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折》

坐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向窗外,父亲的公寓在四楼,冬天的时候,越过光秃的梧桐树的树尖,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紫金山顶的天文台,在这初夏的六月,窗外的梧桐树枝茂叶盛,挡住了可以远眺的爽心悦目,正如此刻的思绪不能再前行。面前的电脑是保护屏幕的彩色鱼儿在游动,思绪停在了1937年,越不过的那座坎儿:是什么原因,那一年外婆答应嫁给了外公?

从异乡回到家乡是想拉近那种距离感,写我的金陵三部曲中的一部,这部是有关亲爱的外婆,那个在我缺爹少娘的童年,用她的爱为我筑起一个小小乐园的人。

窗外的知了唱响了夏天的序曲,江南的梅雨季还没到,知了却开唱了。我喜欢知了的叫声,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唤起多年前的夏日在脑中电影般的重放,那时没有空调,也没有这样窗明几净的高层公寓,外婆工作的郊区医院的宿舍是一排青砖黑瓦的平房,房间里很暗,带着江南水乡的潮湿,外婆的小木床的四角用四根细竹竿撑起白纱蚊帐,午饭后,她会哄我在里面睡午觉,一只手扇着圆圆的蒲扇,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脊背,知了在外面齐声合唱,却像我的催眠曲,小小的我就在阵阵清凉的风中进入了梦乡…… 那样的日子,与外婆是被监督“改造”,与我却是一生最温暖的记忆。

那时我四岁吧,父母离婚了,四岁的孩子并不懂离婚的意思,只记得听到这两字的那天,外婆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亲吻着我的脸颊,说:“毛毛不怕,有婆婆呢。”

白天外婆带着那个不知道忧愁的孩子坐在医院的挂号室里,病人来看病挂号,她收钱开票;没有病人时,就教小毛毛认字。有时候忽然的,有医院工作人员急急忙忙地冲进来,拉着她的胳膊说:“快,快,贡医生,难产!” 她原是基督教的马琳医院培养出来的中国第一批助产士和护士,她曾经跟随她的军医丈夫一路从南京撤退到长沙,再去了在大后方的贵阳,救治了八年的抗日伤兵员……

这所郊区的医院是她丈夫一手建立的,许是因为舍不得这所医院,她和丈夫49年留在了大陆。成为挂号室医院留用人员,在文革时已是对她额外开恩了,她的丈夫被遣送到乡下接受劳动改造。

送国民党军医下乡前是有仪式的,准确的说是一场批斗会,反动军医被反剪着双手坐“飞机”,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及工作人员高呼着口号要打倒他这个反动派,他脖子上挂着打着黑叉叉的大牌子,从批斗台上下来来到医院的门诊部,从这里要出医院上街游街一圈。小毛毛听到喧哗,好奇地从挂号室跑了出来想看热闹,正好撞见外公被押着躬着身体向前走,顾不上自己被打被砸的反动军医,挺起腰杆,大喝一声:“把毛毛抱走!” 人群后面的外婆挤进去抱走了小女孩……

泪水模糊了梧桐树的绿叶,我的眼光从窗外移向室内,电脑屏幕上的鱼儿游了好一会儿了,唉!它们始终游不出这个四方形的屏幕。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疼痛还依稀记得,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巨痛,但凡金陵人都绝不会忘掉!外公外婆却是那一年结的婚,应该是日军进城大屠杀前夕吧。1937年的六月初,南京是什么样的?梧桐树也应该撑着伞一样的枝叶,那年的夏天还能听到知了的叫声吗?

在档案馆里查到当年的报纸,上面有很多那个夏天的图片,日军的飞机三番五次来轰炸,残檐断壁、哀鸿遍地,那样的惊心动魄、生死难测的时刻,一对表兄妹却冒着炮火成了亲。

和外婆相伴其实没有几年,可那几年得到的爱却是我人生爱的源泉。人到中年时,曾经在经过一个人生沙漠时迷茫的找不到出口,那个金头发的美国心理咨询师问当时自称不大会表达情感的女子,是如何学会那么自然地拥抱她的孩子并告诉他们妈妈爱他们的?心理学分析出离异家庭的孩子情感上的缺失,心理咨询师的疑问在被问者娓娓述说起童年外婆的拥抱和亲吻时,烟消云散。

写外婆和外公的故事,成了我走出“沙漠”后最强烈的愿望之一。可是我了解外婆吗?

