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奶工散记2:养牛挤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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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牛挤奶

五组的牛棚里有38个牛位,配有六个挤奶工和两个清洁工,组成第五生产组。十二牧场的牛棚分散,牧场的运行模式基本延续私营牧场的方式,挤奶工不仅要挤奶,还要给牛喂料,助产,断奶,修理牛蹄,照顾病牛等等,总之,这38头奶牛的吃喝拉撒都交给了挤奶工。每个奶牛棚里都有职工宿舍,牛休息时人也休息,一旦牛棚有事,随叫随到。

我们上班时间称三潮两班制,即每头泌乳牛一天挤三次奶,或称三潮,每个工人参加其中两潮的工作。每一潮有三或四个挤奶工和一个清洁工。早潮7点开始,中潮下午1点半开始,晚潮晚上9点开始,直到挤完所有的泌乳牛才收工。故而奶产量越高,工作时间越长。

我们五组是高产组,每次挤完奶,将牛奶送到制冷站,总是最后一个组,别的生产组早就完工了。有的组牛奶产量低,一潮工作才一个多小时便能收工下班。

牛跟人一樣,都是哺乳動物,泌乳是為了哺育下一代。乳牛要产奶,首先要使乳牛怀孕,十月怀胎后产犊,接着是泌乳的高峰期,泌乳量随时间逐渐减少。

乳牛产犊两月后,通过人工授精再度怀孕,到怀孕满8个月时,逐渐减少每日挤奶次数,在滞留在乳房的乳汁刺激下,母牛渐渐停止泌乳,也就是断奶,以便让母牛腹中的牛胎儿健康成长,母牛断奶的两个月又称围产期。

母牛十月怀胎后,再次产犊,接着又迎来泌乳高峰,如此周而复始。一头牛的折旧率是八年,8年后就收回成本。记得当年我们五组生产指标:每头牛每年产8吨牛奶和一头小牛。

每当母牛分娩时,挤奶工要在旁守护,有时牛胎儿过大,母牛分娩困难,还需挤奶工助产。记得有一天深夜,我和顾师傅在牛棚里等候母牛分娩,我实在太疲倦了,就地坐在牛位上,背靠着一头卧躺的奶牛,顾师傅说他早年曾经也这么坐着等候母牛分娩,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醒来才发现自己仰天躺在牛肚子下,连那头奶牛何时站起来都不知道。

顾师傅还告诉我,母牛分娩有时会很危险,所以要分外小心,以防出意外。以前在私营牧场里,每逢母牛分娩,老板娘就要在牛棚走道上摆香烛台,磕头求平安。母牛顺产,老板娘就以为都是靠她磕头求来的。牧场工人也不与她计较,只是走道上摆了香烛台,工人们干活很不方便。

母牛分娩时,小牛犊两前蹄先伸出母体外,接着出来的是牛头,那是分娩过程中最艰难阶段,我们握着牛犊两条前脚,用力往外拉,同时还得小心不要伤了产道。等到牛犊的最大部位:牛额头分娩出体外,剩下的产程就容易了,稍稍用力,牛犊的胸腹和后腿依次娩出,一头四五十公斤的小牛犊从母体滑落到地上,牛胞里的羊水哗哗地流了一地。
我们清除掉牛犊嘴里的粘液,用手挖下小牛犊四蹄的软嫩部分,挖下的八瓣小牛蹄用竹枝串成一串,晒干后就是一味中药,据说专治妇女的产后腿脚无力。

刚出生的新生牛犊浑身湿漉漉的,挣扎着,晃晃悠悠地撑起四脚,站起,摔倒,再站起,再摔倒,几番尝试,终于站稳了。老师傅说小牛犊每次摔倒都是在拜谢母恩。

正常状况下,母牛分娩后不久就排出牛胞,此物大补。尤其在冬天,对病弱体虚者很有补益,牛棚工人们都想要牛胞,大家就挨个轮流,我也轮到过好几回。那牛胞很大,放在水桶里,满满的一大桶,清洗后与红枣一起煮熟,冷却后成冻胶状。我妈妈和哥哥们吃了很多,我嫌太腥,尝尝而已。

然而,有的奶牛产后虚弱,无力排出牛胞,一连好几天,牛屁股后挂着排出一半的牛胞,那就是烂胞了。在夏天母牛经常发生烂胞,这时需要兽医把手伸进牛子宫里,把胎盘一个个剥离子宫后取出烂胞。

与人相似,母牛产后也需要护理,我们把一大包干的益母草,用热水冲泡成汤,又叫苦草汤,给新产母牛喝,促进母牛子宫收缩。此时不能急着催奶,要等十来天,让新产牛身体恢复后再催奶。

奶牛过了新产期后,迎来产奶的高峰,高产奶牛的日产量可达60多公斤,一次产奶20多公斤,满满的两大桶,就需两人分别坐在奶牛两旁,同时挤一头牛,称为双挡。两双手握四个奶头一起挤奶,来缩短挤奶时间,防止因挤奶时间太长而引起奶汁回流后的种种恶果。

母牛刚产犊后挤出的奶叫初乳,带血,有轻泻作用。虽然不能作为鲜奶供应市场,也得送往乳品加工厂作其他用途。新生牛犊也需要喝奶,但是不能让牛犊直接从母牛乳头吸吮,怕引起奶牛的母性而从此不让人靠近挤奶。听老师傅说,以前私营牧场时,若产下的小母牛太弱,就让小牛直接吸吮母牛乳头,那小牛就会比较强壮。

