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茉莉

 

一.起源

茉莉不是花,她是我家的狗狗,如今刚刚四岁。这名字是我女儿起的,把茉莉带回家那年我们刚刚从蒙特利尔回来,女儿宣称蒙城是她最喜欢的加拿大城市,于是给刚抱回家的小狗娃起个英文名叫Molly。 Molly是她当时读的书中一个女孩的名字,又带有蒙城的前两个字母,以志她对这个城市的热爱。我玩味一下,说这狗狗也得有个中文名,Molly 听起来很像茉莉,女儿大喜,说茉莉很好听呀而且我希望她能像茉莉花一样香香的。这就是茉莉名字的来源。

茉莉能够成为我家一员,也是颇有渊源的。女儿四岁那年,我独自带她回中国探亲访友,玩得不亦乐乎,这也是她最近距离最长时间接触中国文化的一次。和亲戚们,尤其是刚上大学的表姐耳鬓厮磨了一个月后,互相之间几乎是洒泪而别。回来以后,进入女孩家第一波敏感期的女儿就悲悲切切地问我为什么没有给她生个姐姐。虽然小孩话有些令人发笑,我也着实体会到她这独生孩子的孤独感。我安慰她说生姐姐已经来不及了,生妹妹也不大有希望,唯一的办法是多交一些朋友,可以好得像姐妹一样。她说如果能有个猫咪我就不会孤独了。女儿对各种小动物都非常喜爱,不过猫咪是最爱。那一两年是她对猫咪的迷恋期,衣服裤子帽子睡衣都是可爱的小猫形象在上面,每天画的也是各种黑猫白猫小花猫。她央求多了,我就跟他爸商量,被一口拒绝,他说我们都上班,还在女儿身上花那么多精力,谁还有时间再养个猫呢,别多事了,也许她就是一时心血来潮,过一阵就忘了。

不过她并没有忘记,虽然不再缠着央求,连续两年,每到圣诞节,宠物都在她写给圣诞老人的许愿单子里,看了让妈妈心里酸酸的。六岁那年,国内的大表姐终于来加拿大留学了,女儿欣喜若狂之余,失望地发现表姐要去的学校并不在卡城,而是要开一天车的加拿大中部里贾纳;再加上入学一年后发现许多同学家里都有宠物,还不止一只,抑制了一年多的渴望又抬头了。这次的央求便有些变本加厉,六岁的孩子已经很有对付父母的攻心策略了,她不仅抓住所有的机会提出要求,又常常打出自己作为独生子女的可怜招牌,加上妈妈的敲边鼓,最后,她爸的口气有些松动,只说照顾一个宠物的事情太多,还不光是花钱的问题,就是要领,闺女现在也还太小。我就对可怜巴巴的女儿说,那你就再等两年,也许八岁时可以考虑。八岁!六岁的女儿眼睛亮了,对那个有宠物的未来憧憬满满。偏偏这一年我身体过敏现象严重,检查后,发现一大堆过敏原,猫猫就是其中一个。老爸听了居然很高兴,因为可以不用养猫了。女儿略有遗憾,不过马上求其次,说狗狗她也喜欢,就养个狗狗吧。

接下来的这两年她念念不忘件事,认为八岁生日那天就是她抱上自己的小狗狗的那一天,暑假还在宠物收容所举办的“宠物101 入门”培训了一周。生日快到了,我开始有些失悔承诺得太早了。原以为八岁时她应该可以比较独立地做许多事情,包括照顾宠物,这时才发现我的估计过高,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不要说还有能力去照顾一个小动物了。老爸更是把女儿和我以前养鱼的劣迹扒出来,说喂鱼刷鱼缸都是我的事你俩一手没伸过这次别再给我找活儿了。女儿早已看出妈妈是可争取对象,每天只是在我耳边嘀嘀咕咕,希望我能扭转乾坤。既然有言在先,老妈唯恐失信,可是也不能无视老爸的感受,我就说你现在需要的是做通老爸的思想工作这事妈妈帮不了。

女儿于是使出全身解数想要攻下这个难题,她原以为这是小菜一碟,长这么大老爸对她可是百依百顺言听计从的。这次却不同,老爸拿出他最擅长的拖延战术,不哼不哈,既不支持也不反对。我尽量不说话,在边上冷眼观战。她先是软磨硬泡加撒娇,老爸只是慈爱地摸摸她头发,不买账。女儿便又开始劝说辩论,质问老爸为啥不喜欢这么可爱无辜的小动物,老爸说我不是不喜欢动物,是不喜欢它们跟我天天在一起,只要我们之间保持距离井水不犯河水,我很愿意远远地欣赏它们。女儿又说,现在你觉得不喜欢,等我们有了一只你慢慢就日久生情了。老爸想了一下说,不太可能,我的立场不轻易改变。女儿狡黠而又自负地看着老爸说 —— 我现有一例,你说过在有我之前你也没想过要有自己的孩子,嫌孩子花钱还拌脚让你不自由,可是有了我以后你现在不是觉得没我不行了吗? 这一段话很有说服力,老妈大笑说——对对。。。问住了不是?老爸也只能嘿嘿干笑,半响才说,娃娃和小动物怎么能一样呢?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女儿有一天从学校回来,告诉我她们班每个人都做了一个关于“我的父母”的演讲,当她讲到爸爸不喜欢宠物时,班级上下一片嘘声,她的朋友们很震惊,不能想象一个不喜欢宠物的人。我说你怎么能这样背后嚼老爸的舌,他只是不喜欢小动物带来的那么多家务活,你给描绘得好像他一点爱心都没有比谋杀罪还严重。老爸听了,自我解嘲地说,看来近期我最好别去你们班级里,估计不会受欢迎。

其实老公这种反应为妻的并不奇怪。作为一个生性喜欢无拘无束,年轻时背包走遍半个地球的典型射手座,能最终娶妻生女在一个地方生根安居,这在他自己家人眼中都是奇迹。从曾经的风餐露宿过度到精致的宅男生活肯定跨度太大,任何长期的承诺都是一层新的枷锁(不过需要澄清的是婚姻这层“枷锁”是他自己想套上的),所以生活中多个宠物对他也是无形的束缚,还不光是对成为铲屎官的百般不情愿。这些分析我当然没有对女儿讲,她也是个射手座,所以性格癖好跟老爸很多相似,我非常担心哪天她也像老爸当年那样背着行李浪迹天涯,因此不必要的心理暗示尽量回避。

