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这边炮队刚从学校的钟楼撤走，呼呼啦啦涌进了一大批从安全区外的城市难民，直到金陵学堂的各个建筑内外包括校园的操场都挤满了人，老李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最早进驻的难民，把学校的大门关好并用粗壮的木头顶住，还派人守在门口和围墙边，阻止更多的难民想翻墙进来。
上午的时候，秦春河扭开收音机，里面说明天日本人将对南京发生大规模的进攻，这条消息还没听完，轰炸又开始了，整个窗户随着轰炸的声响而发出有节奏的玻璃震响，让人觉得那些玻璃随时随刻会碎裂。秦春河把目光转向窗外，来吧，该来的一切总会来。现在通往学堂的大门的那条街上和旁边的小巷子里，都是人了，这些市民以为安全区可以躲避日本人的枪炮，秦春河也希望他能为这些人撑起一把保护伞，让他们能躲过这样的劫难。
“老爷、老爷，不好了，紫金山也烧起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王伯跑了进来，秦春河一惊，他这里看不到紫金山，他想了想便朝钟楼跑去，钟楼顶上已有几个学生站在那里指着远处紫金山的烟火说着什么，难民们似乎不关心这些，他们都在下面的操场上等着分一碗粥。
看见秦春河过来，一个学生忙指给他看：“ 教务长，你看，紫金山上好大的火！” 秦春河黯然，六朝古都有句老少皆知的俗语：紫金焚则金陵失！一朝又一朝的改朝换代都是从紫金山的烟火开始的。南京看来真的是保不住了。
从那时起，枪炮声几乎就不再停过，那个晚上，秦春河交代王伯回秦宅照顾好那里的众人，他估计就这一两天，日本人会攻进城来，他让王伯不要再到学堂来，躲在室内比较安全，他还交代秦宅地下室可以藏一些妇女儿童，说到这点他也联想到学堂的地下室，看来防空的作用很快就用不上了，还是用来保护妇女儿童！他叫来老李把难民中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全都让他们到钟楼的地下室躲避，一切吩咐完毕，他合衣躺在门板搭的临时铺盖上，睁着眼睛，听着一阵激烈一阵低落的枪炮声，他可以清楚地听到炮弹从他的在的建筑上面飞过的那种尖锐的哨音，他两手握着放在胸前，默默的向他的主祷告，一片宁静和祥和便在他身体的周围升起……
然而，随着又一个黎明的来临，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接踵而至，先是停电了，接着又停水了，老李气哼哼地告诉秦春河：“这些难民有的真鬼，他们自己带有干粮的，平常我们煮大锅粥，他们藏着自己的干粮，现在没水煮粥了，他们就偷偷吃私藏粮，还用衣服盖住头吃！” 秦春河苦笑，人在灾难面前才真正会显露出人的本性，有的人英勇不屈，就像那个炮队的上校，时刻准备为国捐躯；有的人却只顾自己，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秦春河对老李说：“学校小教堂的后面有一口井，有了自来水之后，就把井用木头盖子封住了。”他让老李带人去把盖子打开，就可以用井水煮粥。
正说着，王伯又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饭盒，他是来给秦春河送吃的：“老爷，躲在我们宅院里有个孕妇生了个孩子，他们一定要我把这个给你送过来。“ 王伯打开饭盒，里面是两个煮鸡蛋和一个米糕。这在平常的日子里对秦春河来说可能是最普通的食物，在这会儿是弥足珍贵的，尤其还是一个产妇赠送的，这可能是她为自己准备生孩子的补充食粮，她却要送给秦春河，秦春河当然不肯收，让王伯拿回去。王伯嘟哝着：“老爷，我们把房子给他们住了，也把米都拿出来给他们吃了，就两个鸡蛋，这米糕都硬了，鸡蛋你就吃了吧！” 秦春河还要说什么，“轰隆”一声巨响，“哗啦啦”一个窗子的玻璃被震碎，看来这次这炸弹很近，刚出去的老李又跑了回来：“不好了，教务长，我们学堂被炸了！” 一枚炸弹落在一间教室的边上，半边教室都塌了，十几个人被炸死，还有不少人受了伤，顿时，学堂里乱成了一片。
那天日本人的炸弹有两枚落在了安全区里，一枚在他们学堂，还有一枚落在秦宅不远处的福昌饭店附近，那边死了二十几个人，也有不少人受了伤。
被炸死的大多是难民，本来以为安全区里安全的难民看见血才知道这里离死亡也不远，不知谁带的头，有几个人嚷嚷了起来：“把当兵的赶出去，他们在安全区，我们就会被炸！他们出去了，日本人就不会炸我们了！” 嚷嚷归嚷嚷，可看见不远处在设路障的士兵手里的枪，嚷嚷声一会便也小了下去。秦春河心里升起了一股悲哀，当炮队上校骂他抱洋人狗腿时，他想告诉年轻的军官他有个在军队里抗日的儿子；如今这些难民为了活下去说要赶士兵出安全区，他也想告诉他们这些士兵是在保卫他们的国家和一国之都的尊严，说到底也是为了保护他们啊！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知道很多时候，语言是苍白的，在生与死之间，任何话语都显得轻飘无力。
到了傍晚时分，天阴沉下来，电闪雷鸣间夹杂着炮火的轰鸣，有时会弄不清到底是老天在怒吼还是敌人在进攻？
秦春河站在钟楼上，冷风吹的他的长袍的一角微微地翘起，他看见越来越多的市民从城南往这边沿着马路奔跑，他们也知道安全区，想找个地方栖身，街道上到处都是这些逃难的人。
黑夜又一次降临，可是天空却被红光映成了大火炉，紫金山的火始终不灭，整个南面的天都是一片红。枪炮声更猛烈地袭来，秦春河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校园里的大部分人都躲到防空洞和地下室去了，只有老李组合的一队青壮年在门口守着，大门外众多的人拍打着两扇门，妇女儿童和老人在哀求让他们进去，甚至有人跪了下来。秦春河再也看不下去，他疾步下了钟楼，来到大门口，亲自打开两扇门，把外面的人全部放了进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