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把子热情邀请程响儿一行人去他们的祥龙山:“程大小姐,程老帮主对我们祥龙山是有大恩的,而且程老帮主是抗日英雄,您又是女中豪杰,您来了,我们祥龙山二当家就是您!” 二哥三哥两个人也说:“那还用说?程小姐来了,我们往后站,程小姐当二当家,我们没得说!”
程响儿谢绝了山把子哥儿几个,说:“独占山头是逍遥自在,可是日本人还是想端咱们就端,我要投共产党,要彻底把日本人赶出去! 到时候,日本人滚蛋了,我再来跟你们占山头!” 程响儿看看其他几个人说:“你们要是能行个方便,就用马把我们送到云阳,然后我们明天从云阳出来,帮我们找辆车去延安。感激不尽!”
程响儿骑一匹马,把陆雨绸带在自己的马上,碧云不会自己骑马,也不愿意跟土匪一匹马,正在发愁,赵锡拉过一匹马,把碧云扶上去,然后他一个漂亮的翻蹬儿,坐在了碧云的后边,稳稳地抓住了马缰,把碧云拥在怀里,碧云的脸羞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山把子又让另外一个弟兄把瑞祥带在自己的马上,一行人蹚过泾河,向云阳奔去。
云阳的革命青年接待站是由中共中央组织部设置的,专门接待,培训和审查去往延安的革命青年。 雨绸一行人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他们在门口跟山把子一行告了别,并约定第三天清晨在云阳北城门见面,山把子负责找一辆马车,送他们去延安。
晚上,接待站的干事们把雨绸一行人安置在男女宿舍。 雨绸,碧云和程响儿进了女生宿舍一看,没有床铺,大家就是睡在白天上培训课的桌子上,随便铺一点稻草,就和衣而卧。 雨绸真的不能想象,就在三天前,她还睡在陆府柔软的温暖的床上,短短的三天间,她已经睡稻草和硬桌面了,而且这样的劳累,惊吓,奔波之后,她睡得比在家里床上还要香甜。 这三天,雨绸所见识的,所经历的,比她十七年以来的总和还要多。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让她不能想象的挑战和挫折,还在后边。
有了前两次接受审查的经验,雨绸这一次在青年接待处接受审查就比较从容了。 也是一个八路军女干部负责审查雨绸,她问的几乎是和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的审查问题是一样的,包括个人信息,家庭信息,参加抗日活动的经历,读书读报的经历,跟进步人士接触的经历,对当前抗日形式的看法,等等,雨绸对答如流。 答着答着,雨绸发现,同样的问题,以不同的顺序又出现了,雨绸没有办法,就又回答了一遍,然后顺序再次被打乱,问题再次被穿插,又有同样的问题出现,而且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细致,连见了谁,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当时是什么感受,都要问到。 再后来, 女干部的提问就成了发散式的,东问一句,西问一句,一会儿问前年的事儿,一会儿问五天前的事儿,一会儿问学校的事儿,一会儿问火车站的事儿。 雨绸开始有点晕了,说起了车轱辘话,一些人物,时间,地点,事情发生的顺序在她的脑子里也开始模糊,开始成了一锅粥。 雨绸更多地开始用“好像”“似乎”“也许”这样的词,女干部话锋一转,开始把雨绸多次回答同样问题时不是严丝合缝一致的答案对比起来,开始横向提问,“你为什么这个问题时这样说,那个问题时却那样说,两者听起来似乎一样,但是语气和用词上有细微的不同,请你解释。” 从早晨到中午,雨绸被问得口干舌燥,心烦意乱。 那个八路军女干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句句紧逼,雨绸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在审的犯人,她突然觉得自己肯定有什么罪,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不知道是什么,但是这个女干部的目光就是让她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令人不齿的亏心事。 她发现她完全不是这个女干部的对手,这个女干部想吓唬她就可以让她害怕,想安慰她就可以让她感激涕零,想威胁她就可以让她手脚发凉,想控制她就可以让她言听计从。 雨绸第一次觉得没有了自我,没有了掌控,掉进一个黑洞里。
更让雨绸不安的是,女干部旁边有一个人,在以飞快的速度做笔录,雨绸说的每一个字可能都被写下来了。 然后女干部拿过那叠厚厚的笔录,让雨绸签了字。 雨绸傻傻地签了字,女干部打开一个牛皮纸袋,把这一叠纸放了进去:“从现在开始,你就有档案了,这就是你的档案,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可能进入你的档案。你自己是不能看自己的档案的,只有你的上级组织能看你的档案,明白吗?”