女儿的几次努力,遇到的都是老爸的油盐不进,领养宠物这事暂时陷入无结果的僵局,而女儿的沮丧也开始慢慢积累。偏赶上四年级的小女孩们的友谊关系也是忽好忽坏,而生性敏感多思把友情看成一生一世承诺的女儿就会常常心理受伤。情绪的防线已在崩溃边缘,只需要点儿导火索就能引爆。一日,女儿回了家,垂头丧气,因为跟好朋友闹了别扭在独自落泪,作为家庭心理师的妈妈赶紧过去安慰。虽然几十年过去了,我自己童年和少女时那些稚嫩微妙的心理并没有完全忘记,在交友方面女儿承袭了我同样的对他人的一片痴心,所以我很能理解她的迷惑和痛楚。从小到大,女儿一直感谢妈妈能够与她同理共情,这也算是我们母女之间的幸运纽带。女儿总算找到了知心人,梨花带雨般地对我一番哭诉。最后,她居然不忘前宗,说:

“妈妈,你现在能理解我的想法,可是我马上要步入青春期了——” 嗯?好像还有几年吧?我暗想。

“——我听说青春期的孩子不愿意也不方便跟父母交流所有的事情——” 估计这是从我给她买的几本“北美少女成长指南”中得来的知识。

“——就是对好朋友,也不是什么都能分享,我又没有姐妹跟我一起说悄悄话。。。如果能有个狗狗,我的青春期就会顺利多了。我伤心时就抱着狗狗诉说,她不会评判我,更不会背叛我告诉别人,只会默默地听,用爪子舌头安慰我,倾诉完了我的心情就会好了。。。所以只有狗狗是我的治愈良方”。终于转入正题了。我用手环抱着每天都看着长一截的女儿,知道她说的前景虽然有夸张成分却也离现实不远。现在,我边写这篇文章边想,几年前的无心之语现在一字不差甚至更多地印证了。

当晚,我放弃中立立场,略施压力,把女儿这一番泣血的宣泄祈求原原本本地对老公复述一遍,让老公衡量一下女儿的快乐和宠物带来的麻烦孰轻孰重。老公沉吟许久,有些无奈地摊开手说,那好吧,我总不能做让女儿不开心的罪魁祸首。不过,他强调,不是我的选择哈,不要指望我天天去遛狗。

就这样,领养宠物的工程终于正式开始了。这是2016年的春季,女儿那时已经八岁多了。虽然狗狗还没领回来,但是我们都同意只要在九岁之前付诸行动,就不算食言。

二.领养

首先是讨论领养什么样的狗。我一直私下里喜欢那种有野性的威风凛凛的大狗,像德牧那样的,不过刚一说出来就被老公否决了。他说大狗只适合农场,运动量需求又大,咱们没那么大的家让它折腾。德牧被否了,我和女儿都喜欢的金毛也因为爱掉毛有体味落选。女儿提议那种长毛的小京巴,我又赶快否决,小狗喜欢叫也太缠人,再说我喜欢能带着出去遛遛的,京巴的小短腿估计走不了几步。女儿说大狗小狗她都喜欢不过得好看的。。。这一点我完全同意,老公耸耸肩表示无所谓,别老淌哈喇子就行。这话事出有因,一年前我们全家去东部探亲,住在老公侄儿家,他家的狗狗一淌哈喇子,侄儿媳妇就拿厨房毛巾给他擦,把我们都恶心坏了。不过,老公说,他的标准是个头小,不缠人,不掉毛的,一句话,省事不占地方的。最后我想起某年在挂历上看到的那种眼睛大大神情如孩童般一张俊脸似狼又似狐狸的狗狗形象,一说,女儿和我马上心照不宣,说对对。。。我也喜欢那样的狗,就是不知道叫什么。感谢现在有了Google,一查,原来是日本柴犬。网上关于柴犬的描述——中等身材,独立(不缠人),不需要许多运动,忠实,聪明,有猫一样的洁净习惯——似乎完全符合全家的择狗标准。最主要的是颜值太高了,我和女儿几乎是一见钟情,老公瞥了一眼,也很满意,说如果非得养狗这个恐怕是最合适狗选了。

可巧,那年夏天我们回国旅游顺便回老家探亲,住在舅舅家几天,他家新领养的一只两三岁的狗狗就是柴犬,名字叫卡布。女儿跟卡布立刻成了最好的朋友,如胶似漆地,就连女儿每天睡觉,卡布都是忠实地蹲在地上凝视。有一晚我半夜起来,迷迷糊糊地看见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差点没把我吓得魂魄出窍,半响才悟道这是卡布。早上女儿没醒,卡布就静静地坐在地板上等。这次离开中国,女儿又是一番洒泪挥别,不过不舍的对象是卡布。探亲以后,选择一只柴犬作为我家新成员已经无需讨论了。

狗种定下来了,接下来就是讨论领养多大的狗,从哪儿入手。本来我考虑在动物收容所领养一只成年狗,一则是对社会做点贡献的好事,二则收养所的宠物都很便宜(符合老公的期望),而且听说那里的狗狗都是被培训好了的,比较听话。可是遍扫收容所网页,发现入我们法眼的狗狗种类不多,更不要说柴犬了。柴犬也算比较名贵一点的狗种,估计被弃的不会很多。有人说二手货网页Kjiji 常有人卖猫猫狗狗,不过不好说这些宠物的来源,是不是偷的有没有病或被虐史对于买主都是暗箱。再说狗生就那么十几年,我和女儿都希望抱个新生的狗宝宝,延长陪伴时间,过足爱心瘾。最后全家一致同意走最正规最昂贵的渠道,去咨询本地宠物饲养农场。一查, 巧了,卡城西北郊外就有一个专门繁殖柴犬宝宝农场。我打了两三次电话,终于约好了去农场参观一下。这已经是2017 年的一月初了。

农场主罗拉是个五十多岁干练而又严厉的女人,目光锐利,对人不太友善,笑容只在看着宠物的时候才有。第一次全家拜访,她就给了我们非常准确严格的在农场的车行路线以及进出大门的详细规则,旨在不要打乱狗狗们的日常生活,不会引起群体恐慌兴奋以及不要让没训好的小狗溜出去。落座后,罗拉又给了我们全家一顿完整的面试和问卷调查,从工作性质、经济情况到生活习惯,以确定我们是真正的爱狗人士,对狗狗的一生照养有明确的承诺而不是一时冲动。她这么严谨不苟言笑,搞得我像工作面试一样有些紧张,生怕一句话回答错了被放到不宜养狗家庭的黑名单里。她说,近期马上有一窝狗狗要出生了,不过可能没我们的份,除非排在我们前面的人家放弃了,下一窝得等到三月份。女儿如同进入了梦想世界,马上蹲下来跟她家里的几只成年柴犬互动,开心溢于言表。

