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青春篇  山上乡下 (1-2)

上世纪70-80年代,或清晨或迟暮,每当乘坐火车行进在川西平原,透过车窗会看到宛若仙境的一幕 :一望 无垠的农田上,座座翠竹环绕的农家小院中升起缕缕炊烟。乳白色的炊烟随风袅袅飘浮, 像片片簿云,又像濛濛雨雾,弥漫在绿色的田野上,农家小院便在其中忽隐忽现了。远处 墨色起伏的山峦,在平原的尽头随火车的飞驰不断延伸、延伸 …… 每当看到这景,我便不 由自主地陷入深深的感动与回忆。

1)离开了家

一九七零年元旦刚过,在喧闹噪杂的送别声中,两辆帆布罩盖的大卡车载着 我们三十多名迟行的中学生(七中同学的大队人马已于一年前去了更遥远的西昌)及我们的行李, 离开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家,离开亲人,驶向未知的生命驿站  -  “上山下乡,接受 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喔,河心公社,多好的地方!”学校工宣队的王师傅这样对我说。于是,我开始憧 憬河流环绕的美丽乡村。汽车在柏油路上疾驶,车中一片静默。忽然,汽车颠簸着开 上了黄泥土路,路旁是陡峭的山崖。车中有人惊叫:“进山了?!” 有人开始哭泣, 哭声霎那间由小而大,在车中弥漫开来。不记得我是否也流泪了,多半是的,因为我 天生感情过剩,且情绪易受他人影响。车走到路的尽头,停了下来。放眼望去,在冬日的阳光下,四周一片土黄。几座灰色砖房围成的院落,门上挂着牌匾“德阳县和新人民公社”。唉,是“和新”而非“河心”啊!

按照不知什么人早已拟定的方案,我们同校的三名女生被分配到八大队第二生产队。 队里的保管员老谢,一个长着娃娃般圆脸,敦实,笑口常开的中年汉子,挑着一对空竹筐前来“领取”我们。谢保管挑着行李在前,我们三人紧跟在后,踏上了蜿蜒起伏 的山路。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生产队。队里安排我们临时居住的小屋外围满了收工 后前来“欢迎”我们的农民,男女老少都讲着我们听不懂的“外语”。天啊,这里 离成都不过半天车程啊!仔细辩听,原来当地方言其实就是标准成都话的变异。这地 域辽阔的中国,该有多少这样的“小语种”!

两天后,是我十六岁生日(据说现在中国的孩子们十八岁要过成人节,而那时的我们, 十六岁就被认定成人了,并在因文革失学后被誉为“知识青年”)。在家时,无论世 事多么艰难,妈妈总是设法让过生日的孩子吃上一个煮鸡蛋。这一天,没有家人,也 没有煮鸡蛋。黑屋油灯、水缸灶台、锄头镰刀,还有厚厚稻草和草席搭成的地铺,以 及陌生而热情的农民,都提示着我新生活的开始。

2)竹筒沟 

八大队二队位于德阳县南靠近广汉的浅丘陵地带,两道山梁之间是一方方由高到低的水塘和 农田,因恰似一截躺在大地上破开的竹节,此地得名“竹筒沟”。沟里上、中、下三个蓄 水塘西岸的山脚下是三座竹林环绕的农家院落,上、中院落由蒋姓人家居住,下院则是肖 家大院。沟底一条深而窄的小河是德阳与中江县的界河,我从未去过对岸的中江,只听说 那边的山更高。而此地往南十二里路之外便是一马平川,富庶的广汉县连山镇(名符其实, 连山,连山,就是连着我们这里的山啊!)这座被广沃平整农田包围着的小镇,由几条老 旧木板门脸二层阁楼排列的小街组成,极像电影“芙蓉镇”中的景象。命运使得这座小镇 在今后的数年里成为了我生命中的重要地点:在镇边通往成都的公路旁搭车回家、到这里 的集市购物、打牙祭(吃一顿好吃的)、甚至一度成为连山中学的“编外学生”。三十年 后,连山回锅肉以其美味肉片薄且卷而名扬四方,这是我当年在简陋的食棚里饥馋回锅肉 时所不曾料到的!