母亲说:“你外公生于民国元年,外婆比外公小一岁,他们俩是姑表亲,一辈子恩爱。表舅说: 你外公可是个情种,当年为了追你外婆,割腕啊!” 小表姨说:“人家都说你外公娶到你外婆,那是癞蛤蟆吃了天鹅肉!” 大舅妈告诉我:“ 你外公外婆最后两年是互相不说话的,基本上处于分居状态。” 大舅给我一本泛黄的外公的杂记本,封面上是他老人家亲笔写的“Dr. Chen“。

这些各说一词的陈述搅混了我的思绪,既是姑表亲的青梅竹马,为何又要割腕般壮烈地求婚?一辈子恩爱的夫妻,为何离世前两年却到了互不理睬的地步?一个一米八高大英俊的医学院毕业的国民党军医校官,如何就成了瘌蛤蟆了?民国元年出生的外公,37年娶妻结婚,已是二十七岁的大男人,他俩这场恋爱据说谈了至少八年,从割腕事件来看,是外婆一直不愿嫁,难道她不爱他?但是1937年他们还是结婚了,是战火的逼近,导致外婆撤去了防线?有资料显示那一年南京城里很多青年男女急着办婚事,“主要是因为许多家长都给已订了婚或成了年的女儿提早婚期,让他们安安全全地完婚,以免日军来了发生意外”。但我相信我的外婆外公的结合不是这个大众的原因。

他们结婚前,外婆就从马琳医院出来了,参加了部队的中央医院。八月,火炉般酷热的南京遭受着前所没有过的日军密集的飞机投弹轰炸,南京城内接连不断的空袭警报声和飞机重型炸弹凄劣的爆炸声,此伏彼此,甚至外公外婆工作的中央医院也被炸出了一个巨大的弹坑。

长达四个月的空袭,国民政府迁都了,机关公务人员撤退了,日军向南京快速推进,外婆外公随着中央医院在十一月撤离了首都南京去了长沙,一个月后,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发生了。一年后,长沙也被攻陷,他们又随着中央医院的一支撤到了贵阳,在那里到45年日本人投降,才回到南京。在这一路屈辱的撤退和忘我的投入救治伤兵中,母亲和大姨诞生了,母亲对这一段历史唯一的记忆便是她被外婆放在独轮车上推着往前走……

母亲和大姨对这段随军岁月都几乎没有什么记忆,或许他们年龄太小,或许太强烈的刺激也会令人记忆断层。翻阅这段历史,触目惊心四个字不足以表达我的感受:193712月南京大屠杀,三十万人惨遭杀戳;1938年,长沙大火,一座城市成为一片焦土;贵阳的日子也是在断肢血人的救治中度过的吧?大姨说了她贵州唯一的记忆:她刚学会走路没多久,一脚踩进了消毒手术器械的滚水锅里,她只记得一只脚的皮像一个袜子一般的被剥了下来……

需要问大人哪里去了吗?妈妈怎么照顾你的?想象一下吧,帐篷里简陋的手术台边,穿着白衣戴着白帽子的军医大夫满手鲜红的血,他身边递给他手术钳的正是他年轻的护士太太…… 帐篷外的两个小女孩正开心地追着蝴蝶,姐姐的小手就要捏住蝴蝶美丽的蝶衣了,蹒跚走路的妹妹急急地跟着,一脚就踩进刚从消毒火炉上拿下来的消毒锅,惨叫哭声响起……

母亲兄妹几个都常会感叹:如果49年爸妈去了台湾,就不会受那么多的罪了!也许,我可以想像外公外婆在台湾岛的某一处开一间诊所,也会生好几个孩子,过着夫唱妇随的快乐日子。不过,那样肯定就没有我了,还是不要如果了,生活本就没有如果一说。

