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流

对流 (2016-06-07)

一九七五年暑假期间,仁威庙庙祝(学校党支书兼革委会主任)通知南来客,下学期到风雷化工厂对流。

“对流”是文革术语,跟空气对流无关。那年头实行“劳动人民知识化,知识分子劳动化”(毛主席教导),每个学期,学校派一个教师到挂钩工厂“学工”,挂钩工厂派一个工人师傅到学校指导监督教学,是谓“对流”。风雷化工厂是仁威庙挂钩工厂,进驻仁威庙的工人宣传队就是风雷化工厂派出的。

报到

开学第一天,南来客一大早就奔赴位于西郊的风雷化工厂。厂里分派“南老师”到木工组(算是照顾,谁都知道木工组活较轻,时间灵活,不用三班倒)。南来客领了一套工作服,即上木工组报到,受命给一位木工师傅做搭档,从此开始了为期四个多月的劳动化作业。木工师傅提着工具箱,南来客担着一把竹梯跟在后面,来到一栋二层小楼前,在屋檐下面装个木架之类的。南来客晃晃悠悠攀梯上到屋檐边,往下那么一望,顿觉高处不胜寒。正手足无措,猛听到有人喊,“南老师,快下来,调你去钳工组啦。”

钳工组和木工组以及一个独自为战的电工直属厂领导管,三方共用一个平房作为组部。于是又折回去。木工组的师傅沉默寡言(本来就有些木讷),有点像出家人。钳工组则活跃得多,南来客进去时,几个三十来岁的男师傅你一言我一语正在逗两个二十出头的女师傅,一个老大哥模样的在一旁笑而不语,还有一个男师傅独自坐在另一头,面无表情。众人一见到南来客,马上不吭声了。“南老师?”老大哥问,语气真诚,不冷不热。是组长。

组长

组长老大哥是越南归侨,三十多岁,话不多,一看就是个厚道实在人。组长把南老师介绍给手下各位师傅,招呼大家欢迎。几位师傅“啪啦啪啦”应付性地拍了两下手,算是给头点面子,接着男师傅们一个个回复沉默,两个女的小师傅反倒忍俊不禁嘻嘻笑了起来,也不知笑什么。

“生钳死车笨七刨”,钳工干的是维修技术活,是厂里的大爷,哪个车间敢怠慢?组长自然是大爷的大爷。组长手艺高,重义气,对手下宽厚,碰上重活累活,总是一马当先,所以大家都唯其马首是瞻。 组长还是南来客的师傅,电焊活就是组长教的。印象最深的是加班上过一次夜班,跟组长抢修高炉的大灰斗。那晚,夜以继日抢修到半夜三更,北风侵衣,寒气逼人,大家围着篝火取暖,组长从饭堂弄来些猪头肉,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瓶“合肥大曲”,与大家分享。三杯下肚,话匣子打开,又老调重弹。“滋,哈,越南真系土地肥沃,往田里播种,无须照管,到时收割就是。”接着说从老一辈那儿听来的旧事:“老师傅讲,广东最好就系陈济棠个阵(那会儿),鸭几多几多钱一斤”,全然忘了当时的政治环境。大家边吃喝边聊天,人影在墙上跳跃,不觉东方欲晓。

周师傅

组里最活跃的要数周师傅。周师傅能说会道,周身痒,坐不住。南来客至今还记得周师傅绘声绘色地讲述如何在鱼塘用工作帽兜生鱼,听得大家如痴如醉,直到最后才“丢”一声兴尽。那顶永远歪戴着的工作帽,加上鼻梁上的一道疤痕 – 也不知是小时候打架落下的还是练武落下的,反正论长相周师傅只能演阶级敌人。那天组长介绍完南来客,大家准备下车间,排成一溜蹲在过道旁等材料,鸦雀无声。来了个生人,场面未免有点尴尬。终于,周师傅憋不住了,站起身转来转去转到南来客身边停住,没话找话搭讪问,“南老师教乜也呷(什么的)?”南来客答,“英文”。话音刚落,那位面无表情的师傅 – 蹲在南来客旁边半天正眼都不瞧南来客一下 – 转过头来,眼睛一亮,说,“教英文?请教你一个问题:‘lieutenant  general’ 是中将还是少将? ”

“中将。在学许国璋《英语》第三册?”