几个星期后,罗拉突然打电话,说看样子我们领狗的日期可以提前了,几天前出生的狗狗可以有我们一只,最早三月初可以抱回家。第二次去农场,我们正式交了定金,走进狗狗育婴室,罗拉小心地把巴掌一点大的我家未来新成员放在女儿怀里。我们都有点激动,真像看初生婴儿一样。那可怜的小狗宝在女儿手中蠕动着,发出细细的小鼠一样的吟声,真是可爱极了。“就是她了,我们的Molly。” 我们告诉罗拉。推算一下,狗狗的出生日期是一月十七。我们可以在十一周后带她回家。临走时,罗拉给了我们一堆材料叫我们回家阅读,还有一小时的录像培训,必须在接宝宝之前完成。

 

回家以后,女儿每天都在数着日子,盼着把茉莉带回家那一天。那天终于到了,却落在她必须去周末中文学校那个下午,偏偏学校有考试不能缺课。根据我们对罗拉的了解,她说的日子时间就是板上钉钉的不能轻易改变,我只好和爸爸把闺女送到学校,两个人去接宝宝回家。

见了罗拉,先是一大堆领养文件需要签署。由于茉莉是纯种狗,这个农场又是属于加拿大柴犬独家权威组织的会员,狗狗的生养繁殖必须严格控制,我们被要求签一个保证不让茉莉生育的文件。当然了,罗拉说,如果我们改变主意想让她当妈妈了,只需要另外交四千加元得到柴犬协会的批准,目的就是要保证柴犬种族的纯洁性和遗传特征的稳定性。听起来有道理可是又很没道理,不过我们反正也不打算让狗狗繁衍,有一个够了,就同意签了。罗拉还说,因为茉莉是纯种狗,她是有资格加入柴犬每年的北美级别巡回演出的。做狗模特?我和她爸对视一下,忍不住想笑。接过茉莉的出生证明,看着上面白纸黑字写着Molly Cooper, 出生于2017年1月17 日,生身母亲叫Fancy,上面盖着柴犬协会的大印章,恍惚觉得我们在领养一个孩子。送我们出门时,罗拉难得地露出一丝微笑,说你们是好人家,茉莉一定会很幸福。

三.初入家门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怀抱着只有11 周的茉莉。虽然隔着一层毛绒绒的毯子,也能感受到她炙热的体温和空前的恐惧。可怜的小生灵身体剧烈地抖动着,不论我怎样用体温、抚摸和言语都不能减轻她的恐惧。想想把一个正吃奶的婴儿带离自己生身父母可能就是这样景象。

回到家里,茉莉仍然是无法控制的剧烈抖动,加上无助的低声呻吟,不吃不喝。我和老公就像抱孩子一样24小时抱着,走哪儿带到哪儿。我看着老公抱着狗狗在客厅转悠,还一边抚摸着一边说,“没事没事小宝贝,这就是你的新家了”,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两天以后,她的身体抖动终于消退了,也愿意从我手中吃东西了,并开始环游四周,试探着研究自己的新家。

 

茉莉在哪里睡是个问题。我先是把她的小床小笼子放在我们的主卧地下,可是我一辈子都睡觉太轻,狗狗睡觉时的呼吸声,不自主的呓语声和隔一两分钟就翻翻身挠挠小床的声音都会把我弄醒,真让我追忆起当初女儿睡在我床边摇篮里的情形——头四五个月夜晚我都是几分钟醒一次,被宝宝的各种小小的动作声音搞醒——我担心茉莉又让我重新受那种折磨。连着两天睡不成觉,我已经是疲惫不堪。女儿自告奋勇说狗狗可以睡在她的卧房,我们明知不行,还是让她试了一下。不出所料,九岁的孩子睡觉太香,一入梦乡什么都听不见,茉莉半夜哼哼良久想要去方便也没人理,最后还得是我起来带她去院里。老公建议可以让她自己睡,我们把笼子放在客厅地上,可是茉莉不肯,尖叫了大半夜。后来我听不见叫声了,心中有些宽慰,大概叫累了就不叫了,跟婴儿一样。 第二天早上老公说,“我觉得大概是客厅太亮了,所以把她放在地下室再用黑布罩上笼子。她还是叫了很久,后来不叫了。” 我抱起茉莉,批评老公这样做太残忍,不能对婴儿做的就不能对新生狗宝宝做。这一夜估计是令茉莉最受煎熬的经历,她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惊恐,又开始浑身颤抖。老公一看没办法,虽然领养这“半个女儿”不是完全自愿的,毕竟心疼老婆也可怜这只无助的小生灵,说好吧,只好我做牺牲了。这以后的五个多月,是老公在底层卧室睡觉,茉莉的笼子放在同一层,夜晚伴着爸爸的呼噜声,她终于可以睡安稳了。

虽然由爸爸陪睡,头两个月每三个小时就要带着如厕的任务还是我的,主要还是我的耳朵太尖,即便隔着一层楼我也会立刻听见她要去方便的叫声,老公总是等她叫了十多分钟才有行动,等他醒了,我已经带着狗宝宝回来了。我家晚睡早起的是老公,所以临睡前和一大早带狗狗去一趟院里就只能由他完成。不过有时狗狗晚上尖声嚎叫,却不是为了上厕所,就是为了有人抱她一会儿,我义不容辞,赶紧跑过去抱抱拍拍挠挠,她就哼哼唧唧地直往我的怀里钻。几个月后,当茉莉终于不声不吭地睡一整晚觉时,我俩的心花怒放,就跟九年前两个月的女儿终于让我们连睡了六个小时一样。自从疫情爆发女儿在家上网课以来,茉莉已经荣幸地被姐姐招进寝室睡觉,我们觉得这样也好,趁机终于可以把楼下的笼子和狗狗床垫拆除,我们的电视间可以看起来清爽些。当然茉莉清楚地知道楼上卧室区,除了姐姐的卧房,别的地方还是禁区,所以早上一开卧室门她就径直下楼,白天也绝不会涉足楼上。

