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人 (中)


特训班一结束,志国便将所谓的思考题从课后抛到了脑后。他没参禅的闲工夫,眼门前早就来了新麻烦:黄老爷的私烟又要涨价了,具体涨多少有待当面细谈。

似乎从三年前头一次见面起,黄老爷就铆上了志国,每次都点名要他做谈判代表,否则情愿不做忠救军的生意。有了头一次的教训,志国每次上门都少不了低头赔礼,低眉顺眼,低三下四,简直成了黄家的灰孙子。老棺材自然是趁机颐指气使,大抬烟价,明摆着是睚眦必报,独坑忠救军一家。

在同对方打交道的过程中,志国慢慢知晓了黄氏的家学渊源。虽号称官宦世家,黄家祖上其实也只出过两位朝廷命官。近的一位是黄老爷的曾祖父,咸丰朝时在湖北当知县,抵抗太平天国时战败拒降,被太平军砍了脑袋。远的一位是黄老爷的七世祖,官至雍正朝翰林,没少替鞑子皇帝罗织文字狱。呸,什么忠孝传家,简直汉奸世家。以黄老爷今日的作为,真不愧是老黄家的孝子贤孙,有种出种。这个现行汉奸犯得寸进尺,步步紧逼,已经把第四大队赶到了悬崖边上。

“操他奶奶的!姓黄的还叫不叫咱们活?!”一脸络腮胡的大队长拔出左轮手枪,一把掼在桌子上,“志国,事情是你小子惹出来的,我不管你用啥法子,这趟绝不能再叫他涨一分钱,哪怕你再给姓黄的磕十八个响头……”

志国不敢回话,他也是一筹莫展。第四大队今年新收编了一个中队,军饷日益吃紧,下头已经闹开了,随时都有哗变的可能。

“……奶奶的!姓黄这狗杂种!软的硬的全都不吃,欺人太甚……”一通骂骂咧咧后,大队长一把抄起左轮枪,瞪大血红的牛眼道,“娘个逼,要真把咱们兄弟逼急了,老子就硬干他奶奶的!来个出其不意,血溅聚义厅!!”

志国头皮一阵发麻,背脊渗出了冷汗……

三天后,到了约定的谈判日期。大队长在黄家庄园外埋伏了一个冲锋枪中队,自己亲率十个身手最好、暗藏利刃的队员,带上志国,连同薛中校一并进庄谈判。原来,两天前薛中校正好来第四大队做实地巡视,在得知情况后,他竟主动要求同往!

“薛长官,这趟咱兄弟赴的可是鸿门宴,”大队长一开始就提醒道,“万一有个闪失,可别怪咱兄弟保护不周。”

“没事,兄弟早已向上峰表明心迹,此行是抱定了为国捐躯之志。何况,”说书先生笑道,“大队长有所不知,还没去大后方的辰光,兄弟在蓝衣社干过一阵子,对杀人越货还是有一点心得的。”

说完他当场表演了左轮手枪射击,出枪确实又快又准,令众人刮目相看。大队长也不好再说什么。志国不禁自惭形秽,自己号称打了三年游击,可直到今天连打靶都没合格过几趟。看来人家能做到中校确实是有真本事的,不尽然是纸上谈兵。可笑自己还自命不凡,这趟少不了又要拖大家的后腿了。且不说黄老爷民团的实力和第四大队在伯仲之间,单论一个黄家庄园,里头就有两百来号庄丁,差不多人人都有枪。本方十来个人就算人人以一当十,只怕还是……到时能指望的恐怕只有外头的冲锋枪中队,一旦他们不能如大队长所指示的那般,一收到信号就“以雷霆之势”杀进庄来,那可就……更何况姓黄的老棺材也不是吃素的,他难道会没防备么?指不准早就在庄内外设满了伏兵,到时候弄不好……

“呵呵呵,老弟你也不用太紧张,”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薛中校过来拍了拍他肩膀,“是战是和,依我看,现在还没到下定论的辰光。领袖的教导你忘记了么?不到最后关头,我们决不放弃和平。”

操!都到这节骨眼上了,这家伙竟还掉书袋。唉,到底是个说书先生,他的枪到紧要关头真打得响么?志国不禁陷入了更深的悲观……

在留了一封给双亲的遗书后,志国最终还是随众人踏入了龙潭虎穴。

不出所料,一进庄园大门,对方就不失客气而又不容分说地“暂时保管”了他们的佩枪。

穿过三道关卡,在庄园深处的大厅上,一行人见到了稳坐太师椅,一身长衫马褂的黄老爷。在他身后的墙上挂着两大幅身穿满清官服的人像。三张面孔如出一辙,大有慢爷死鱼之相。

寒暄两句后,双方开门见山。

谈判进行得很不顺利。大队长表示最多愿意再让半成价,端午年底两次付账。而黄老爷毫不松口,执意要加价两成,并且必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场面很快僵住了。大队长端起茶盅,慢慢呷起了茶,不知是否因为水温太高,志国看到,他的额头沁出了薄薄一层汗……

