了个好点子:储蓄金每季度开一次奖,凭存折摇号,分一二三等奖,额外回报广大工友。经这么一搞,有奖储蓄热度大涨,不仅本厂一千多名工友大半加入,就连不少外厂工友也纷纷前来打听,想要入伙。像这种利人利己的金融项目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厂外有一小撮人竟污蔑它是变相的花会赌博,这帮反动分子真是信口雌黄,无耻极了!

有了充足的运动经费,根据上级党委指示,洪大业预备更上一层楼。利用搞联谊,拜把子,投其所好请客抽大烟等手法,大中华厂工会成功运动了曹沙渡厂区的几十家黄色工会。洪大业被推选为区工会常务委员,具备了竞选区工会主席的资格。

区工会主席每四年改选一次。本来洪大业要等到明年才有机会。谁料今年年初风云突变,现任区工会主席,五十八岁的贵生爷叔元旦节在公共浴池汰浴时不当心一脚踩到了一块肥皂,仰天一跤,直接跌到了阎王殿。这个满头刀疤,一脸凶神恶煞的老流氓是沪西的老牌工棍,从五卅的时候就开始把持工运,陆陆续续当了三、四届区工会主席。伊早该把位子让出来了。

工会不可一日无主。尽管内战局势日益吃紧,贵生爷叔五七过后,国民党社会局还是发起了临时改选。洪大业和大工贼陈友福被定为仅有的两名候选人。两人的资历声望其实不相上下,都是区工会常委,都是国民党员,而且在进区工会时都拜了贵生爷叔做老头子。跟陈友福这种下作胚反动派做师兄弟,洪大业觉得,这是他生平第一大耻辱。好在昨夜他亲手洗刷了这份耻辱。现如今,区工会主席的位子已经是三只手捉田螺——十拿九稳。

带着自信而霸气的微笑,洪大业带着他的兄弟们走进了大中华机器厂的大门。

“洪大哥早!阿桂哥,各位阿哥早!”守门的两名护厂队员忙不迭地笑脸弯腰相迎。

五人点点头,算是回了礼。

“哎呀,快看快看,伊拉来了!”过道旁几个涂脂抹粉,包着花头巾的年轻勤杂女工煞有介事一阵大呼小叫,却又扭扭捏捏红了脸。

洪大业目不斜视,昂首前行,这种货色他才看不上眼。

“是大业和阿桂啊!”见他们经过,底楼车间的拿摩温主动出来打招呼,“哈哈,那兄弟几个今朝邪气早嘛!”

其实一点也不早,如车间墙上的大挂钟所示,现在已是上午九点差一刻,全厂已经开工三刻钟了。

但对洪大业五人而言,这个时点也不算太晚。

按照《工会法》,工会主要成员享受脱产或半脱产权利。兰士民、陆胖子和乌丙是工会常务委员,每天只要做半天工就能领全额工钿,还能拿不少于工钿的工会津贴。洪大业和黄仲桂是工会正副主席,有权全脱产,每月领到的津贴相当于一个拿摩温的全额薪水,除此之外还能享受不菲的车贴饭贴房贴。白云坊的石库门公寓就是用房贴租的,一人一间,宽敞自在,比起普通工人七八个人挤一间的鸽子笼宿舍不晓得要强出多少倍。所以洪大业确信:工会工作真是一件利人利己、精神物质双丰收、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生活,值得认认真真做上一辈子。

和底楼的拿摩温寒暄过两句后,洪大业领四人踏上了长长的铁楼梯,目的地是二楼最靠近楼梯的那间六十平米的房间,那是厂里专门划给他们的工会活动室。除开会办公之外,平日还能在里头吃吃茶,吃吃咖啡,看看小报,有交际需要的话还能叉几圈麻雀,打两盘康乐球。当然,活动室最重要的设施还要数墙上那幅关帝圣像。这两年来大中华厂党支部已养成习惯,每天到厂头一件工作就是全员一道向关帝上香,求他老人家保佑兄弟情义山高水长,工会生意财源广进。

不知是否因为今天来得稍晚,怠慢了关老爷的缘故,洪大业觉得,眼前这段铁楼梯路有些异样,好像比平日里要长一些,又仿佛短一些,总之不太对头,总感觉缺了点什么,这到底是……

寻思间,他已抵达了目的地。

谁料工会活动室铁将军把门,一行人根本进不去。

“奶奶的!这门怎么锁起来了?”陆胖子道。

“老黄,带钥匙了吗?”洪大业看向了二把手,记得钥匙是交给他保管的。

黄仲桂摸遍周身口袋,一无所获。

“阿呀!”他一拍脑袋道,“阿是落在龌龊衣裳口袋里了,你们想,昨日夜里不是正好换衣裳吗?”