劳拉给我们的培训中,谆谆教导不要给狗狗乱吃东西,只需要质量上好的狗粮,偶尔一点饼干鸡肉之类的零食。我们按照她的推荐长期订购了从温哥华运来的特制有机营养狗粮,完全无麸质无糖无盐高蛋白均衡配方,感觉狗狗的标准比我们都高。我老公特别赞成不喂其他零食尤其是不要喂人食这一建议,而且很有实施彻底的狠劲。我和女儿就不是那么有原则,饭桌下时不时偷偷给她点美食解解馋,那满含祈求的小眼神实在让人无法抗拒呀。不过开了戒就会有后果。喂过几回我最拿手的三文鱼后,有一次我们晚餐过后, 老公没有马上收拾桌子,临睡前我想起那剩下的三大块三文鱼,到处找不到,我就怀疑茉莉跳到桌子上偷吃了。半夜里茉莉狂叫着要去上厕所,直到第二天下午跑肚才算停止,证据无疑了。那以后我叮嘱大家吃完饭马上拿走碗盘,以免类似事件再有发生。现在每天我一开始做饭,茉莉就在脚下转来转去,掉在地上的食物会被马上捡走舔干净,老公说这是养狗最大的意外之喜,从她来了以后,厨房地上没有食物渣渣了。

刚开始没有养狗经验,在厨房会经常无意踩到她,因为狗狗不会预料人的突然改变行走方向,好几次我一突然回身,就会听见一声尖叫,只见茉莉满脸委屈,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我,心疼得我赶快蹲下安抚。好在茉莉对坏事的记性不那么好,下一分钟有好吃好玩的就又开心起来了。狗粮虽然是上好的,天天吃肯定乏味,几个月以后茉莉开始食欲减退,有时干脆罢吃。问问兽医,说是没啥毛病,就是馋的,狗狗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过一阵就好了。老爸更是心硬,说你千万不要让步,她饿极了自然就吃了。坚持了几周,不见好转,茉莉每天两顿的狗食她一顿都吃不完,我觉得不忍,把作为零食的鸡胸肉剁碎跟狗食混在一起。奇迹发生了,混了鸡肉的狗食每顿被一扫而光。不过这以后,鸡胸肉就不是偶尔的零食,而是必加餐了,每顿走到碗里扫一眼,没有鸡肉就走开,有时鸡肉块大了人家干脆把鸡肉挑出来狗食剩下。老公非常不以为然,说你和狗狗谁说了算呀她身体没啥毛病这明显是要挟。我和女儿都不爱听,说你怎么不天天就只吃一样食物呢?不过我们还是尽量不喂她太多人吃的食物,因为油盐太多对狗狗的牙齿和整体健康都不利。觉得对狗狗就像对待自己和家人饮食一样,既不能太苛刻啥垃圾食品都不碰,也需要尽量以健康饮食为本。

四.狗生就要活得轰轰烈烈

柴犬是一种很爱干净很独立的狗,狗类中性格最类似猫猫的,这也是我们经过大量搜索阅读后决定领养一只柴犬的原因之一。茉莉的如厕习惯没怎么经过训练就好象自然养成了,除了最初三个星期在她自己的笼子里和家里地板上发生过几次意外,茉莉很快就能区分室内和室外了,不管多急,绝对不在屋里进行。即便是室外,也一定要在草丛中解决,人行道和硬地面都是避免的。尤其令人好笑的是,每次出去遛狗,茉莉都花费很多精力寻找最佳大便处所,常常要折腾几次才能选好址。看见一个地方,停下,环顾左右,确定方向,突然一阵风吹过来,觉得不合适,换个方向,下蹲姿势摆好,四只小爪前后左右多次调整。。。可是又不对,坡太大。。。这样反复几次,终于找到最佳地点最佳角度和姿势了,我们都跟着着急,正要方便,千钧一发时,有人来了,茉莉对除我们之外的人都保持隐私,因此功亏一篑,又马上放弃。若是走在人行道上,她必然要尽量往上走到院子深处草地尽头而不是在边上的草地解决,我们有时不得不把尽力她往回拽,总不能跑到人家的大门口去行方便吧。好不容易攒够天时地利人和方便完了,她就拼命地刨土扬沙想要掩埋污秽,都快掘到我脸上了。对于茉莉这种怪癖,女儿每次都笑得直不起身,我称茉莉为狗界的“厕所风水大师”,女儿说茉莉是知道廉耻的仕女狗。狗狗小的时候必须每三四个小时出去一趟,那时我和老公都全日上班,无奈我把情况跟领导一说,要求中午可以回家帮狗狗解决问题或者每天有半天在家工作。西方人爱狗的很多,人道主义也延伸到任何有生命有感觉的动物,拿狗狗作为理由有时比拿孩子做理由还被同情。领导立刻给全组发了通知,叫大家跟我定开会时间一定要考虑我照顾狗狗的时间安排,以确保狗狗的生理需求得到最人道的支持。三个多月以后,茉莉可以坚持八到十个小时不需要上厕所了,我的工作日程才恢复正常。

茉莉虽然很爱干净,不过掉毛非常厉害,这是我们领养她之前最没算到的一点,也可以说劳拉有些隐瞒真相。我记得问过柴犬掉不掉毛的问题,她含含糊糊地说一年就两次换季掉毛平时没问题。老公说一年两次不假,不过一次是六个月,区别只是掉毛多少而已。换季掉毛时我们经常把她拉过来一把一把地往下揪,闺女更是拿了一个大塑料袋说准备用茉莉的毛做一个枕头。我家地毯狗毛的清理是每个星期的重头活儿。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劳拉当时告诉我们狗狗掉毛的程度应该也不会影响最后决定。

虽然刚刚抱来时茉莉一副胆怯惊慌的样子,几周以后她就适应了新家。为了培养她的良好作息时间,头几个月我对她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大概是先入为主,茉莉的心中稳稳地把我作为她的第一主人膜拜对象,几乎是走哪儿跟到哪儿,还不断地往身上扑。任何指令,我说出的她就听,别人的就得看她的心情了。茉莉对妈妈明显的崇拜和无条件的热爱令女儿很是嫉妒,她想尽各种办法逗弄狗狗,跟茉莉互动。不过九岁的孩子还是有些太顽皮,拿狗狗当成木偶玩具,有时还恶作剧,玩得太疯了,茉莉不仅表示强烈抗议,还偶尔在挣扎时抓伤女儿几次。每每这样小事故发生了,女儿就恼羞成怒说再也不想理茉莉了,还跟我痛诉茉莉的不可理喻;而茉莉一脸无辜又似有些歉意地蹭过去舔舐,于是女儿转怒为喜,闹剧就又开始了。这两年女儿和狗狗都成熟了不少,抓伤事件鲜有发生了,她俩已经不知不觉地有了许多默契,女儿的指令她都明白,茉莉似乎知道什么时候是应该听指令什么时候可以甩开蹄子发疯玩。“可是茉莉还是最爱妈妈的,” 女儿仍然略有遗憾地说,“你看她看你的眼神,简直比看到了上帝还崇拜,只要你一在,她的眼睛永远追随妈妈,只有你不在的时候,她才想起我”。  的确,我每每一坐下来,一颗小脑袋立刻钻进怀里,我低头看,一双大眼睛脉脉含情。我跟老公开玩笑说,这含情的眼神比我在热恋中曾见过的眼神都要深情,把人心都会融化。

