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作家之死 (九)

213日晨

佩瑜: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也是这本日记的最后一篇。

如今的我正在沪平直通线的列车上,作为一个逃亡者,一个手上血迹未干的杀人犯。

我杀了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颜该死,他是我一切不幸的肇端。这条恶狗想抓我领赏,不成想反被我将计就计,送他下了地狱。死有余辜。

可小猫,我最亲爱的妻子呢?不,我已经不配再称她为“亲爱的”。我亲手夺去了她的生命,仅仅是因为她回家晚了一些,仅仅是因为她不肯和我去北平,仅仅是因为她第一次骂了我,就为了这么点理由,我就残暴地夺去了她的生命,她二十岁的青春芳华!

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我都没能弄清楚:冰哥是谁,他和表哥是不是同一个人,那些情书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至关重要的,她是否真的背叛了我。当时的我就像是被魔鬼附体了,不,那时的我就是魔鬼!我彻彻底底变成了一只嗜血的恶鬼,满脑子只有暴怒,满心只想着复仇,杀了还要杀……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不止是她的生命,还有我们的未来,我原本梦想的美好未来。我已经犯下了非人的重罪,以这双血迹斑斑的脏手,如何还能写出真正独立、自由、人道的篇章?我已经不配再当一个作家了,甚至连“人”也不配再当下去了。

佩瑜,回想当年,最初认识你的时候,我的理想其实很简单:我只想当一个正正常常的人,只想正正常常地过日子,有一份自由的职业,有一个知心的爱人,能自由地干活,自由地花钱,自由地交朋友,能不受任何政治势力的强迫,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不害人,也不被人害。所谓“人的生活”,难道本来不就是这个样子吗?我立志当一个独立自由的作家,说到底,不过为了当一个独立自由的“人”而已。不幸的是,在我们这个黑暗的时代,这种理想实在是太过于奢侈了。做人尚且多艰,做一个自由人更是难上加难,难如登天。纵然付出了万般努力,我终究还是失败了,从半空中跌将下来,落入了野兽和畜生的尘土中。我亲手葬送了自己。

佩瑜,直到现在,妻那张扭曲的脸依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而你的面容,不知从何时起,我已记不真切了。纵然是历经无数个夜晚,呕心沥血为你绘制的那幅心像,事到如今,亦已渐渐飘渺了起来,如梦而又如烟,行将归之于虚无……

啊,太阳出来了,将远方的原野染得一片血红。再过两个小时,列车即将抵达北平。在那儿,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地狱?抑或是炼狱?有谁知道?佩瑜,你知道吗?我唯一知道的是,天堂之门已经对我关上了,永远地锁上了。

你等待审判的 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