竹筒沟的人们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沟里的水稻、油菜、蚕豆,坡上的红薯、小麦、豌 豆是口粮(其中红薯为半年粮),棉花与花生除各家少量分留,是生产队卖给国家的经济 作物。秋天遍山枯黄的山草、玉米棉花油菜的枯杆是烧柴,水塘边的渗井为饮水。社员每 家在小块自留地种植各种时令蔬菜的同时,还多种尖辣椒。当细长、尖尖的辣椒挂满椒树, 由绿变红紫之时,便是家家忙于腌制日后一年中食用的辣椒酱之日。红尖椒是当地农家重 要的个体经济作物,成筐的红尖椒(每户大约能产一百多斤)在集市卖掉后,是他们一年中 最大的一笔现金收入(卖肥猪除外)。川人嗜辣之勇猛也由此可见一斑。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牛耕手锄、肩挑背揹。人们沿袭着古老的生产方式在这块土地上劳 作生息,年年岁岁,世代繁衍。年轻人多在本队或邻队间通婚,也有小伙子从深山里的农 家娶来吃苦耐劳的女子,而向往“走路喘气都均匀”的姑娘则嫁到了平原地区。在没有婚 姻介绍所与征婚广告的年代,亦有媒人之类牵引红线。大队有一名肩揹药箱巡医的赤脚医 生(这赤脚医生还兼大队小卖部供销员),还有有一名中医大夫的诊所。但如有大病,病 人就只能被抬到公社卫生院或德阳县医院了。

山村有山村的美好。春天,桃李樱花如粉白的云霞点缀在地边、院落;夏日,满田遍坡的 庄稼、山草像碧绿的青纱覆盖着沟里、山梁。清晨鸟啼鸡鸣,夜晚蛙唱狗叫。即便是在白 天,静谧的山沟里也能听到蛐蛐在水边草丛中发出的轻吟(多年后,这水边的蛐蛐声成了 我练静功时脑海里定格的场景)。这里更有清新的空气和农家有机肥养植的各种食品(印 象中只有棉花施用了农药,水稻田里撒过少量配供的化肥)。在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的今天, 当无害的空气和食物成为奢侈品之时,当年的山村就显得更加美好了。

山村也有着当代的印记:一根装有高音喇叭的木桩高高矗立在沟南的山梁上。每天正午, 它便发出“时代的最强音”。还记得常常听到的歌曲有“毛主席来到咱农庄”,“见到你 们总觉得格外亲”,“解放军医疗队到我家”。这从公社广播站发出的有线广播,还不时 转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的新闻等。有两则广播的消息我至今记得,一是震惊中外的林 彪叛逃坠机事件,二是国务院关于严惩强奸、迫害女知青,处决案犯的通知(通知使全国的女知青得到了由此产生的威慑和保护)。有时,在傍晚、雨天和农闲,人们会聚集在中院生 产队粮仓或仓前的晒坝,听队长作报告。报告的内容从国际到国内,从本社到本队,令人 惊讶的是,这从无讲稿的报告,竟然常常可以持续一小时以上。我们知青也常在会上给社 员们读报(队里会计家订有一份报纸)。那时,当地人只送男孩子到山梁另一边的大队初 级小学上学,女孩子们都不识字,我们能识字读报引得女人们啧啧称羡,以后便有了送女上学的农家。

山村也留有历史的印记 - 曾经茂林复盖的山梁,经过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的砍树“炼 钢”,虽已经过了十年的养息,仍是树木稀疏。那时山上的树多为油松,伐树须由队里报公社审批。 老人们也还留有对饥饿年代的记忆,只可惜当年我只听到只言片语,没留意了解详情并将 他们亲历的那段历史记录下来。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