喂小牛是件有趣的工作。每潮挤奶结束,用提桶盛上十来斤初乳去喂新生小牛。小牛吸奶的本能动作是仰着头嘴向上,所以得教小牛低头从提桶里喝奶:用手指蘸了初乳,塞进小牛嘴让它吸吮,同时握住小牛嘴,引导小牛头伸进提桶,把嘴浸在初乳里喝奶。

小公牛总是比小母牛笨,往往要教好几天才学会低头喝奶。我喜欢去喂小牛,喜欢小牛那种憨态,即使得化好多力气喂那笨笨的小公牛也乐意。可惜,小牛犊在我们产奶的牛棚里只能待7~8天,然后运输队就来把小母牛送到小牛棚去饲养,而小公牛大都送到动物园去喂老虎,只有极少数的高产母牛产下的小公牛才有幸成为种公牛。

听老师傅说新生小公牛的肉含太多水分,不好吃,倘若能养上三十天,就成了鲜美的小牛肉,但是,若用饲养奶牛的方式来饲养肉用牛,成本太高,经济价值上不合算。所以,小公牛都直接送去动物园给老虎吃了。

出于天生的母性,奶牛都会护牛犊。每当我们牵着新生小牛犊经过奶牛前,每头母牛都会伸长脖子,鼻孔耸动着上下左右地嗅着小牛,试图嗅出是否是自己的孩子,它们眼里的黑瞳孔放得很大,眼睛似乎放射着光,那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母性的光。

记得有一头青年母牛产下头胎,特别护犊,一旦看不到自己的牛犊就不停地叫唤,折腾了好几天才安静下来。而那些经产母牛们老陈持重,似乎看透了世态炎凉,默默地承受着牛世间的苦难。

我的师傅

我进牧场工作时,按牛奶公司的规定,刚进牧场的青工,都得先当三年学徒才能成为正式工人。我的师傅是五组组长顾根余,他为人正派,养牛经验丰富,技术高超。那些高难度的工作:修牛蹄,给牛喂药,断奶,到小牛棚里牵青年牛,等等,都得由顾师傅来干。尤其是修牛蹄非常危险。

那时上海地区的奶牛患牛蹄病很普遍,主要原因是饲料中缺钙,而频繁的洗牛脚更加剧了病情。患了牛蹄病的奶牛脚蹄下被烂穿,一瘸一瘸的行走不便,严重影响奶产量。

修牛蹄时,两个工人紧贴着在牛身后,用粗绳绑住牛大腿,把一短棍穿过粗绳,两人合力,往上一提,那牛的小腿离地,顾师傅马步半蹲,抬起牛小腿搁在膝上,左手托住朝天的牛蹄,可以看到牛蹄上烂出大小几个黑色圆洞,大的有铜钱大,顾师傅右手执刀,把牛蹄的腐烂部分削去。然后用药棉蘸着碘酒,塞进烂洞里,再稍加包扎。

修理时奶牛感到疼痛而挣扎,尽管有两个工人竭力制止奶牛,还常常是人力斗不过牛力,两人和牛身一起踉踉跄跄地左右挪动,执刀的师傅就可能伤及自己。每次看顾师傅修牛蹄,我都捏把汗,那绝活我始终没学。

相比起修牛蹄,给牛喂药虽然也需两人合作,却轻松得多,一人揪住牛鼻孔,掰开牛嘴,把结实有力的牛舌往外拉出,卡在嘴边,使牛无法闭嘴,另一人迅速地把一罐药水灌进半张的牛嘴里,待那罐药进入牛肚,才放开牛头,那喝完药的牛摇头晃脑,咳嗽连连。

我看得有趣,回家后绘声绘色地讲述那情景,还添油加醋地说那是给牛刷牙,妹妹们以为奶牛真的需要每天刷牙,妈妈进一步想象,说牛牙刷一定得像板刷那样大。

 
2007年我回沪探亲,与龚明奎师傅(左)和顾根余师傅(右)在聚会上合影

乳牛业是个残忍的行业,靠强制母牛多次怀胎来换得持续产乳。而且当乳牛患病不治,得抢在乳牛断气之前把牛放血致死,这样的死牛才能卖到屠宰场换钱,因为屠宰场拒收自然病死的牛,那就只能火化。

牛棚里一旦需要把牛放血致死时,顾师傅是怎么都不愿下手去把牛放血的。他说牛是大畜牲,通人性,我们在牛棚里挤奶,和牛朝夕相处,人和牛都有了感情,怎么下得了手,最后总是由别人去砍那最后的致命一刀。

1972年初,顾师傅生了肝炎,暂时不能挤奶,我接替师傅当了五组的生产组长。与师傅多年的养牛经历相比,我既没有那么多经验,又没有强壮体力,只能勉强上位。好在顾师傅家离牛棚不远,有事就去请教师傅。

记得在我刚当上组长后不久,一头高产母牛在半夜即将分娩,我怕自己担待不了,骑上自行车去请顾师傅,时值冬天夜里的凌晨一点多,冰天雪地,我到顾家村叫开门,顾师傅一听,二话不说,立即和我骑车到牛棚,一起在牛棚里待产,直到母牛平安产下牛犊后才回家,此时天都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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