十三对廿四,志国早就数清楚了,在这间大厅里对方总共布置了廿四个庄丁:十二支短枪、四支步枪、六把鸟铳,外加两柄鬼头大刀。一旦长官摔杯发出暗号,自己最好去夺哪一件?是就近大高个手里的汉阳造,还是稍远处刀疤脸腰间的快慢机?有哪一件武器是他一介书生夺得下来的?望着一具具孔武有力的身躯、一张张凶神恶煞的面孔,志国禁不住冒出了比大队长多得多的冷汗……

大队长的茶好像永远都喝不完。

而黄老爷一双毒眼已盯上了志国,也难怪,因为年轻人的腿脚早就打起了哆嗦。

“这记完了。”志国心道,他像鸵鸟一样低下头,闭目待戮。

“哈哈哈……”突然从耳畔传来了一阵笑声,惊得志国差点从座位上跳将起来。

是薛中校!这家伙今天一身灰绸长衫打扮,从坐定到现在似乎一直在玩他的金海棠打火机。

黄老爷不由转移了目标,老脸上惊、疑、怒三色交加。左右八大金刚见有人敢对主人不敬,八只手齐刷刷按在了手枪把上,第一时间开了保险。

“哈哈,方才忘了自我介绍,鄙姓薛,忠义救国军总司令部特派员,”啪嗒一声,薛中校打开了打火机盖子,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雄鸡牌香烟,“黄老爷莫怪,鄙人刚才看到有的人连老祖宗都忘记了,所以才忍不住发笑。”

说着,他帮自己点了一支烟,一面望着黄老爷背后那两幅画像,一面抽了不深不浅的一口。

操,坏大事了!志国大惊失色,黄老爷的家世还是他亲口告诉薛中校的,没想到后者竟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活脱脱作死吗?!

“哦,原来是薛大长官,”果然,接到这记翎子后,黄老爷再也掩不住一脸的杀气,“哼哼,不知可否将高见明示一二,好让黄某领受指教——”

“高见不敢当,”吐出一个烟圈后,薛中校将视线移回了黄老爷脸上,“明人不讲暗话,阁下家世薛某早有耳闻 。三世祖文穆公咸丰朝为官,御长毛之乱,城陷不降,大骂贼首,壮烈殉国。七世祖文昭公官拜翰林大学士,奉清世祖圣旨攻乎异端,荡涤邪说,立大清朝两百年之正统。这两位都是大大的贤良,大大的忠臣,万古流芳,为我等晚生后辈之楷模。”

不经意间,黄老爷愀然色变。

“鄙人不明白,”薛中校亦变出了几分厉色,“身为世代忠良之后,黄老爷今日何以改弦易张,竟委身事奉东洋人,这难道还不是数典忘宗么?!”

一闻此言,黄老爷竟如遭电击,慌忙从太师椅上跳将起来。仿佛是为了避开墙上那两位隔夜祖宗,他有些踉跄地下了台阶,径直趋到薛中校面前,竟冲着后者做了一个大揖。

“薛先生教训的是。黄某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失敬之处,还请先生和各位海涵——”老家伙眼中尽管尚有三分狐疑,但其余七分却是恭顺。

“不敢当,”薛中校也站起来道,“薛某不敢好为人师,只是生性心直口快,若真有冒犯,也请主人家见谅。”

“岂敢岂敢……”往四下扫了两眼后,黄老爷对薛中校低声道,“薛先生既为中央特派员,此来莫非是有特殊指示?恕某冒味,可否借一步讲话?”

“好讲。”薛中校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薛先生和我有要事相商,”黄老爷对手下人道,“你们代我好好招待各位客人,要跟上趟招待大尉一样,一定要客客气气的——”

在主宾二人进密室谈判期间,第四大队一行受到了黄家前所未有的礼遇。所有杯子里的茶叶立马换成了上等货,外加四色水果八仙小吃。对方甚至还为大队长奉上了鸦片枪,让一对年轻貌美的丫头伺候他抽烟,乐得这老烟鬼眉开眼笑。

志国看傻了眼:起先的杀气腾腾怎么就变成如今的一团和气了呢?薛中校这几句套话竟真有这等魔力!?

更让他掉下巴的还在后头。一个钟头后,黄老爷和薛中校回到了大厅,双方宣布达成三项协议:

一、黄家庄园供应忠救军的鸦片不但不涨价,还在原价基础上打对折,和卖给日本人同一个价钱;

二、除鸦片之外,黄老爷还承诺为忠救军在Q乡境内征集救国公粮,每月五千斤;

三、黄老爷暂代国民政府在Q乡的地下乡长,由薛中校电请省政府,尽快发下正式委任状。

不用说,为庆贺双方化干戈为玉帛,当晚黄家庄园还举行了真正的宴会。

一时间,薛中校被第四大队全体奉若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