 

当然我没时间理她时,她就找她的第二“恋人”,我女儿。小学时女儿每天坐校车,早上她跟着爸爸一起过街道送姐姐上校车,下午等在路边,远远看见校车从路尽头刚刚露出一点影子,她就激动地大声狂叫,一车的孩子们也顿时哗然,恨不得马上跳下车来跟茉莉玩儿。连开车的老司机Rick也每次放下他那严肃的脸,跟茉莉打招呼。

自从外甥女三年前搬进我家住,茉莉又有了第三个眷恋的对象。狗狗的爱心是无尽的,一旦爱上,就是永远。说起外甥女,刚到加拿大时她是怕狗的,似乎好多在国内长大的孩子都有怕狗的心理。在公园散步,远远看见狗狗,她就吓得藏在我的身后,几乎浑身颤抖。这毛病经过每天跟茉莉的亲密接触居然治好了,外甥女说,不知为什么,跟茉莉四目相对,就没有恐惧,只有喜欢。茉莉的眼神是治愈的,我很知道。至于爸爸,虽然在最初几个月辛苦地陪她睡觉,在茉莉需要的时候也很尽义务,这只聪明的小柴犬早就通过她的心感受到疏远,所以茉莉的“我爱我家”排行榜中,爸爸是在最底下的,除非没别人了,她一般不去找爸爸陪伴,更不主动跟爸爸亲昵。唯一的例外是爬山的时候。茉莉五个月时我们就带她去爬山了,她虽然平时也只是一天遛一次,有时天冷还可以不遛,却是十足的爬山好手,现在跟我们走完十几公里都不是问题。有趣的是在室外她就亦步亦趋地跟着爸爸,极力讨好,似乎是有点没安全感寻求家里最强壮的给她保护。

领养之前读过各种关于柴犬的资料,我早就知道这是一种很难驯服的狗,主要是智商太高独立意识特别强,领养之后才知道我们还是低估了她的倔犟。我们给她的指令,她其实不需要重复几次就心领神会了,但她时不时会闹点独立宣言。我的命令她是最不敢完全违抗的,但阳奉阴违在她的字典里就不算违抗。最有意思的是她不想听话时就回避眼神对视,基本原则就是她没看我眼神就说明可以不听话。所以我下完指令就用眼睛直视她,好多次她跟我僵持几秒钟只有败下阵来,因为妈妈的眼神是不可违抗的圣旨。当然我的眼神鞭长莫及时,她就可以没有束缚地撒野了。

为了让茉莉可以成为训练有素不用缰绳的狗狗,我先后在附近给她登记过两次培训教程,一共二十次课。第一教程的理念是怀柔政策加食物激励,我觉得没啥效果,有吃的她就做,没吃的还是不做。有两次我攥着拳头哄她,但茉莉很快接受教训,不见兔子不撒鹰,一定要等我把手伸开让她看见食物后才会听话执行指令,绝对的谈交易高手。于是我们找了第二家狗狗训练学校,政策是权威加适度惩罚。这个老师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一脸竖条的严厉,比罗拉还凶,人见了都怕,训练狗狗更是令行禁止,狗狗的脖链也从麻质皮质的换成铁链了。茉莉可以说是全场最难训的,先是上窜下跳地侵略其他狗狗地盘,那么小小的身量还敢往大狗身上蹦,真是初生狗犊无知的勇气。轮到老太太来治她了,老太太一脸傲然地告诉我,你一定要让狗狗服输知道谁是她的主人。我一看见茉莉那白多黑少的眼珠就知道她准备跟老太太抗争了。老太太最开始的两招都没好使,茉莉早就知道是让她坐下,可是就是不听;她俩到最后是力量抗衡,我看见强硬的老太太那么狠狠地扥着茉莉的缰绳,还用双腿紧紧地夹着她的脖子,令她最终就服,觉得心都要紧缩成一团了,我是不可能用这样狠毒的方式对待任何小动物的。这次培训也因为我不能按老师的指导去严格训练而不了了之了,让我想起女儿小时候我们训练她自己睡觉的失败,最后都是我们投降。培训不果,我决定就得过且过,狗狗大了慢慢就会好些。这两年茉莉虽然进步一些,高兴时还做些女儿教的翻身握手之类的小把戏,有好吃的也知道趴在地上等着,终究我们不敢放了缰绳,怕一撒手就又没影了。我姐开玩笑说,你们一家犟人,弄个狗也是犟的。

说起茉莉的撒手没,绝对不是夸张。刚开始没有经验,好几次我们一推开门她就风一般地冲出去,我们全家开车的开车,用腿的用腿,这顿追呀,每次都吓得我六魂出窍。遛狗的时候也跑过好几次,绳子断了或抓松了,兔子或鹿鹿突然出现,都是那侍机而动的小精灵的出逃信号。追是肯定追不上的,除非有其他遛狗人经过,用别的狗做诱饵,才能抓回来。鹿鹿一般见了狗狗是撒腿就跑,最可恶的是兔子,是撩狗专家,并不怕,狗狗近两步它们退两步,总是不远不近地等在茉莉上前,诱敌深入,撩得茉莉欲罢不能,追又追不上,估计血压都一下子升高几百个单位,恨得我想把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兔子们抓了烧烤。她有时也追松鼠,不过松鼠并不跑远,一见狗狗有袭击动向就爬树,茉莉追到树下就没招了,顶多冲着大树狂吠几声,也只有被拉着悻悻离去。还有一次我边走边看手机,一走神绳子牵在脖套那一端掉了我居然没马上知道,两分钟以后觉得怎么突然这么轻,一回头,茉莉已经不在,我手里拿着空绳子。这下又吓得我腿都发软,赶快打电话给老公求救。老公带着女儿在小区转了两圈看见她了,招呼她人家不肯搭理,老公灵机一动,说开后车门,果然车门一滑开,茉莉立刻跑来上车。她对车门滑开的声音习惯了,一般都是带她去爬山或兜风的暗示,所以这招一使就灵。跑过几次,好多社区的邻居们都认识茉莉了,有时遛狗在人行道遇见本区居民,就会有人问,这不是Molly吗?还跑不跑了?多次教训以后,我们不敢放松看管,所以都四岁了,还是不能无绳遛狗,每次上山看见人家的狗狗那么乖乖地跟在主人身边,我和女儿都艳羡不已,不知道我家茉莉啥时候能那么值得信任。

