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凯没留在陆府吃午饭, 他们一家都在围着伤心过度,神志恍惚的雨绸,魏行和魏行媳妇也在陪着哭。雨丝因为他在,也不到二院去看姐姐,他待在陆府就是个多余的碍事的人。 他把吉普车留在陆府门口,自己开着老吕他们开来的那辆军用三轮摩托车,慢慢地往城外走。
廖凯已经过了四十岁的坎儿,在延安的时候男多女少,追求碧云又没成,现在到了北京,追陆雨丝又碰了壁,真是让他灰心丧气。 其实,组织上也给他介绍过女干部,可是廖凯不喜欢那些革命气息太重的女人,觉得不像女人,就像个执行任务的机器。 而且,廖凯在革命队伍里待久了,深知其中的厉害和危险,他不想在外边戴着面具政治挂帅,回家面对媳妇还是外边那一套政治挂帅的东西。 可偏偏那些有生活气息的,不那么革命的女人们又看不上廖凯。想到这些,廖凯从心里一阵凄苦:“娘的,找个媳妇这么难!”
正琢磨着,廖凯突然看见面前一袭粉色旗袍一闪,他一个左拐把急刹车,差点撞到那个女人! 那女人摔倒在地,张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廖凯:“长官,长官,是我不长眼,冲撞您了!” 说着爬起来,连连给廖凯鞠躬。 廖凯就受不了人民群众把解放军当什么“长官” 来唯唯诺诺,点头哈腰。 那样的话自己跟祸国殃民的国民党有什么区别? 越是遇到点头哈腰的群众,他越要放下架子对他们很和气。
“不怪你,是我开的太快了,” 廖凯下了车,“你摔着了吗? 要不我带你上医院去看看?”
“不用不用,您没事儿就行。” 那个女人声音有些颤抖,然后小心地说:“您没事儿,那我走啦?” 说罢退后两步,然后转身跑进了旁边的胡同里。
廖凯奇怪地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哪里不对劲。 路边卖馄饨的大爷这时候搭茬儿了:“解放军就是好啊,这要是在早先儿,那大兵不揍她才怪的呢! 解放军同志您来碗馄饨? 今早清儿刚割的鲜猪肉,馅儿里淋了得有半斤香油,您尝尝!”
听卖馄饨的这么一说,廖凯倒真是觉得饿了。 就靠边停了摩托,在路边的长凳上坐下:“来一碗。 刚才那女的你认识吗?”
“得勒您呐,一碗馄饨这就下锅。 那娘们我不认识,反正不是住这胡同的。 看那打扮儿,像是从劳动所跑出来的。”
“劳动所?”
“是啊,里边都是八大胡同的姑娘们,现在解放了,不让干那营生儿了。 政府把姑娘们弄一块儿念书,认字儿,干活。 那些个姑娘们,哪儿受得了干活的苦啊? 净有跑出来的。 得嘞您的馄饨,多给您抓把香菜?”
劳动所廖凯听说过,也是军管会下属的一个机构, 收留了旧北京上千的窑姐儿,要把她们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劳动人民。 廖凯的直觉告诉他,刚才这个女人,看她的打扮和神色,慌不择路的样子,肯定就是从那里跑出来的。
正在吃着馄饨, 廖凯突然觉得眼角有一抹粉色闪过,他一转头,看到刚才那个女人躲在一棵树后,旗袍的下摆被风吹起来,从树后飘出来。 廖凯被这拙劣的隐蔽逗笑了:“哎,别藏了,出来吃碗馄饨吧?”
那女人犹豫着从树后露出头,一步三蹭地来到廖凯对面坐下了。 “掌柜的,给她来碗馄饨。” 廖凯说。
“长官,我看你是个好人,我走投无路,想让你帮我说句话,给我做个主!” 说罢就要给廖凯跪下。 廖凯赶紧把她拉起来按到凳子上:“哎哎哎,有话好说啊,人民解放军,可不兴下跪这一套。 你是有什么冤屈? 有什么难处? 你找对人了,我是军管会的,你跟我说吧。”
那个女人一下子抬起头:“真的? 长官!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廖凯一抬眼,一下子惊呆了, 这个女人原来一直低着头,廖凯看不出她的年龄和相貌,但是当她抬起头的这一刻,廖凯的目光像是被锁住了,他整个人凝固在这个女人摄人心魄的哀怨凄婉的眼神里! 半晌,廖凯才缓过来,指指掌柜的刚端来的那碗馄饨说:“吃吧,边吃边说。”
女人一看就是饿极了,抓起勺子飞快地吃起来。 廖凯就早忘了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发现,她一定出身不凡,因为她虽然吃得急切,但吃相文雅,坐相端庄。细看之下,她有着惊人的美貌,是那种看第一眼不见得怎样,但是看第二眼绝对让男人一辈子忘不掉的女人,而廖凯,命中注定看了她第二眼。
“掌柜的,再给她来一碗。” 廖凯说。 “你慢慢吃,别着急。 有什么事跟我说。”
女人吃了一碗之后,似乎肚子里有了底,神色安定下来,说:“长官。。。”
“别叫长官,那是国民党那一套。 我姓廖,你就叫我老廖吧。”
“廖,大,哥!” 女人一声带着哭音的轻声呼唤让廖凯头都懵了,“我叫林忆荷,祖上是督察院副督使,家里也是书香门第,到父亲这一辈败落了,父亲去世后,我那叔叔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把我们从祖宅轰出来。 我和我妈一间破屋,靠典当和做针线勉强度日。 去年我妈病重,为了救她,我把自己卖到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林忆荷抽出手帕,一边抽泣一边擦着脸上的泪水。
廖凯脑子里顾不得别的,只想怎么让她别伤心,不知为什么廖凯觉得如果能减少她的痛苦,如果能让她破涕为笑,他廖凯干什么都愿意。 他说:“都是万恶的旧社会闹的,那怪不得你。 现在解放了,你也可以获得新生了!”