”没错,”,那位师傅腼腆地笑笑,“以后请多指点。”

就这样结识了刘师傅。

刘师傅

刘师傅,三十来岁,斯斯文文的,不苟言笑,跟组里其他师傅好像有点格格不入,其他师傅都称他“刘师傅”而不是直呼其名;厂里的白领对他也很客气,不会像对其他工人那样随便,厂里遇上什么重要技术问题,还会请他回技术科咨询。

组长会做人,看二人谈得投机,当即安排南来客当刘师傅的搭档。

刘师傅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四个多月来,南来客跟刘师傅天天一起出工,并肩而行,一路上聊英语,比如“高炉”英文怎么说,有没有看过《英语学习》等,没多久,交往深了,就成了朋友,无话不谈,只有一样,非礼勿言,不带色。刘师傅不苟言笑,那是因为他跟其他师傅没有共同语言,无法“同流合污”;大家知道他就这脾气,并不介意,可是难免不对他敬而远之。如今天上掉下个南来客,碰上知己了,刘师傅不知有多少知心的话要对南来客讲,谈话范围当然不会局限在英文上。爬上数十米高的灰炉,极目远眺,刘师傅告诉南来客,天晴可望到南海大沥;站在石灰池边,刘师傅再三叮嘱要注意安全别失足掉下去,“文革时有人跳池自杀,渣都找不到。”碎石场上,几个披头巾的男女工人在甩动一头系着铁锤的竹条(状如扁担,但薄,甩动时弯曲有弹性)碎石。刘师傅远远跟一位半老徐娘打过招呼,低声对南来客说,“原来是国民党大官的小老婆,当年花容月貌,锦衣玉食。如今,唉,人生无常啊。”在饭堂,指着墙上“感谢厂领导到我校莅临指导”的感谢信 – 前皇军翻译官仁威庙传达老何的手笔,刘师傅笑道,“莅临二字多余….”后来才知道,原来刘师傅是厂里的技术员,下放劳动化了。

台风

那一年秋天某夜,台风直刮广州,穿城而过。次日早晨,南来客顾不得“花落知多少”,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登上自行车照旧回厂上班促生产。上得黄沙大道,劲风一路吹车西行,眼看着一棵棵树在前面缓缓倒下,满地树木电线,南来客左避右闪,好不容易来到工厂。进得平房,在大木桌旁找个地方(万一有事可往桌下躲避)刚坐定,往门外一望,远处高炉顶一片黑板大小的石棉瓦被风吹落,如纸片般飘然而下,“轰”一声砸到附近厂房屋顶。

劳动安全

当年劳动安全设施严重不到位,化工厂危机四伏,很多危险场合讲约定俗成,没有设立明显标示。初来乍到,得长眼神,毕竟师傅照顾无法面面俱到,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这不,前面一块大铁板挡道,铁板上放着一个烧水的壶,工人师傅经过都绕开铁板。南来客傻乎乎抬腿刚想踏上铁板抄近路,见刘师傅绕开铁板,马上把脚收回。拿片树叶丢铁板上,顷刻冒青烟。那铁板刚切割下来。

再教育结果

南来客手无缚鸡之力,哪堪担当钳工大任?然孺子可教。组长不厌其烦手把手地示范,南来客老老实实地学,同时虚心接受工人阶级的再教育。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久,南来客不仅初步掌握了基本电焊技术,而且还跟工人师傅(包括两位同龄女师傅)打成一片。男师傅们跟年轻的女师傅讲带色的笑话,不再顾忌南老师在场。一天,上几十米高的灰炉维修,一位已为人妇的年轻女师傅跟南来客多说了几句话,周师傅就一脸坏笑地“风言风语”了。南来客心里明白,自己已经成为工人师傅中的一员,不是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