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夏天，格外闷热。 天一热，吕战国的血压似乎就降下来一点儿，他就自信地停了降压药，雨绸怎么说不能停他也不听，然后就是血压飙升，没办法，只好又吃降压药。 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雨绸都不爱搭理他了。 可是不搭理也不行，吕战国的七十大寿就在下星期，再怎么着，遇到这样的大日子，雨绸也不能甩手不管。
离吕战国七十大寿的正日子还差两天，雨绸买了一条鱼，放在水桶里养着，买了一只鸡，在阳台上也先养着，其他的配菜也买了不少。 可惜天太热了，菜都不禁放，一两天就发蔫儿，雨绸在太阳照不到的，通风的地方，把菜都摆开，过几小时就翻动一下通通风。 就等着正日子一到再让警卫员早晨出去买些猪肉，买几瓶二锅头，好好做一顿好吃的，到时候五宝，浅湾，老廖，老肖和程响儿，老徐和杨大姐都要来。
七十大寿头天晚上，雨绸把该洗的该切的菜都弄好了，弄了几个大水盆，放满凉水，把菜一碗一碗地漂在水面上保持低温，又最后喂了一次鸡，看了看那条两腮还有点扇动的鱼，大热天的，弄一桌菜真不容易啊。 雨绸把一切安排停当，把窗户开着通风，然后就去睡觉了。
暑热的夜晚，用扇子扇起来的风都是热的，雨绸在床上翻腾了好久才迷迷糊糊睡着。 可能是因为这两天太惦记这桌菜了， 雨绸梦里都能听到她放在大水盆里的碗叮叮当当互相碰撞的声音，开始是清脆悦耳像风铃一样的小碰撞，然后就变成了乒乒乓乓，雨绸的床也在摇动。 雨绸惊醒了，懵懵懂懂地下地穿上拖鞋，想去厨房看看。 突然，整个房子剧烈地晃动起来，桌上的东西掉在了地上，楼下厨房也传来了盘子碗从橱柜里掉出来砸在地面上的声音。 雨绸赶紧出了房门，正看到吕战国扶着墙晃晃悠悠走出来。 楼下大门突然开了，几个警卫员飞奔上楼：“首长！地震了，地震了！立刻转移！”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一个警卫员已经背起站在卧室门口发愣的思延，另一个警卫员背起了不知所措的李美玉，其他警卫员连拖带架把雨绸和吕战国弄到了院子里。 街坊邻里们也都出来到了大院的空地上，雨绸扶着母亲李美玉，吕战国领着晕头晕脑的思延，找了一块石头大家坐下，用警卫员递过来的两件军用雨衣勉强遮雨。 周围的人都是一副狼狈相，有的光着膀子，有的光着脚就跑出来了。 还好雨绸和老吕都在出来前穿上了衣服鞋，思延和外婆李美玉也都是穿着长到膝盖的睡裙和一双拖鞋。 这时，廖凯披着雨衣来到雨绸和老吕这里：“你们都没事吧？ 我刚给五宝浅湾打电话，他们一个邻居接了，说五宝和浅湾已经跑出去了。” 雨绸和老吕都说：“好！好啊！”
有人举起半导体收音机，开到最大声音，大家在风声雨声中断断续续听到：“唐山......7.8 级地震 ….... 全力救援...... ” 一声哀嚎在人群中响起：“唐山～～～！ 我唐山的亲人们哪～～～～！”
老天似乎在发怒，一股股的劲风裹着硕大的雨点倾泻而来，阴云密布的天空似乎沉重得像要塌下来一样。 地面还在时而大幅度晃动，每一次晃动，人群就发出恐慌的叫喊声，伴随着电闪雷鸣，仿佛世界末日。 吕战国悄悄对廖凯说：“要出大事。今年年初周总理走了，朱德老总这个月也走了，怕是还有人命数及天了。 你看看这地震，这雷雨，这是龙行远路的征兆啊。” 廖凯知道吕战国说的是什么，回答道：“不管怎么着，记着，咱哥俩说过，咱们至少没失败。” 两个老人在风雨交加的黑夜里，互相凝视着。
在雨地里好不容易挨到了天明， 雨绸，思延和吕战国想回到家里换换衣服，洗洗脸，拿点东西。 可是警卫员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回家。 雨绸说：“别的没什么，就是老吕的降压药在厨房放着呢，测血压的血压仪，和我的听诊器，必须得拿出来，要不然老吕有生命危险。” 警卫员回到家里，在厨房的满地狼藉中找了半天，找到了装吕战国降压药的那个小纸袋，已经掉在地上被水泡了，纸袋里边的药片全都化成浆了。 警卫员没办法，只好把这个拿给雨绸和吕战国看，又拿来了血压仪和听诊器。 雨绸给吕战国测了一下血压，是163/99，雨绸赶紧让警卫员跑步到医务室去拿降压药。另外一个警卫员说：“我去打早饭。”
