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奶工散记4:人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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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牛的寿命长达十多年。挤奶工天天和牛朝夕相处,人与牛之间就有了感情。我的师傅顾根余常说牛是大畜牲,通人性,他待牛很好。受顾师傅的影响,我们五组每个人对奶牛都很友善。

五组里的38头牛,虽然每头牛都有牛号,我们还都给牛起了名字:那头上没角的叫“葫芦头”,乳头小的叫作“小奶头”,“小三子”是指那头只有三个奶头泌乳的牛。

那头背脊稍稍隆起的高大白花牛叫“曲背”,它是有名的种公牛“917”的妈妈,是头高产的良种乳牛。后来“曲背”的女儿也到了我们组,就叫它“小曲背”,尽管它的背一点也不曲,它的妈妈就改叫“老曲背”了。

在我们这个牛棚里,牛和人就象家里人,“小三子,回来!”“葫芦头,过去点!”,“小曲背,不许再叫了!”(小曲背就是那头特别护犊的青年牛)。那些奶牛们似乎都听得懂,乖乖地顺从我们的吆喝。

顺便说一下,奶牛只有在发情或护犊时才会叫,平日里是不叫的,即使在受了伤,以致于鲜血淋漓时也一声不吭,只有从那颤抖着的四腿可知它正在承受极大的疼痛。


 
我在放牛场上和牛合影(1971年)

当了八年的挤奶工,天天与牛为伍,我喜欢观察牛,还爱逗牛玩,对牛的各部位太熟悉了,从牛角到牛尾,都能讲上一大通。

先说牛角,人们总以为牛应该有牛角,尤其是在中国画中,画上大大的两个牛角,一看就是牛了,但那是水牛。而我们养的是奶牛,最不希望的就是大牛角。奶牛每天要到放牧场去三四个小时,运动和晒太阳。在放牧场上奶牛会相互打架,最怕的就是它们因顶牛而受伤,尤其是怕伤及乳房。

那时我们五组奶牛的角都生得好,要么牛角往下弯,要么双角弯成圆弧状,角尖向内,还有的干脆没有角,五组奶牛的牛角在打架时都没有杀伤力。在现代欧美的奶牛场里,奶牛一律是葫芦头,奶牛在刚出生后就在生角处点上药,从此再也生不出角了。

牛的眼睛非常美,尤其是小牛的眼睛,双眼皮,长长的眼睫毛,清澈的棕色眼珠。长方形的黑瞳孔。

那时,我家七妹还在学校里念书,常到我工作的牛棚来玩,也喜欢看牛的眼睛。一次,堂侄女来我家玩,她是我家的下一代中第一个孩子,长得很美,七妹一看到她那大大的眼睛,就叫了起来“哎呀,她的眼睛美得就像小牛的眼睛一样啊!”妈妈听了笑着说:“哪有这样赞美人的眼睛的。”

牛的舌头结实有力,时不时地伸出嘴外,往左右两个大鼻孔里各掏一下。在给牛喂药时,把牛舌往外拉向一边,牛嘴闭合不上,乖乖地任我们把一罐药水倒入牛嘴中。

牛鼻腔前那块大大的区域称作鼻镜,是牛的健康镜子。健康牛的鼻镜光亮湿润,上面布满点点的水珠。只有在牛生病时,鼻镜变得软绵干躁,失去光泽。我逗牛玩时,喜欢用手去拍拍牛的鼻镜,沾了满手水。奶牛不喜欢我碰它的鼻镜,无奈我和它们朝夕相处,只能晃晃大脑袋忍了。

不过,牛似乎很乐意我抚摸它的脖子。它静静地卧在稻草上,眯着眼,嘴里不停地反刍,大牛头随着咀嚼微微摇晃。那牛脖的皮毛油光铮亮,摸上去就像绸缎那样,我的抚摸令牛很受用。

坐在小板凳上挤奶时,眼前能看到的是那曲线优美的牛后腿和大大的牛肚子,还有牛肚下蜿蜒粗大的乳静脉,直径达两英寸多!据科学试验表明,每生产一公斤牛奶需要有500公斤血液流经乳房,一头高产奶牛日产牛奶可达60多公斤,那就需要30吨血液流经乳房,全靠这么粗大的乳静脉来提供充分的血液。

由于新陈代谢旺盛,乳牛的正常体温高于人类,达39摄氏度,与通常的“动物个体越大体温越低”的规律正相反。冬天的牛棚里总是暖烘烘的,就像装上暖气,那是牛棚里的38头奶牛的体温提高了室温。

相应地,奶牛的寿命比其他牛种短,一般牛的寿命可达30年,据说奶牛的平均寿命仅17年。上海牛奶公司的奶牛寿命更短,泌乳牛折旧率规定是8年,也就是说,乳牛泌乳8年就能收回投资成本。然而,不少乳牛往往不到8年就因病痛或低产被淘汰。当挤奶工期间,最不忍心看到的就是那些平日熟悉的奶牛被淘汰或死亡。

乳牛是人类培养出来的特殊物种,大部分的奶牛品种来自高纬度的欧洲地区,那儿夏天凉爽。而上海地区夏季闷热,奶牛度夏艰难,尤其是新产犊的奶牛。我们尽一切可能来防暑降温:牛棚里安装电风扇,食槽里放满水,太阳下山后才放牛到放牛场,等等。