众人一怔,纷纷现出了哭笑不得的神色。

“这哪跟哪嘛!”陆胖子道。

“切,当初真不如给我保管。”兰士民道。

其实也怨不得黄仲桂,活动室平日里极少锁门,根本用不着带钥匙,实在是今天运道太背,中了头彩。

“难怪刚才总感觉不对头……”洪大业寻思道。

“寻老马,”不意间响起了乌丙的声音,“他有一把备用。”

老马大名马池和,厂里的福利科长,五十不到,挺和气的一个老滑头。话说回来,这间活动室本来是归福利科所有,是老马在三年前临时借给工会使用的,一年后才正式划到了工会名下。洪大业记起来了,当初的确是有两把钥匙,老马给了工会一把,自家留了一把。

也罢,福利科也在两楼,要寻老马还不方便?

然而洪大业又失算了。福利科办公室里职员济济一堂,却唯独不见科长马池和。

“马科长他人呢?”

科员们也说不上来。查出勤表,今天并不是马科长的休息日,也没听说他请假。马科长在厂里做了十几年,一直都很守时,平日里每天八点半必定到岗,风雨无阻。

真邪门了,今天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哪个有活动室的钥匙?”

科员们依旧是两手一摊。

“要不然,洪主席你们去找小马会计问问看?”一个科员道。

“弗对弗对,”另一人立马提出异议,“今朝你们有哪个人见着小马会计了?”

一众科员大眼瞪起了小眼。马会计所在的财务室就在二楼的尽头,只要她来上班,福利科的人没理由看不到她。

马家这位立诚会计中专毕业的小姐很有几分娇贵,身上的进口香水味几丈远都能闻得到。伊还喜欢大清早在办公室里唱几段李香兰。

不错,洪大业总算弄明白了:难怪刚才上楼时感觉不习惯,原来是因为既没闻到香水味,也没听到《夜来香》。

搞什么鬼?不止是马科长本人,就连他那个宝贝女儿也没来上班。这家门总共才两口半人,难不成,昨天夜里突然出松了一个半个?

正当洪大业踌躇到底是让黄仲桂回家寻钥匙,还是亲自去马家看看的时候,却见马家剩下的半口人气喘吁吁爬上了二楼。

“不……不好了……”一见洪大业五人,马家的女佣莲娣小大姐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洪先生……出大事体了……快救救我家先生……还有小姐……”

“莲娣,侬不要急,”黄仲桂上前安抚小姑娘,“先缓口气,慢慢讲——”

在莲娣惊魂未定的讲述下,众人明白了事体的大概:

今天早上八点刚过的辰光,莲娣刚从外头买好早点带回家,却发现自家门口已经被一伙来历不明、便衣打扮的男人堵住了,为首的一人腰间还别着把手枪。马氏父女同他们交涉了没几句,就被他们强行推进屋内。歹徒们一进屋子就锁上了门,还拉起了窗帘。莲娣吓坏了。摸不清这伙人的虚实,她不敢随便报警,思前想后,最后只能赶来厂里求助。

操他妈!这伙赤佬什么来路?不晓得这一带是大中华厂工会的地盘么?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洪大业勃然大怒。左右四大金刚也是惊怒交加。

“奶奶的!叫上弟兄们,抄家伙,干他个舅子!”陆胖子要去集合护厂队。

事态紧急,等不及大队人马了。

洪大业当机立断——兵分两路,一路由陆胖子去召集护厂队,一路由他本人亲率黄仲桂、兰士民、乌丙三人直奔马家,解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