中午吃饭的时候,雨绸一边啃着干硬的馍馍,一边问程响儿和左碧云她们早晨的审查怎么样。 她们也是同样被问了一早晨,响儿说:“我后来都像上了发条一样,他们问的我也说,他们没问的我也说,我都不知道我自己说的是什么了,连我爸爸,笑月帮,山把子哥哥,我都说了。” 碧云说:“我连我爹有几个小老婆都说了,唉,真不知为什么我就像被审讯一样,都不是我自己了。” 瑞祥也是被问得傻傻愣愣的,一边啃馍一边说:“他们说我出身那一栏要写上买办资本家,这么写不要紧吧?” 只有赵锡,似乎吃馍吃得很镇定,他说:“他们问什么我说什么,不问什么我也就没说,应该还好吧,我们又不是汉奸,都是抗日的,不会把我们当贼防着吧。” 雨绸说:“那个女干部看我的眼神就是像防贼一样的!”
下午,审查的人换了人,审查雨绸的被调去审查碧云,审查碧云的去审响儿,瑞祥和赵锡的人也换了个过儿。 所有的问题又都重新来过,所有的的套路又都轮番上场,雨绸觉得自己简直像进了迷宫,被问得完全懵了,整个就是在胡说八道了。 结束的时候,她又是在一摞纸上签了字,那一摞纸又是进了她的档案。
终于,他们五个人都拿到了去往延安的介绍信! 雨绸不能相信,她这一整天语无伦次的胡说八道竟然通过了。 可是转念一想,我本来就是来抗日的,没有别的目的,我又不是汉奸,为什么不能通过呢? 是自己担心太过了!
第二天一早,山把子已经套了一辆马车,在城北门外等他们了。 他们一行五人高高兴兴上了马车! 要知道,他们是多么幸运啊,从云阳到延安,是六百里的路程,在黄土高原纵横的沟壑里,如果用两只脚来一步步走的话,要走半个月呢! 有了这辆马车,他们穿越这几百里秦川就容易多了。山把子走到程响儿面前说:“妹妹你有什么事儿,只要到祥龙山给哥哥捎个信儿,我全山的弟兄随叫随到!” 程响儿也说:“谢谢仁兄!有什么用得着响儿的,万死不辞! 就此别过了!”
程响儿是唯一会摆弄马车的人,当仁不让地当上了赶车把式,一路向北奔去! 秦岭的风光,黄土高原的苍茫,那样的大山沟壑,麦田农家,对于雨绸,碧云,瑞祥和赵锡来说都是从未见过的。 他们身上的衣服已经几天没有换洗,肚子里除了干硬的馍馍没有别的吃食,这些天除了凉水也没有喝上过任何其他的东西,他们的脚底板满是血泡,他们受惯了家乡滋润的皮肤已经干裂,但他们的心是快乐的,自由的,充满期望,充满向往的。
在旅途顺利进行了三分之二的时候,他们的马车突然不见了! 他们从下榻的小旅店出来就发现栓在院子里的马和车都不翼而飞! 旅店的主人也出来帮他们寻找,可是哪里找得到啊,肯定是被人牵走了! 雨绸她们几个女生都急哭了。 瑞祥说:“算了,咱们认命吧。 好歹咱们的路程已经走了一大半,想想大部分其他的人,不都是全程都步行吗? 我们就算没有遇到把子大哥,就算没有这个马车,靠自己走吧!”
接下来的七天,他们风餐露宿,爬高踩低,翻过一道又一道山脊,走过一道又一道沟壑。 黄土灌进他们的鞋子,领子,风沙灌进他们的鼻孔和嘴里,脚上的血泡起来了被磨破,磨破了又起来,鞋底也被走出了洞。 幸亏雨绸和瑞祥从家里拿出来的那五十块大洋,好歹让他们能够买些吃的,晚上住一下旅店。 雨绸和碧云不止一次看着自己磨烂的脚板哭泣,但她们只有坚强地往前走。
终于,在一个黄昏,他们远远地看到了晚霞中的宝塔山,进入了延安境内! 他们一行五人就像倒入大地母亲的怀抱一样,一起趴在延安的土地上痛哭失声! 延安是他们心中的圣地,这个旅程是他们的朝拜之旅,所有的苦难在这一刻都成了甘甜,所有的付出在这一刻都成了幸福! 延安啊,延安,我们远离家乡,抛下亲人,穿过八百里秦川,终于来到了你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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