奶牛的汗是红色的,炎热的夏天里,奶牛的黑白皮毛上染出淡淡的橙红色图案,那是被渗出汗水染的。现在影视剧中经常有所谓的“汗血宝马”,说是异常珍贵,这儿每一头乳牛都是“汗血乳牛”。

奶牛每天都需刨刷牛身两次,这能促进牛的血液循环。我刷牛身很认真,有一头牛似乎认识我,每当我刷到它时,它总是先伸个大懒腰,慢慢地把肚子鼓起来,似乎在配合我刨刷牛身,使我刨刷在圆圆的牛肚子上就顺利多了,真是很有趣。

刷牛身时我们离牛身很近,一不小心脚趾常会被牛蹄踩住。奶牛的四个牛蹄支撑了全身一吨多的重量,一旦被踩住,疼得拼命拍着牛腿,要它挪动。奶牛反应迟钝,等我拍打了半天才慢吞吞地碾转牛蹄,挪动了一下。待拔出脚来,大脚趾已经受伤,趾甲下乌血一片,要等几个月新趾甲才长出来。

在当挤奶工期间,我的大趾甲常常是黑的。但是我也不怨恨踩着我脚的奶牛,总是由于自己不小心才被牛踩到。我倒是希望奶牛有健康的牛蹄。

牛的尾巴与其硕大的体魄相当,又粗又长。在刷牛时,需要拉起牛尾,仔细地刷,特别是牛尾端常沾满了干的牛粪粒。牛尾的功能不少,在挤奶时我们得时时留意牛尾的动向,当牛尾慢慢撑起时,那是要拉屎了,若碰巧清洁工在附近,可用铲子接着,避免牛粪四溅。当牛尾唰地翘起,那是要拉尿了,得赶快站起来,护着奶桶,避免牛尿溅到奶桶里。

夏天蚊蝇多时,奶牛甩着牛尾驱赶蚊蝇。在它们身旁挤奶,常常会被牛尾甩到头上,甚至甩到眼睛上。在别的生产组里,有挤奶工知道哪头牛爱甩尾巴,在挤这头牛奶时,预先用绳子把牛尾绑在腿上。我们五组从来不绑牛尾,也从不无故打牛。

说到牛通人性,说一件趣事。五组的高产奶牛多,高产牛一天要产60多公斤奶。我担心它们水份摄入不够,每天夜班下班前,还要提着水桶,依次给各高产牛喂水,天天如此,养成习惯。

一天夜班结束前,我提水去喂高产牛,同组的王师傅看到那头牛乖乖地把一桶水喝了,啧啧称奇。原来,那天他挤奶结束得早,见我还在挤奶,就代我去提水喂各高产牛,当水桶放在那头高产牛前,它别转牛头,对那桶水不理不睬。

我不知道王师傅已经喂过水,又去提水喂高产牛,那头高产牛见是我提来的水,俯下牛头,乖乖地把一大桶水都喝了下去。当我听说那头牛不喝王师傅的水,觉得很好玩,如今回想起此事才意识到,那头牛认识我。

事实上,岂止是一头,全牛棚38头牛都认识我。我从不折磨牛,若要母牛挪位,拍拍牛大腿,母牛就乖乖地挪动了。我唯一的一次打牛是实在不得已才动的粗。

上海的夏天炎热,母牛产犊后身体虚弱,但是不能让它长期卧着,否则会造成后腿麻痹。因此一定要强制母牛站立起来,最极端的方法是用铁架子夹着牛髋骨,通过挂在梁上的轱辘吊链吊起牛后身,强行使牛站立起来。有时奶牛太虚弱,一连几天都得吊牛,直到母牛恢复体力能自行站起为止。

这个法子很残酷,母牛髋骨周围的皮往往都被磨破,血肉模糊,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用,我们总是盡可能使新产母牛自行站起来,这时就只能抽打牛,强迫它站立起来,实在打不起来时,才用铁夹子吊牛。

一般情况下,都是由别的师傅去抽打牛,那一次偏偏轮到我要去挤那头产后久卧不起的母牛,我学着师傅的样去抽牛,要它站起来。没抽几下,那母牛挣扎着,但是实在太虚弱了,后腿无力,站不起来。它撑起前腿,扭过大大的牛头看着我,那哀怨的眼光令我再也打不下去,我丢下牛绳子躲开了,让别的师傅来抽打。

我以前见过别人抽打牛的情形,那些牛都是牛头向前,伸长着脖子要站立起来,而这头牛却扭过头固执地看着我,至今还记得那母牛的神情。我想它一定是认识我,一定是在奇怪我那时怎么变得如此残忍。

如今的社会上兴起养宠物,狗啊,猫啊,养得比人还娇气,宠得比自己亲生孩子还过分。人们谈起自己的宠物,往往眉飞色舞,似乎能与宠物交流沟通。

回顾我的挤奶工经历,想起那些人牛情,当年那38头牛就是我的大宠物。我爱动物,但是不敢养宠物,怕一旦失去宠物,自己感情上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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