做为狗界中颇有盛名的戏剧性演员,柴犬的夸张叫声我早读过一些描述,不过经历了茉莉以后才知道书中介绍不仅不是言过其实,而是不够详尽呀。刚刚抱过来的时候,估计是新环境不熟悉,有些害怕,只有哼哼唧唧的小声呻吟。爸爸大喜,说这狗狗的叫声我见犹怜,不像其他狗那么大嗓门烦人。这话说早了,几天以后就感觉狗狗肺活量大增,尤其是不愿意自己睡觉,晚上经常是声嘶力竭高八度的狂叫。茉莉的声带不像许多大狗的浑厚,而是又尖又细高频率,犹如一根细细的钢针,直穿我们的耳膜,直到她的需求得到满足。好多次我都是捂着耳朵跑到她的笼子边,真怕会被喊聋了。老古说,天啊,这声音,邻居会不会以为我们在家杀狗?我深深体会到英语形容这种叫声用 “bloody murder” 的真正涵义了,不能更生动了。当然茉莉的叫声绝对不止这一两样,随着年龄增长,她的各种叫声越来越多样化,其中丰富涵义,只有我和女儿细心观察才得真意。大概总结如下:

第一类是极需关注,情感绑架——就是以上的尖利刺耳的叫声,而且无任何间隔,响彻云天,一声高似一声,每次我从办公室回来或者全家出去若干小时没带上她,基本从车库开始就能听见这样叫声。那种声嘶力竭,只有英文 “desperate”可以形容得恰当,就是那种一个人在泰坦尼克号沉船后拼死求救的喊声,所以说柴犬是狗界当之无愧的戏精-drama queen。

第二类,客人来访,热烈欢迎——也是尖叫,跟第一种有些类似,但力度稍减,中间略有间歇,而且一般只持续头两分钟,等热度降下来,也就是对客人嗅嗅和偶尔用爪子摸摸,不再有剧烈行动。当然她这么热情如火还是会把有些不熟悉狗狗的客人吓着。第一年我都没敢请朋友们来家里做客,怕他们招架不住。这两年经过不断地训话,热度稍稍有些控制。头一年我每次早上起床后下楼她也是这样尖叫着欢迎,而且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扑向我,有几次我觉得是被一个硬邦邦的篮球击中了,差点承受不住。

第三类,警惕,有敌人——尖叫变成短促低沉的吼声,伴随着从敌情侦查点(一般是窗户,有时是后院栅栏木门)到主人之间的来回奔跑,犹如一个站在树梢看到敌人大部队的小小通讯兵。直到我不得不起身跟她走到窗前,说没事没事,那只是邻居在我家门前停车,叫声才会停止,而茉莉的神情是无比自豪,好像为家庭安全立了一大功,眼神切切地等着被夸奖。

第四类,呼朋唤友的对话声—— 这声音比较嘹亮拖长,一般是在听到附近人家的狗狗叫声的回应,不过有时是她起头。经常是俩仨狗你高一声我低一声的喊得热火朝天,只要没人打断估计半个小时这社交聊天都不会结束。除了其他狗狗,有时听到后院门外或附近操场上有孩子们的喧闹声,她也是这样的喊叫,大概是想参与玩耍。这是我们邻居帕悌和葛兰老两口最不爱听的叫声,茉莉的头一年被邻居电话投诉过两三次。后来我们都很小心,晚上八点以后一听见她在外面叫就赶紧给喊回来。老古还语重心长地讲道理:“你这样太不考虑别人了,邻居晚上要睡觉你知不知道?你老这么不知轻重我们的邻里关系会被你搞砸了。” 茉莉经常被教训得一脸迷惘。

第五类,替自己争辩的强词夺理声音-这是她近两年才发展出来的比较高层次的表达复杂情感的叫声,顿挫有致而且有音节变化,不停留在一个音区,伴随着耳朵的前后微动和眉骨之间的张弛,简直像人在讲话。她这样叫的时候多半是在因为第三或第四情形下被主人大声呵斥的结果,一腔热血被泼了冰水,感觉有些委屈,或是想申明自己的立场。好多次女儿怕她影响邻居喊她进来,茉莉就坚定地站在那里用这蜿蜒曲折的叫声回应,并不进屋,似乎是在替自己分辨。

第六类,自认为出师有名的命令声音——一般是在院里呆久了想进来可是没人开门的时候,她就一声断喝(有时是连着三四声短促有力的叫),中间停半秒,见没动静,又重复,频率随着等待的时间加强,很让人联想到一副臭脸觉得别人都欠他的那种上司形象。每次她这样叫,女儿都跑过去给放进来,说“老天,女王陛下,你能不能态度好一点儿?”。而茉莉,则是一副“我等了这大半天你怎么才来”的恼怒,闪电一般地冲进来,在两层公共间加上楼梯这么大的空间里风速般地来回狂奔几个来回,发泄自己的不满,把地毯都拖得歪歪扭扭。不过有时她跑得太快转弯不及时,会一头撞到墙上或桌腿上,引得一家捧腹大笑,茉莉就一脸迷惑加挫败,看看大家,不再跑,讪讪地躲到哪个角落自己玩去了。

第七类,温柔求关注—— 这个当然是我们认为她最乖时的表现,一般她会趴下行大礼或是小猫一样直往你怀里拱,声音有好几种,一种是牙齿漏风一样的 “嘶嘶”声,另一种是鼻子或喉咙里出来的哼唧声,但有时是从胸腔里发气泡一样的“咕咕”声,不过都是低分贝的不会太恼人的。这是她或者要求出门,或者想吃什么,也或者就是希望被抱在怀里揉搓几下。

第八类,被拒绝后失望的叹息——这个也是近一年才发展出来的高层次声音,刚开始简直让我们几个都惊讶得合不拢嘴。那是几声急促的倒吸气,类似于小儿哭到最后几乎有些哽住的抽泣声音,然后是轻轻地把气在吐出来。每次她的要求被拒绝或漠视的时候,她都给我们这样一两声长叹,觉得跟屈原老先生落寞的背影有一比。当然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情感绑架,有时候会因此改变我们的想法,心一软,就满足她的要求了。所以女儿总说茉莉是情感绑架大师-master manipulator。

