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奶工散记6: 高中生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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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7月,我们被分配到十二牧场的66届高中生共14人,除一人之外,其余都毕业于上海市第51中学,那是当时全市仅有的三所试验“中学五年一贯制”的重点中学,上一届(65届)高中毕业生的大学升学率高达90%多。

1966年春,正当66届高中生忙于准备高考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高考制度被废止,上大学的梦碎。在滞留学校两年后,这批66届高中生终于要被安置了。

当时的分配方向有:上海工矿,外地工矿,上海崇明农场,黄山茶林农场,黑龙江军垦农场。我们原分配去向是上海崇明农场,最终能被分配到牛奶公司十二牧场,实属侥幸。这儿地处市区,待遇和在上海工矿无异,相比起那些分配到崇明,黄山,黑龙江等地的同学,好得太多了。

十四位高中生们被安排到牧场各部门,除了当司机,木匠,金工,运输队外,大都分配在牛棚当挤奶工。尘埃既然已经落定,高中生们每天从事着单调繁重的体力劳动,并不甘于命运的安排,于是就各显神通,千方百计地尝试着改变自己的处境。

在那个革命的年月里,改变处境最佳捷径是走官场之路,首先要积极申请入党,那就会被组织认为是自己人,而且在各政治运动中紧跟大方向,表现得越左越革命,收效就越快。

在牛棚里的挤奶工L同志,不久就被抽调去内查外调。那时正值清理复查运动,急需抽调人员专门办理清理复查,查看档案,出差外调,等等,忙的不亦乐乎。“内查外调”成了个专门的职业:“皮包拎拎,外地兜兜”,那时是很吃香的。当然,如今任何人的履历上都不会写上这段经历。

在那动乱年代,L同志精通为官之道,红色权术娴熟,官运亨通,终于飞黄腾达,升到牛奶公司的管理层。

另一位H兄开始也是挤奶工,被调去看牛棚,专门看管牛鬼蛇神,不过他终究还是心慈手软,每次开批斗会,主持人一声吼:“把牛鬼押上台来!”之后,那牛鬼就被“押”上台。然而,H兄的“押”,怎么看都像是“搀”。如此对牛鬼蛇神不够狠毒,当然在官场上没什么前途。文革之后,他考上大学,成了一名医生。

可见,这官场之路不是人人都走得通的。大部分高中毕业生们还得待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

安排到一组牛棚里当挤奶工的那位66届毕业生,对奶牛的凶狠是出了名的。可能是这位仁兄深感屈才,把一肚子的委屈全发泄在奶牛身上。倘若刷牛身时被牛挤一下,那还了得,就下死命地打牛。

他似乎从虐待奶牛中找到乐趣,甚至还准备了打牛的专用小凳子。奶牛特别怕他,轮到他上前来挤奶,都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双腿怕得淅淅发抖。一次他被牛尾甩到头,居然用手握住牛尾两部分,硬是生生地把那牛尾骨折断。

大凡是欺凌弱小者必定趋炎附势,他虽然对牛凶残,却是很能拍领导马屁,通过下棋与掌实权的Z领导套近乎,紧跟着Z领导叫嚷着“宁长社会主义的草,不长资本主义的苗”。1974年他被选拔去上大学,成了“工农兵大学生”。

顾师傅肝炎病愈后调到与他同一生产组里工作,对这位仁兄虐待奶牛非常反感,顾师傅对我说:“这样一个对奶牛没丝毫感情的人,怎么偏偏会被选拔去深造畜牧业?”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能趋炎附势溜须拍马的,那需要出卖自己人格。为官之道更不是常人都能走得通,只有少数识时务的俊杰们手段高超,才能官运亨通。大多数的平民都老实本分,若没有形势变动,几乎无法改变自已处境的,只能等待。

不少66届高中生依然在工余之际坚持学习。虽然那时大学的大门紧闭,得靠选拔才进得去,但是我们还是傻傻地相信社会发展需要知识,总有一天会有转机,机会是眷顾有准备的人。更何况我们已经学到高中毕业,离大学深造只有一步之遥!

