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长篇小说《北月枫园》(三十三)

纽约的初秋落叶缤纷,色彩斑斓,一个周末,钟铭一早要带雨嘉去中央公园散步,散步是孕妇最好的运动。 可是雨嘉却到学校去编程序,而且不知道几点才能回来。 钟铭一脸不高兴把雨嘉送到学校,自己只好也回到办公室闷闷不乐地加班。 下午的时候,雨嘉的电话来了,程序写好了,要钟铭来接她去吃饭。


钟铭赶来的时候,雨嘉已经饿得不行了,她现在怀揣俩娃,真的是禁不住饿,只要一饿了就立刻两腿发软,路都走不动了。 钟铭本来要带雨嘉到曼哈顿中国城去吃饭,可是雨嘉就指着路边一个不起眼的冷冷清清的小餐馆说:“就它吧,多一步路我也走不了了。”  


这家小餐馆装璜简单,桌椅都有点陈旧,前台连领坐的人都没有,一张一张的桌子都空着,雨嘉和钟铭是唯一的客人。 钟铭看菜单都摆在各个桌上,就领着雨嘉挑一个靠窗户的桌子坐下,翻着菜单说:“这地儿能行吗? 我怎么看着这么悬啊?”  


“你们吃点什么?”一个上海口音的人站到桌边问。


钟铭猛地一抬头,瞪大眼睛:“溜子!”  雨嘉和钟铭都站了起来,面前这个人,正是王留存,那个当年挂科被学校劝退后独自到纽约闯世界的王溜子!


王溜子一脸惊诧地来回看着钟铭和雨嘉:“你们,你们,怎么。。。从哪里冒出来的!?”  三个人一阵惊叹问好之后,王溜子对着厨房叫:“Christine,关门了,关门了,今天不营业了。”  然后他转向雨嘉和钟铭:“我下厨给你们露一手,你们先坐。”


钟铭拉住他:“有什么吃的先给雨嘉来点儿,她怀着孩子,饿得不行了。”  王溜子立刻招呼:“Christine,先来一盘虾仁炒饭,然后你可以下班了。”   


一会儿功夫,那个名叫Christine的女孩从后厨走出来,她把一盘虾仁炒饭放到雨嘉面前,然后对王溜子说:“那我先走了。”  王溜子说:“我把这周工钱给你。” 说着就打开了收款机,然后抬头问:“怎么就剩这么一点点钱?”


Christine说:“中午你太太来拿走了。”


王溜子一边把Christine的工钱数给她,一边说:“已经不是太太了,晓不晓得? 还太太,太太地喊!”  


雨嘉和钟铭互相看了一眼,都跟要出门的Christine挥了一下手。 王溜子做好几个菜,拎着一瓶酒坐下:“你们也来纽约混了? 要生宝宝啦?”  


钟铭直截了当:“溜子,这些年怎么样?结婚了?”


“结了,又离了。”  王溜子痛快地说。


当年,王溜子连续四个学期门门不及格,被学校劝退,丢了学生签证,丢了助研奖学金,没有合法身份没有钱,只身来到纽约找出路。 这种情况下,他唯一的办法就是非法打黑工。 王溜子什么都干过,洗碗,送外卖,装修工地卖苦力,送货,当清洁工。。。。 在 Flushing 和曼哈顿中国城里,能干的都干遍了。 纽约的繁华,第五大道的奢侈,中央公园的美丽,华尔街的辉煌,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就是干活,吃饭,睡觉,然后再干活,吃饭,睡觉。


他想做生意,没有绿卡,想找合法工作,没有绿卡,想堂堂正正出去到美国人的圈子里去应聘,没有绿卡,想申请政府的资助,没有绿卡,想申请州里的医疗,没有绿卡,想回国找个女朋友,没有绿卡! 人说一个大子儿憋死个英雄汉,在王溜子这里就是一张绿卡就死死地把他卡在了独自打黑工这个圈子里。