“解放了,我被带到了劳动所, 吃粗茶淡饭,干活,没有工钱,这些我都不抱怨,毕竟我靠自己一双手吃饭,我有文化,通诗书,我在劳动所给姐妹们当老师,不受男人欺负,能挺起腰杆做人,我高兴! 可他们不让我回家看我妈,我妈在家没人照顾,炕上拉炕上尿,饭都没人给送。 我好说歹说,才让我隔天回去一次。 这也就罢了,前些天突然说要派我们去南方,到革命需要的地方去。 那我妈怎么办啊? 离了我,我妈就活不成了呀! 我就跑出来了, 怕他们去我家抓我,我也不敢回家。 我,两天没吃饭了 。。。。” 林忆荷又哭了。
“赶紧把这碗也吃了!” 廖凯急忙把第二碗馄饨放到她手里,看着她吃完。 “我去你们劳动所跟领导说说,放你回家吧,以后自己找个好工作,找个好男人,跟你妈好好过日子吧。”
林忆荷站起来,一下扑倒在廖凯面前:“廖大哥!忆荷一辈子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廖凯拉起她的瞬间,林忆荷软若无骨的身躯倒在廖凯的怀里,她雾蒙蒙的大眼睛和精致的嘴唇就在廖凯的面前,她身上的幽幽暗香挑战着廖凯的自控力,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大脑内响起一个声音:“完了,遇到冤家了。”
廖凯的摩托车上载着林忆荷,来到劳动所。 所长一看,军管会来人了,立刻立正敬礼。 廖凯客气地把林忆荷的情况说了。“咱们人民政府爱人民,要为广大人民群众的着想,他们的困难就是咱们的困难。 小林同志的确不适合离开北京,家里的确有特殊情况。 你们能不能不派她去南方了?”
所长看了看林忆荷,眼神里有一种难以置信和刮目相看,不知道这个娘们有什么神通,竟然挪动了军管会来亲自给她说情。 他说:“小林,你先在门口等一下, 我跟廖副师长有话说。”
关上门后,所长说:“廖副师长,您喝水! 哦。。。 这个,是这么回事,调这一批女学员去南方这个命令,是军管会下达的。 我只不过是执行命令,命令上明文写的是全体学员都去,我也不好私自决定留下哪个不去。她们都是登了记挂了号的,少一个我没法交代。”
“军管会下的命令? 我怎么不知道? 反正你不能让她去,我回去问问。” 廖凯说。
“那,您回去问问,得几天呀? 她们明天第一批就出发,十天后第二批出发。 我现在只能跟您保证把小林放在第二批。 这十天里头,您得想个辙把她弄出去,要不然,到了日子,劳动所要清场关门,我也没办法呀。” 所长说。
廖凯到门口,林忆荷满脸焦急用哀求的眼睛看着廖凯,嘴里小声说:“廖大哥。” 看着她晶莹的泪眼, 廖凯恨不得现在就带着她离开劳动所。 他说:“你放心吧,明天第一批去南方的名单里没有你, 第二批十天后才出发,我十天之内肯定想办法把你从这儿弄出去。”
林忆荷一把抓住廖凯的手臂:“廖大哥! 忆荷的身家性命全在廖大哥身上,如果十天之内廖大哥不来救忆荷,母亲必死无疑,那忆荷也就生无可恋,随母亲去了。 虽然是萍水相逢,可廖大哥是忆荷命中贵人,忆荷和母亲的两条性命,就全放在廖大哥手里了!”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用自己的命来求过廖凯,也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让廖凯有这样的保护欲。 廖凯好像被这个一面之交的女人抓住了命门, 他坚定地拉着忆荷的手说:“我保证不让你去南方。 而且你把你家地址给我, 我今天就派人去伺候你妈。”
忆荷擦了擦眼泪,一把撸起廖凯的袖子,用自己的胭脂在廖凯的胳膊上写下:番阳胡同28号。 廖凯觉得自己的手臂在灼烧,那几个殷红娟秀的字,仿佛深深地烙进他的皮肤里。 写完字,忆荷并没有松开廖凯的手,她看着廖凯的眼睛说:“廖大哥,别让忆荷等十天那么久好不好? 你能不能三天就来看看忆荷? ”
这样不用 “我” 称呼自己, 而是用名字称呼自己的说话方式, 廖凯是第一次听到。 “别让我等那么久” 和 “别让忆荷等那么久” 对廖凯来说,完全是不同级别的冲击力,在这样的冲击下, 廖凯别无选择:“好,我三天后就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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