Y君是世家子弟,绰号“鸭蛋”。早在学校时就听说他特别聪明,尤其是在英语和数学上的功课非常好。有趣的是他还能左右开弓,写两手好字。有一次上课时,他到黑板上演算题时,举起左手在黑板上写开了。在中国左撇子很少见。坐在下面一些同学开始发笑,听到笑声,鸭蛋意识到不对,赶快换成右手继续写下去,这下可真的引来了哄堂大笑。

鸭蛋来到十二牧场,因人长得高,被分配到运输队。在牧场里,挤奶工算是不错的工种,以前在私营牧场里,大都是牧场主的亲戚们(又称从业人员)当挤奶工,这工作有手艺有技术,牛棚里冬暖夏凉,而且双手常年与热水和牛奶打交道,总是软软的。

运输队的工作就不同了,风里来雨里去,开着三轮拖拉机,到各牛棚送饲料,是重体力劳动。那时十二牧场运输队里大都来自苏北的老大粗,解放前或逃荒要饭,或躲避土改逃到上海,他们无钱无文化无手艺,只能在私营牧场里干些粗活糊口。

文革期间从运输队里揪出不少牛鬼蛇神,每逢过年过节,牛鬼蛇神必须写认罪书。但是,运输队里的“牛鬼们”都是文盲,写认罪书的差事就都落在高中生鸭蛋身上。他当然不愿意写,领导就做他的思想工作,一定得写!每逢节日前,鸭蛋都要写上四五篇认罪书,还妙笔生花,变着花样,每一篇都写得不一样。

鸭蛋的英语水平远超其他同学。在运输队工作时,继续坚持读英文报刊,那时外文报刊杂志稀少,但是还能买到英文版的北京周报,用字典纸印刷的薄薄一本,便于携带。鸭蛋常常随身带一本北京周报,利用给牛棚送饲料的空隙就读上几页。

更绝妙的是他自学高等数学的方法:高等数学的教科书太厚,无法带在身边,就把教科书一页页撕下,每次带上两三页,一有空闲就学习。我常见他躲在五组南面草料棚的稻草堆里看书,很佩服他,也不想打搅他学习的兴致。直到1977年我们一起准备参加77届高考时,他才说出当年自学高等数学的妙法。

运输队的工作不但繁重而且没规律,吃饭不定时,经常得饿着肚子干活,干了几年强体力劳动后,鸭蛋患上胃溃疡,经常胃出血,只能干些轻工作。1971年秋,伟大领袖发出“全国学解放军”的号召,全国工矿企业都要进行野营拉练。第十二牧场也必须组织人力去“拉练”。

但是,牧场里的奶牛每天要吃料要泌奶,是不能停工的,这里每个工作岗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都要有劳力顶着。只能抽调做轻工作的半病号去凑数“拉练”。鸭蛋不幸被征召“拉练”,尽管鸭蛋向领导再三解释他的身体状况,他还是得去!

在拉练途中,鸭蛋发生急性胃穿孔,辗转送到中山医院,腹腔穿刺检查发现面里全是脓。病情已经发展成腹膜炎,幸亏及时手术,切除了五分之四的胃,才捡回一条命。

病愈后的鸭蛋回牧场上班,担任食堂管理员,再也没见他在工余时看书。午休时鸭蛋与运输队的老大粗们打牌,和他们一起大吼大叫,常常争得脸红耳赤。

1977年恢复高考,鸭蛋以高分考进华东师大数学系,他的数学水平已远远超过其他本科同学,华东师大将他与另外类似情况的五位同学另立一班,开小灶上课。两年后,鸭蛋留学美国,学成后在美国大学里担任教授。

文革期间到处宣传的是“知识越多越反动”,读书看报都可能受到告密指控。鸭蛋利用工余时读英文报刊,自学高等数学,运输队里都是老大粗,他很幸运,没被告密。在另一牛棚里当挤奶工的66届高中生刘君就没那么幸运了。

刘君文笔极好,工余时间总是手不释卷地在看书。但是他的师傅对他工作态度很不满意,就向牧场领导告密,说他不安心在牛棚工作,在宿舍里看水浒。于是,牧场领导在全场大会上批评:“有人居然在宿舍看黄色小说‘水浒’!”。当时没有点刘君的名,算是很客气的了。

那天开完会,我们回到五组牛棚里干活,沈师傅叹道:“唉呀呀,现在居然还有人在看什么‘三乎’啊!”。上海话“水”与“四”发音相似。沈师傅故意把“水浒”说成“三乎”,大家听了会心一笑,知道沈师傅在装傻。水浒是中国老百姓家喻户晓的小说,如今也居然成了黄色小说,成了禁书!

后来,刘君以他出色的写作才能写出一本小说:《英王陈玉成》,还被调到上海市里的写作班,终于能跳出牛棚,远离他那爱告密的师傅。改革开放后,《英王陈玉成》还被编成连环画出版。刘君1977年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1991年起移居澳大利亚。

1977年12月高考恢复,当初分配进12牧场工作的十四位66届高中生中,有十位参加了高考,全部考上了大学,至今有九位定居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