终于,王溜子赶上了百年不遇的那一波六四绿卡,算是把老大难问题解决了。 赶紧找了一个正式的厨师工作,然后跑回上海,在众多介绍给他的姑娘们中千挑万选,娶了一个漂亮的上海太太,带回纽约。


谁知太太来了板凳还没有坐热,就被王溜子发现她不断给国内的一个男人打电话。 王溜子想,毕竟是介绍认识然后闪婚的太太,可能跟原来的男友旧情未断,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就把前男友忘了,就会好好跟他过。 于是就百般哄太太高兴,想用自己的心来感化她。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王溜子看到太太频繁出门,有时深夜不归。 原来是那个国内的男人短期来纽约开会,王溜子的太太整天泡在那个男人的酒店里,回来就神不守舍,对王溜子歇斯底里。 终于闹够了,这个女人承认自己心有所属,就是想让王留存带她来纽约,给她办绿卡,才跟王留存结婚的。


两人很快就办理了离婚手续,但是这个女人不能吃苦去打工,她爱的那个男人也回国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她在纽约没法生存,还是隔三差五地来找王留存,这个餐馆,是王留存花了全部家当买来的,苦心经营,生意惨淡,前妻又经常来拿钱。 王留存觉得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管怎么样,不能让跟过自己的女人挨饿,所以就稀里糊涂地养着她到现在。


钟铭和雨嘉互相看了看,也不好说什么,钟铭就问:“溜子你下边怎么打算?继续经营这个餐馆吗? 得想想办法,好像不太景气啊。”  


“纽约餐馆业太饱和了,没有独到之处根本不能生存, 即使有独到之处,今天还是香饽饽,明天就是老生常谈了,要不断出新点子才可以。 我想换个地方,我到宾夕法尼亚州那边看了个地方,地皮便宜,贷款也相对容易,我打算做一个特别的餐馆,不是这种靠死拼薄利多销,装潢简单,除了味道什么脏乱差都不顾的餐馆。”  王溜子说。


“我们刚找到你,你又要走啊?”  钟铭问。


“纽约也是我的伤心地,我也不愿意待了。 何处不江湖。以后宾州见吧。”  


从王留存的餐馆出来,雨嘉说:“王溜子太可怜了,要是认识什么好姑娘,给她介绍一个吧。”  钟铭说:“我看那个 Christine 跟他挺合适。”


那个周末,钟铭和雨嘉约了马化鹏和许月莹,又来到王留存的餐馆。 王留存已经在跟别人谈卖餐馆的手续了,钟铭和马化鹏都想给王留存出点钱,算是王留存在宾州新餐馆的份子钱,王留存死活不要。


雨嘉和许月莹趁他们几个男人聊天的时候,跟打工的 Christine 聊了起来:“这个餐馆卖了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找下一家餐馆吗?”


Christine 是一个身材瘦小,但是一看就很精明能干的女孩,她说:“咳,天下餐馆还不是一样? 我也见多了。 说实在的,在老王这个餐馆,生意比别人淡,赚钱比别处少,可我愿意跟着老王干,他人好,仗义,你看他对他前妻,真是个好人啊。 我也不找别的餐馆了,我想好了,跟他到宾州去,帮他干新餐馆。 我有经验,真能帮到他呢。”  

 

雨嘉和月莹互相看了看,雨嘉私下想:“难道钟铭会算命?”   


又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雨嘉完成了计算机系第一学期的全部考试和编程项目,安静待产。 钟铭本来提议把雨嘉的父母接来纽约,照顾雨嘉和两个孩子,但是雨嘉没有同意。 钟铭试探地说:“要不然让我父母来?” 雨嘉说:“咱们自己的孩子自己养吧,请个阿姨帮忙,不要劳动父母了,他们年纪都大了,带孩子太辛苦,不要麻烦他们了。”  


其实雨嘉是惧怕跟父母或者公公婆婆住在一起。 燕妮的例子让她不寒而栗,虽然她相信钟铭的父母不会那样,她和钟铭也没有陆克俭那样的情况,但是一想到燕妮父母也是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雨嘉就不敢笃定公公婆婆跟自己住在一起会怎么样。 钟铭虽然对自己千疼百爱,但是雨嘉还是不敢让两个人的生活复杂化,尤其自己读学位非常繁忙,整天不着家,她实在不知道公公婆婆会怎么看她。


