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串联(1)

引子

19665月起,中国文化大革命的狂飆開始橫掃中華大地,1966610伟大领袖在会上提出:各地学生要去北京,应该赞成,应该免费,到北京大闹一场才高兴呀!”共中央和国务院在95日发出通知,要求组织外地学生来京,国家提供免费交通,住宿和生活补助,从此开始了全国的“大串联”浪潮,大中學校里的革命干将们興奮不已,紛紛組成戰鬥隊,扒上火車,四處串聯。串联开始时只是单一的以北京为目的地,接着全国各地方辐射分流引发全国范围的客运高峰。甚至造成了原有运转秩序的全国性瘫痪。(注:以上摘自《维基百科》。)

我当时所在的中学是文革的重灾区,红卫兵们在革命的名义下做尽坏事。武斗抄家,迫害教师,欺凌同学,一片混乱。我们高中毕业班的掌權者們忙着管理班上同學的思想意識,尤其是要阻止出身不好的學生外出串聯。不过,他们到底还是没坏到骨子里,自己帶領全班到青浦赵巷鄉下参加“三秋”劳动(即秋收,秋耕,秋种),从196610月下旬起在农村待到11月下旬才囘上海。不过,他们雖然阻止了出身不好的同学外出串聯,自己却也失去了利用免费乘车外出看看的机会。

11月中旬,报纸上报导了东北一群学生推着一辆板车,从东北步行到达北京的事迹。中央借此来鼓勵步行串聯,尽早结束免费乘車引起的客运混乱窘况1123日,我们结束了乡下的“三秋”劳动,在夜晚集队步行回上海。各人背着自己的铺盖,从青浦步行回上海市区。当地的农村青年跟我们相处了近一个月,已混得很熟。依依不舍地送我们一程,大家说说笑笑地走在公路上。一位富农的女儿也在其中。我看到她兴高彩烈的样子,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不知她回家后将会怎么想。听说我们班的革命男生们在她家小试身手,把在学校里专政牛鬼蛇神的恶行搬到乡下,不仅在她家墙上刷满了革命大标语,还把她家的那条大狗给杀了。

那次深夜步行回上海留给我很深的印象:漆黑的夜晚,只有我们这群人在公路上默默地走着。偶而,远处出现一个微弱的光点,引导着我们,渐渐走近,又渐渐远去,再陷入一片黑暗中。走了近50里地,凌晨4点走到虹桥路延安路口,沿路卖早点的铺子里已是灯火辉煌,店员们正忙着做大饼油条,开始新的一天。

回到上海时,免费乘车串联的高峰已过,但是步行串联还被允许。我家三哥已经和同学们一起步行串联,前往北京。我也渴望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当年的我,生活在出身不好的阴影里,就和小梅商量一起外出步行串联。班上女同学中只有我和小梅属出身不好的一小撮。其实,也真委屈了小梅,她的父亲是某研究所的高级技术领导,还有秘书,可见职务之高,文革初期时被打倒,一下子成了走资派。小梅生性谨慎,便自觉地戴上出身不好的黑帽。只能和我作伴。小梅又联系了另外两位初三的女同学:小玲和小惠,组成一支“长征队,起名为“永向前”。我们到学校去开了介绍信,证明我们是这个中学的学生,外出步行串联。这张介绍信和学生证在日后步行串联时常需出示。我买了块红布,做成四个红臂章,还用黄缎子剪了“永向前三个字,绣在红臂章上。我以十二万分的虔诚做着这些缝纫,期盼着即将来到的步行串联。

上海到杭州

1966121日,我背上行军包,里面包着薄棉被和毯子以及换洗衣服,斜挎着水壶,右臂佩着自己做的“永向前”红臂章,准装待发。五妹送我到徐汇剧场,在那里与其他三位女伴会合。五妹眼泪汪汪地回了家,我向往着即将开始的野营生活,丝毫没感受到妹妹的悲伤。

四个女生集合后,向杭州方向行进,我们从徐家汇出发,沿着漕溪北路向南,大道旁都是红旗飘飘的步行串联队伍,或称为长征队,一队接着一队,没有间断,看不到首尾。走出市区后,一队队串联队伍渐渐拉开距离。

我们的目的地是井冈山,没有预先制定详细的步行串联计划,行程靠接待站提供的信息决定。那时在伟大领袖的大串联号召下,当地政府都设立了串连接待站,学校宿舍,机关办公房屋甚至民居都腾出来,开设接待站。接待站提供食宿,茶水和地图。地图是简单的油印纸,标明离下一个城镇最近的线路以及下一个接待站的位置等等。

学生们在串联接待站的食堂里付一毛钱和三两粮票就能买到一份菜,白米饭无限量供应,由学生们自己在一个大饭桶里打饭,吃饱为止,实在便宜。看到不少当地居民也混进接待站,付上一毛钱三两粮票,饱饱地吃上一顿。沿路每隔二三十里路就有一个接待站,一般情况下我们步行半天后都能找到接待站,在那里吃了饭再继续前进。也没想到要带干粮,随身带的水壶里总装满水,不过在冬天,喝水不多。幸亏在冬天步行串联,如果在夏天,可能会中暑。