第九类,恐惧的婉转细吟——这个她初进家门对陌生环境害怕的时候出现过许多,现在是只有在公园里看见雄壮的大狗向她扑面而来时会发出这样声音。其实茉莉作为纯种的日本柴犬,远祖是跟狼有很近的亲戚关系的,近祖也是打猎出身的,所以勇气并不少。不过她这么聪明的狗是懂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的,小的时候不管大狗小狗她都不怕,奋勇地往上扑,不过很快发现自己这不到二十磅的小身材跟大狗们比力气实在是鸡蛋碰卵石。吃亏几次,现在她的哲学就是欺软怕硬,最喜欢欺负小狗们,再就是猎性发作,追逐所有的野生动物们。遇见勇武的大狗,她则先是外强中干地大吼几声(第三类叫声),身体匍匐向前绷住后腿,一副准备决一死战的样子。这种姿态如果吓走对方或是那大狗被主人训斥带走了,茉莉自然认为自己得胜了,松懈下来,屁股翘得老高,还一颠一颠的,欢快地继续前行。但有时发现并没吓走对方,大狗继续冲过来,她就立刻怂了,跳起来就躲,还嘴上哼哼唧唧的呻吟,求我们保护。

说起柴犬的智商,绝对是名不虚传。首先是茉莉的记忆力简直太好了,任何事只要重复两三遍,她都会记住,家里好吃的都在哪里,她如果会说话,肯定如数家珍。她的记忆还跟声音联系特别紧,所以只有一有人开冰箱或是打开放狗狗饼干的抽屉或是食物包装的哗啦声,她隔着几个房间都听得见,会立刻从不知哪里窜出来。不仅是单调的声音,词语她也能记住,所以一些她特别感兴趣的关键词语,比如鸡肉,散步,饼干,小吃,爬山,公园 等等,我们都尽量不让她听见,因为狗狗的期望值是任何事情都应该在说和做的瞬间发生,说完了不马上做,中间耽搁的时间都是煎熬,她等待的时候就会震耳欲聋的催促。后来发展到我跟女儿用中文说散步,等到中文她也听明白了,我们改用说w-a-l-k四个字母拼写,女儿笑说下次得用法语或西班牙语说。这两年,茉莉的观察力更上一层楼,有些事即便不说她也知道会发生什么,有规律的事在她脑子里会很快程序化,她看见前面就知道下一步是怎么回事。比如我一到楼上去换衣服,她就预料到要散步了,我们刚刚把爬山的背包从地下室拿出来,她就兴奋得上窜下跳,知道要带她去爬山了。自从外甥女搬出去,她的名字也成了敏感词汇,只要我们一提外甥女的名字,茉莉就立刻冲到窗前狂吠,望眼欲穿地希望看见她的车子。不仅是对言语,茉莉对人的行为模仿能力也超强。还几个月大的时候,她就知道门把手是可以旋转打开的,多次试图用爪子旋转,不过可惜她的爪子没法固定住那个圆圆的滑滑的门把,也是让她挺郁闷的。虽然转不开门把,她很快搞明白门是可以向外推开的,有好几次就是因为我们没有把门关紧,茉莉连推带撞把门打开跑了出去。小时候她每天早上见我下楼或是晚上见我回家都要拼命地扑到身上,我就训练她听明白我不让她扑身的指令,主要怕她抓坏我的职业套装或丝袜,现在只要我说“这是妈妈的好衣服,不许抓”,她居然就能强按住自己的激动,颤动着尾巴,等着我上楼换完衣服才又扑了上来。最近新养成的习惯是我的瑜伽垫子一打开,她就立刻坐上去,把身子倚在我身上,偶尔还审视一下电视里那只狗狗,估计心里纳闷我为啥坐在垫子上看着电视,不过积极参与妈妈的活动应该没错。

狗狗智商高对主人家来说不见得都是好事,有些阴影她会记住一辈子,比如地下室,自从刚来时嚎哭一宿以后她就绝不涉足。小时我给她剪指甲剪着肉皮了,她尖叫一声就再也不许我剪指甲了,所以现在只有每两个月送到美容店去剪指甲顺便梳洗一下。她还会时不时的玩一些小伎俩给爸爸妈妈添麻烦。虽然大部分规则示意几次她就懂,想不想照办就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比如不能咬家具腿,不能往餐桌和皮沙发上跳。我们能看见她的时候她就不会违规,但只要视线不所及了,她就立刻作案。第一年下来我家高级餐桌套椅的腿都是斑斑驳驳的牙印,皮沙发的底部也撕开了几块皮。老公自然心疼,话里话外敲打我“你看我不让你们养狗你们不听,看看把家具糟蹋的”。我和女儿面面相觑,自然无语。还有几次我们在楼下看电视,我突然发现茉莉不在身边,料定她自己在主层呆着不会有好事,一上去正好抓住现场,她一脸惊慌,站在餐桌上飞快地跳下来钻到一个桌角隐藏起来,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饭菜自然是一片狼藉。不过对家具帽子鞋子的破坏只是在早期,两三岁以后她基本不做这样小儿科的事了(据兽医讲那主要是因为出牙期狗狗需要磨牙),只有在被忽视或呵斥后,偶尔还会以搞破坏作为发泄渠道。

既然是戏精,自然是全方位的,除了以叫声抒发情感,茉莉还是我朋友圈和邻里圈有名的表情包。天生的狐媚大眼睛上方又有一点点墨色微突的眉骨,有些黛玉的眉山微蹙,让她可以用眼睛传递好多感情——开心,生气,伤心,失望,疯狂,满足,执拗,迷惘,都在里面。表示怀疑或奇怪的时候,不仅有眼神,还有眉骨的左右移动和平时直立舒展的耳朵微微向后翻,很像在问“excuse me?”。茉莉有时还以打喷嚏清理鼻孔表示自己的不满。跑到主人跟前打个响嗝其实是道谢,不过通常不被领情。柴犬的尾巴总是向上卷起来的,激动时尾巴就不停地颤抖,只有累了或不开心时,卷成甜甜圈一样的尾巴才耷拉下来。她每次寻求爱抚靠在我们身上时都会用力挤压,用身体的热度和重量让我们无法忽视地感觉到她的存在。需要提一句茉莉的笑容,大部分人都知道柴犬是天生的笑面,不过其实并不是笑,只有我们能看出茉莉什么时候真正在笑,她感觉被抚爱的时候是会微笑的,嘴巴上那个天然弧线会向耳边蔓延拉长,非常可爱;可是她最好不要张嘴,茉莉咧着嘴巴大笑的时候就显得特别滑稽,两腮露出参差不齐的利牙,很有些得意忘形的样子,精致的小狐狸脸一下子被破坏了,倒像个灰太狼。