至于雨嘉自己的父母,雨嘉虽然爱他们,但她不想请他们来带小孩。 雨嘉从小长大,就一直有一个想法:我以后一定要当和我爸爸妈妈不一样的母亲。 雨嘉从小目睹父母间战争不断,粗暴交流,她实在不愿意把这样的硝烟战火带入自己温馨的小家,实在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也跟自己小时候一样生活在硝烟战火中。


经过几轮的广告和面试,钟铭和雨嘉选定了一个名叫柳嫂的中年妇女来家里当住家保姆。 柳嫂是 Flushing 中国城的一个探亲来的女人,丈夫不幸去世了,自己又不会英文,无法独自生存,只好出来当住家保姆,这样,离雨嘉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柳嫂就住到雨嘉和钟铭家里来了。


柳嫂四十五岁,是个天津人,说话办事都利利索索的,一来了就先出去买了菜,回来给雨嘉炖鸡汤烧排骨,包芥菜馄饨,又蒸了红枣年糕。钟铭下班回来一看,立刻把一摞钱放到柳嫂手里:“柳嫂,以后我们家吃什么您说了算,您多费心,我把雨嘉和孩子的营养都交给您了。”  柳嫂笑着说:“你放心,交给我!”


离预产期只有十七天了,雨嘉的肚子已经大得走路都有点困难,偶尔还会有宫缩,医生说让雨嘉卧床三天,这样就到了怀孕三十八周,鉴于是双胞胎,三十八周就可以引产了。 钟铭已经申请了在家里工作,这几天都不去上班。


深夜,雨嘉突然觉得下腹有“轰”的一声,一股热流从下身流出来,她知道是羊水破了! 雨嘉赶紧叫醒钟铭,钟铭飞快地给雨嘉穿了厚厚的衣服,拎起早就准备好放在门边的备产包,叫了一辆出租,带着雨嘉直奔纽约大学医院。


路上,雨嘉的宫缩一阵紧似一阵,她拉着钟铭的手,在宫缩的阵痛中喘息着说:“如果我生孩子出危险,一定要先保孩子们! 然后你一定好好把孩子们养大!”  钟铭抱紧雨嘉:“你想什么呢!我不许你这么说! 你别怕,没事的,肯定都好好的。”


胎儿是横位,雨嘉被送进了手术室进行刨腹产。 钟铭也穿上了无菌服,戴着口罩在雨嘉的头边坐下,握住雨嘉的手,他只觉得自己紧张得上下牙直打颤,他用颤抖的手把雨嘉浸透汗水的头发轻轻从脸上拨开,一边说:“宝贝,没事的,没事的,你挺住,一会儿就好了。”  


手术室里突然间充满了婴儿响亮的哭声,两个孩子齐声大哭。医生说:“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说着,就把两个裹了大方巾的两个婴儿放到钟铭怀里。 钟铭泪流满面抱着两个孩子给同样泪流满面的雨嘉看:“你看多漂亮! 是龙凤胎,是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小哥哥取名 Joshua Zhong,中文名字是钟舒亚,妹妹取名叫 Julia Zhong,中文名字是钟莉亚。


舒亚和莉亚像天使一样安静地睡在雨嘉身边的婴儿车里,钟铭看着他们母子三人,觉得自己有了他们才得以完全,他的生命有了他们才有意义。 他第一次觉得,无论他以后在金融界做得多么成功,丈夫和父亲这两个头衔才是他最重要的使命。


初为父母的日子,充满甜蜜欣喜,也在奶瓶尿布交响曲中把人累得晕头转向。 幸亏有柳嫂帮忙,钟铭也请了两个星期的假,雨嘉的刨腹产伤口才得以恢复,能够下床走动了。 可是雨嘉还没有出月子,纽约大学计算机的课程就又开始了。 钟铭简直不敢相信雨嘉还想去上课:“你就空一个学期吧,等秋季再去上,这几个月你好好恢复恢复,也好好陪陪舒亚和莉亚,孩子还在吃奶,你怎么也等他们断了奶你再出去上课啊。 这大冬天的,你还在月子里呢,怎么去上课啊?”  