经历过战火洗礼和颠沛流离的生活,打走了鬼子,他们只想过自己的平安日子。抗战胜利回到南京不久,外公就从部队医院退了出来,一家四口来到妻子的家乡开了一个小小的诊所,作为一名医生和护士,他们尽到了保家卫国的责任,现在只想治病救人、安度流年。

从一个小诊所变成一个初具规模的医院,外公是成功的,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虽说医院属于了国家,外公有了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他依然可以做他引以为傲的Dr Chen。文革开始他就惨了,先被从手术台赶下来,最终还是被赶出了医院,即便被罚到农村住茅草屋,他还是有机会就为农民看病,他的医术救了农民,也救了他自己没被饿死在那里。那本泛黄的杂记本上,记着都是日常的账目:某年某月问谁借了一块钱和五斤米,某年某月,全部还清……一个堂堂的医官,过的是如此屈辱贫乏的生活,可是那封面苍劲有力的Dr Chen,还是透着一个男人和知识分子的傲骨和骄荣。

借来的米延续了外公的生命,借来的钱全部化为劣等的酒精进了外公的血液。也许正是这种苦闷的发泄方式让外婆失望,等到云开日出平反昭雪的一天,七十多岁的陈医生终于再次回到南京城里,老两口却已经不说话了。外婆避到了女儿家,老先生一个人住在祖宅里,他们是在那个宅子结的婚,结婚不久就跟着军医院撤离了南京。回府时,抗战胜利了,他们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原以为太平日子终于来了,没想到一年比一年不安生,如今垂垂老矣的他再次回府,父母都不在了,五个孩子中三个女儿都不在身边,最爱的那个幼子死在乡间的河水里,想起来就痛彻心肺,老伴更是与自己话不投机半句多,老先生一个人喝着闷酒,一块食物堵在喉咙口,他就那么仰着头坐在饭桌前僵硬了身体……

父亲的书房我坐不住了,太多的疑问,太多的难受,我想问外婆她到底爱不爱外公?为什么让外公死得那么孤独?而两年后外婆也跟着离开了人世,她的癌症是不是悲伤和哀郁的恶果?

骑着自行车,穿行在紫金山公园的绿道上,琵琶湖微波荡漾,几句诗句在脑中盘旋:

他们的言语

不过是你们折叠的曾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那一面

空洞的说辞

我不想听……

一首诗没吟完,“啪”的一声,自行车歪倒下,我已摔在地上爬不起来。急诊送到最近的东部战区医院,那正是外公外婆当年服务的中央医院!挂号拍片,听面前的年轻医生给我下诊断:“ 你骨折了!” 男医生的脸变幻成另一张英气青春的脸,那个校官军医,我年轻的外公……

你为什么割腕?我真的想知道。“你说什么?谁割腕了?”年轻的医生莫名其妙。“哦,我外公曾也是这家医院的医生,他……他曾经为我外婆割腕!” 我解释。“哦,那他一定非常爱你的外婆。” 年轻的医生有些羡慕道:“那个年代,时间很慢,慢到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哪个诗人写的?”

打好石膏,走出医院,抬眼看见一轮火红的夕阳,看着看着夕阳变黑,依稀仿佛听到军机的轰鸣声,一枚枚恶魔般的炸弹无声电影般地投下,其中一颗就在我立身的不远处开花,烟尘弥漫中,一个年轻的军医抱住一个年轻的护士,蹲在角落……

烟雾散去,只有橙红色的阳光从西边过来把我全身裹住,我缓缓走出医院,心里默默完成那首写了一半的诗句:

我想打开来细细查看

看懂你们折叠的爱情

我想找到一些

被无意折进裂缝里的真心

历久弥新

登载在2019年12月5日侨报上






肖红 (2019-12-14 13:28:48)
一篇好文——-若能搬上银幕想必一定好看!也许如此的题材与当今飞速的现代化发展的中国不合拍,最终得以发行,那就请永远珍藏在我们的记忆中吧!我很喜欢你在此文中以一种清新,自然,穿越时空的手法叙述你外公与外婆的故事......
顺便,祝贺你儿子被清华大学苏世民项目的录取,成为海外二代中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