一说起早饭，雨绸才想起来，今天是吕战国七十大寿生日！ 这一地震，家里的鸡，鱼，菜恐怕都完蛋了，连食堂开不开伙都说不定，能不能吃上饭都两说着呢。 稍后，警卫员端来了稀粥和馒头咸菜分发给大家。 这是大院食堂一早做的，到底是军队大院，管理严谨，这样的情况下，食堂仍然能够坚持露天开伙供应早餐。雨绸苦笑一下说：“老吕，你今天七十大寿，就只能喝粥了。” 吕战国笑道：“有粥喝就不错了，我小时候，要是有这么一碗大米粥，这么一个大白馒头，可不是比过生日还美？” 吕战国明显感到头晕，无力，心跳得厉害，他知道是血压高的缘故，但也不想说出来，就自己忍着。
很快，军区送来了一些军用帐篷，大院的居民们睡了几天军用帐篷之后，纷纷开始在楼与楼之间的空地上搭起了地震棚。 五花八门的木头，塑料布，油毡，三合板，砖头，全都搜罗来，大家各显神通，一个个的地震棚比着赛地搭了起来。 有的地震棚不但有床铺，桌椅，还有做饭的炉子，真的能过日子。 雨绸和吕战国带着小思延和母亲李美玉，也住进了地震棚。 警卫员们给他们搭了两个地震棚，一个给李美玉和小思延住，一个给雨绸和吕战国住。 平时他们到大院食堂吃饭，晚上就睡在地震棚里。
地震过后两周的一个夜晚，吕战国被蚊子嗡嗡的声音闹醒了，他一边抓起蒲扇轰赶着恼人的蚊子，一边看了看睡在身边的雨绸。 他和雨绸已经好些年分房而睡了，没想到这地震，倒让他们俩又睡到了一起。 吕战国侧过身来，看着雨绸。 “你这一辈子，嫁给我后悔不？” 他在脑子里问道。 一阵头晕袭来，吕战国知道是血压又高得没谱了，但他不想惊动人，不想打乱这个安静的，和雨绸单独面对面的时刻。 他把蒲扇举起来，给雨绸扇着风，驱赶着蚊子。 突然一不小心，扇动的蒲扇碰到了雨绸的胳膊，雨绸醒了。
“你怎么不睡？ 怎么啦？ 是不是血压又高啦？”
“没事儿没事儿，我想问你句话。” 吕战国说，“你这一辈子，嫁给我后悔不？”
雨绸睁大眼睛愣在那里：“你真是神经了，大半夜的不睡觉，想起什么来了？”
“唉，人老了，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啥都想起来了。” 吕战国仰面躺下，看着顶棚说，“当时你嫁给我，是没办法才嫁的，我知道。 本想嫁了我让你过好日子，可是那些年，你前后怀了六个，到今天就剩下俩孩子，一个当妈的，能不恨我吗？ 我是个大老粗，还打过你，这么多年，委屈你啦。 我也是没办法。下辈子，别嫁我了，找个自己喜欢的人吧。”
“老吕！我的老天爷，这是中了什么邪了？快睡觉吧。” 雨绸过了一会儿又看看吕战国，看他并不睡，而是睁着眼睛发愣，雨绸叹了口气，说：“都一辈子了，还说这个干什么，谁过得都不容易，我不恨你。不管怎么着，你当年在延安救过我，救过严瑞祥，算我欠你的。这么多年，你除了脾气差点儿，也没什么对不起我的，还一直养着我妈，我感激你。”
吕战国伸过手臂要搂雨绸，雨绸说：“快睡吧，大半夜的，当心你那血压！” 就把他推回去了。
天刚蒙蒙亮，吕战国早早醒了，蹑手蹑脚披衣起床去上厕所。 雨绸听到他起床了，可是自己迷迷糊糊的也懒得起来，就又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地震棚的邻居跑来摇醒了雨绸：“你家老吕晕在厕所里了！”
思延和李美玉也被惊醒了，赶紧起来跟雨绸一起往公共厕所跑。 已经有警卫员把吕战国抬了出来，哭丧着脸对雨绸说：“首长看来已经倒下不知多大会儿了，早晨太早了，厕所里没人，没人看见，刚发现。” 雨绸扑上前去按住吕战国脖子上的动脉，又试试他的鼻息，发现他的脉搏和呼吸已经完全停止了。
这个戎马一生的军人，这个从十四岁就离开家乡投身工农革命的人，这个经历了理想的破灭，经历了无数的运动，经历了杀戮，饥荒，战乱，和人与人之间的倾轧，而最后认定自己“至少没有失败” 的人，就这样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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