可是不管钟铭怎么说,雨嘉坚持要一周至少三天到学校去,并且另外几天自己在家里写程序准备考试。 钟铭简直不明白,雨嘉怎么自从橡胶过敏退出护理专业之后,就像变了个人,这么犟,这么有主意,这么不可理喻! 她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听话的,温顺的小雨嘉了。 现在她让钟铭浑身是嘴也不能说服她任何事情,明明不合常理的事情,雨嘉也要一意孤行。 钟铭觉得自从雨嘉倒在医院被送到急诊室开始,他就一直那么愁,那么累,那么跟雨嘉较劲。


远方的于思聪,沈燕妮和李可欣都寄来了贺卡和婴儿礼物,马化鹏和许月莹也带着礼物来看雨嘉和孩子们。 许月莹羡慕地说:“真有福气啊,一生就生两个,还一样一个!”  许月莹至今没有怀上孕,她太羡慕雨嘉了。


在柳嫂的帮助下,雨嘉在两个孩子一岁半的时候,顺利地拿到了纽约大学计算机系的硕士学位,并找到了一家金融公司 IT 部门的工作。 这其中的艰辛,只有学业,事业,家庭,孩子一把抓的女人才能体会得到,但其中的收获,也只有如此拼过的女人才能拥有。


在钟铭办公室里,大家的太太们没有在外边工作的,即使有做事的,也是在做慈善,或者在非营利组织挂个虚名。 以前,他们没有孩子,雨嘉在外边工作,大家理解为雨嘉年轻,没有事情做,而且毕竟护士的工作挣不了多少钱还听起来救死扶伤非常高尚,非常女性化,这样说起来,同事们上司们也都觉得:哦,Michael真是娶了个有爱心有奉献精神的太太,按照他们金融男人的理论,这还算解释得通。


现在就不一样了,钟铭的工资和奖金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当年进公司的水平,这样的收入,还让自己刚刚生了两个孩子的太太去做男人占领的 IT 行业,大家看钟铭的眼神就有点怪怪的,觉得他有点另类,似乎又有点贪婪。 在金融界混, 天文数字的财富在你手里玩着,你必须坚如磐石,稳若泰山,进退有据,行动有章,别人才会觉得你安全可靠,“另类” “贪婪” 这两个字是万万要不得的。  而且似乎钟铭连自己太太都不爱惜,那还能在乎别人,在乎客户吗? 钟铭虽然没有直接听到什么,但他知道同事和上司们在谈论他。


但是无论怎么一肚子不高兴,钟铭现在已经学会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边,对雨嘉工作这个话题避而不谈了,因为他知道雨嘉在这件事情上不听他的,谈也是白谈,反而惹更多的不快。 钟铭想,说不定过一段时间雨嘉就会厌烦 IT,而且舒亚和莉亚现在快两岁了,也需要妈妈来做早期教育,不能整天跟着英文都不会的保姆了,说不定雨嘉会自己辞职吧。


每天回家,雨嘉和钟铭都尽量和两个孩子多在一起玩耍,他们白天都见不到孩子,晚上孩子又睡得早,只有晚饭时间和晚饭后一点点宝贵的时间,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宝贝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在爸爸妈妈身上爬上爬下,钟铭和雨嘉都觉得再累都值得了。


往往这时,柳嫂会很懂事地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屋里,把这样的时光留给他们一家四口,从来不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们。 只有听到孩子们困了累了哭闹了,柳嫂才开门出来,安顿孩子们睡觉。 而这时雨嘉和钟铭已经精疲力尽了,晚上还要看资料写程序,很晚才能入睡。 钟铭突然想起,他和雨嘉已经好久没有亲热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