茉莉特别想得到关注时,那就无所不用其极,把所有看家本事都会使出来,先是叫声,再用表情,然后是马戏杂耍,比如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躺在地上做各种高难动作,把玩具咬得吱吱响或是抛起来再接住,可是如果这些都未果,她就会沮丧地大声挠地毯,或者要求到院里去可以跟邻居狗狗们倾诉一下苦闷。为了让自己更加显赫地被注意到,茉莉会在我最忙的时候出现在最能阻碍我行动的地方,一不留神就会被她拌一跤或者一脚踢着她。所以每天晚上做饭,我都像越栏一样在厨房走,往左转是个拦路虎,往右走是个虎拦路。有时被她搞烦了,我就会大喝一声,茉莉则一脸受伤的样子,灰溜溜地走了,不过不到几分钟,胡汉三就又杀回来了。不需要关注时,茉莉的时间基本就用来享受狗界的岁月静好,不是打盹就是发呆,阳光下,地毯上,桌椅下,沙发上,大腿上,壁炉边,无不是悠闲小寐的上好场所。有时她在卧在后院木板阳台上,沐浴在暖暖的阳光下,凝视着虚无的远方,一脸哲人的沉思状,真让我好奇她的小小脑子里会不会有真正的思考。打盹是随时都发生的,睡到香处,嘴巴抽搐着,眼睛只露出一丝白线,偶尔低吼几声全身肌肉绷紧,可是眼睛还是闭着酣睡模样,想是梦见有敌情了。不过猎狗的本性不管睡得多香也是永远保留一根敏感的神经的,只要稍有动静,眼睛立刻睁开审视周围,所以我每次想偷偷录下她睡着呓语那一刻都实施不成,睡觉的照片倒是比比皆是。最好玩的是现在她习惯我拿着手机喊她对着镜头了,有时想偷拍生活照反而难以成功了,她一发现我举着相机,就立刻正襟危坐看着镜头,这么配合没准还真有做狗模特的潜质。

还有,作为资深狗界美女,茉莉在生命开始的两个月后就明白自己的颜值了,当然她也许不知道颜值是什么,可是对自己的出现可以吸引眼珠和各种赞叹可是深信不疑的, 而且是感觉相当良好的。带着出去散步,总有不少人驻足观看甚至上来抚摸,茉莉也自然来者不拒,激情万丈地跟人互动。我惊叹好多人居然让她的舌头把脸舔得湿淋淋的,我这么爱她也坚决不许她碰我的脸。时间久了,茉莉对于在外面得到关注觉得理所当然,一出门就有期待,远远看见人就打招呼,生怕失去被夸奖的机会。这两年成熟了,她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想跟她玩,对面有人走来,她马上察言观色,立刻排除那些不感兴趣的,可是对方只要把眼神瞥过来或是发出赞叹,她就立刻能断定这是粉丝,遂快速奔跑过去。我们社区不大,加上她又跑丢好几次,现在认识她的人不少,每次遛狗都会停下来跟街坊聊聊给茉莉机会被赞美几句。我老公本来就不爱遛狗,偶尔几次让他带狗狗出去,回来就抱怨大家都想抚摸茉莉所以他本来准备半个小时的遛弯一个小时才完成。

通过狗狗交朋友也是很容易的事,几个月下来我们就认识了小区另外两家也有柴犬的。那两只都比茉莉大三四岁。尤其是一个叫Hacky的公狗,茉莉对他特别感兴趣。 Hacky 的主人是两个同性的年轻人,每次见面他俩都打趣说茉莉可以给Hacky 做媳妇。Hacky 就比茉莉大三岁,可是比她稳重多了,所以每次都是茉莉没头没脑地拼命往Hacky 身上抓挠,Hacky 非常耐心地接受,偶尔往后躲躲。去年底Hacky 的主人们搬家了,茉莉这几次在公园里遛,东张西望的,想必在找老朋友?

虽然大部分时候茉莉都是无所畏惧的样子,她其实怕的东西也不少,比如雨伞,吹风机和吸尘器。每次我们吸尘她都吓得到处躲藏。对水也是有些退避三舍,即便在公园里遛弯,她也只在水边湿湿脚,身子是不喜欢进去的,头更是不喜欢弄湿,所以每次洗澡也是挣扎。带她在路边走,碰见哪家放水浇院子,茉莉总是小心的绕过去,生怕水滴喷到她身上。茉莉对剧烈声响更是反应强烈,有一次夜晚雷声闪电,把她吓得浑身颤抖不断尖叫,最后还是女儿抱了她半天百般安抚才恢复平静。爆竹声也会同样吓着她,好在这边也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节日会听到爆炸声。

五.未完的故事

四年转眼过去了,掐指一算,这也可以算作给茉莉的童年青年时代一个总结了。狗生甚短,更让我们珍惜跟她的相处时间。狗狗虽然受智商限制,肯定没有那么多的认知能力,可是在我们看来,她有着几乎和人类同样多的各种感觉感情和个性,这就让她成为一个可以交流爱的有价值的独特的生命个体。茉莉如果能说话,肯定会倾诉很多,不过我和女儿通过这四年的相处已经能够从她的各种声音表情和身体语言读出她的情绪感情了。茉莉这四年给予女儿的陪伴更是让我每每感激和欣慰,尤其是自去年三月以来女儿在家上网课,几乎隔绝了所有从前的朋友社交,如果没有茉莉每天跟她嬉戏逗她大笑,这近一年的禁闭估计更加难熬。我老公虽然一如既往地不肯完全认可茉莉,其实行动上处处是关心爱护的。每天早上我一下楼就看见老公开着壁炉坐在沙发上看书,而茉莉则一脸满足地趴在他脚下享受温暖和陪伴,觉得是一副好温馨的画面。一般有我和女儿跟茉莉玩的时候老公乐得清闲,但只要我一不耐烦冷落了茉莉,她耷拉着尾巴没趣地趴在桌子下面时,爸爸马上过去安抚撸毛,还画蛇添足地解释他听说宠物受冷落会得心理疾病所以需要及时给予安慰。我和女儿就相视一笑,女儿更是边笑边讥讽地对茉莉说:“爸爸是怕你得了抑郁症成为有反社会行为的狗狗。” 四岁生日那天,我们一说需要替茉莉祝贺一下,爸爸马上一本正经地把烛台端出来点亮一盏蜡烛,还戏言——茉莉不会吹蜡烛,我估计她的心愿没法成真了。女儿偷说,我觉得爸爸已经爱上茉莉了。我说,是不是都不重要,行动比语言见效,反正你不要逼着爸爸承认就好。

 






海云 (2021-01-30 16:31:40)
太可爱了。

欢迎来文轩
浪书 (2021-01-31 01:32:12)
谢谢海云。刚刚接触海外文轩,希望跟大家一起学习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