我们常常沿着铁路走。因为铁路总是笔直向前伸去,是连接两点的最短距离。一队队长征队打着红旗,沿着铁路,满满跚跚地行进着。我喜欢走在高高的路基上,在两条铁轨中一步一步地踩着枕木向前走。从那里可以看到两旁的田地和远处的村庄,直到火车快来时才跳下路基,不一会,火车风驰雷鸣地呼啸而过。有时遇到客车经过,看到车窗里面挤满了学生,不时,从客车上撒下一大把红红绿绿的传单,串联队员们奔跑着去捡传单,有人笑着喊:“小心,别把大便纸捡来啊!”

步行串连的第一天,我们的脚底就打了不少泡。那年月没有旅游鞋,脚上穿的是塑料底的布鞋。很容易起泡。第一天晚上宿在松江,临睡前把水泡挑了,第二天忍着痛,一瘸一拐地继续上路。两三天下来,水泡变成老茧,双脚适应了这样的运动。只有小玲没能适应,脚瘸拐得越来越严重。第二天晚上宿在枫涇镇的学校时,我们找到半截竹旗杆送给小玲,她可以支撑着走路。从此,这根旗杆一直伴随着小玲走到江西南昌。有时,一天走下来,她手掌上都打起了泡。

我们的步行最佳速度是一小时走4公里,若以每天走8小时计算,一天能走三十多公里。事实上,我们一天很难走到三十公里,因为每走两小时就得歇上一会。步行串连的第二天,我们正在铁路边上歇着,遇到山東師範學院的長征隊,打著“向着红太阳升起的地方”的小旗,目的地是湖南韶山。这些大学生都是山东人,队长姓李,大家叫他老李,黑黑廋廋的,像个农民。双方聊起来,十分投缘,便結伴同行。在途中休息时,大学生们起劲地向我们四个上海女生聊起山东的好,女大学生们还唱起了“說山東,道山東”的民歌,至今我还记得那歌词:

“說山東,道山東

俺們山東哎,出大蔥

長山的棗,萊陽的梨,

煙臺的蘋果紅彤彤。

說山東,道山東

俺們山東哎,出英雄哪。“

那天晚上到达枫涇镇,住在中学校里,晚饭后,学校安排了文艺表演会,一队来自山东的文藝小分隊上台表演,唱唱跳跳很热闹,与我们结伴的大学生们在台下一看:“哟,那不是红皮吗?”原来那小分队也来自山東師範學院,是他们的对立派“紅旗派”,于是这些大学生们立即站起来,列队上台,先唱革命歌曲,然后向台下宣布:刚才表演的是裹着红旗的保守派,红旗派当然也不买账,在台上与他们争论起来,文艺表演会成了辩论会,底下的观众大为扫兴。

过了两天,在向桐鄉行进的途中,我和小梅也遇到了同班男同学组成的步行串联队,都是红五类的子弟,打着“东方红长征队”的红旗。见到我们两个“黑六类子女”,虽然是“他乡遇故知”,却形同陌人,越过我们,急速向前而去。

杭州距上海有三百六十华里,我们途经松江,枫泾,嘉兴,桐乡,余杭,走了六天才到杭州。这六天中印象最深刻的是杭嘉湖平原的富饶。嘉興地区的农村,家家户户周围都是桑园。高高低低的小丘上长着一人多高的桑树,桑叶大如人的手掌。嘉兴镇的小街很繁荣,行人熙熙攘攘,沿街小贩们摆着小摊,出售各种新鲜蔬菜和小吃,那竹蓝里油汪汪的肉粽特别诱人。可惜我们没有在小街上停留,只是匆匆穿过小街,去朝拜泊在南湖中的那艘小船:中共一大在此召开。

 

自枫泾起,我们与大学生们结伴同行,为单调的步行串联增色不少,他们待我们这些中学生就像小妹妹们,小惠很活泼,尤其讨人喜欢,一位女大学生还送我们每人一首小诗。步行第六天,早上从余杭出发,向杭州出发,六天的步行,大家都很累了,大部分时间都默默地走路,下午渐渐走近杭州城,沿路的景色也起了变化,沿路出现一个个大工厂,马路也越来越宽阔。大伙儿兴奋起来,加快脚步,向杭州前进。终于来到设在杭州近郊的接待站,被安排到位于天水桥的招待所里住宿。






漂流的船 (2017-12-28 15:24:39)

这是我看过的最详细的关于文革初期步行串联的回忆,当时身在其中的人一定会记得这些,这是一段历史,写给后人看看很有必要。

一叶 (2017-12-28 15:40:39)

谢谢评论!那是一段不应被遗忘,被掩盖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