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树

 

前言

长久以来,我总觉得至上的爱情是纯情,是隔山隔海的两地书;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有了性,爱情就变得污秽不堪。卢紫写的《苦楝树》冲击着我的理念,让我明白:人首先是自然生物的人,然后才是社会伦理的人。俗语也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新婚不如久别”,千百年来包办婚姻的先结婚后恋爱更不是个例,真不该跟与生而俱来的“性”过不去。

在强调个性自由解放的同时必须限制人欲。如何限制呢?有各种道德理念、法律成规、五花八门的主义;往往忘了人所固有的良知和同情心——这个社会最基本的凝合剂。在这篇纪实中,如兰同情老周、老冯同情如兰、儿子晚年良心发现,终于同情母亲,讲的就是这个伦理的天然根基。

这篇纪实在北美网站《华夏文摘》引起辩论:赞者说爱和死、色情和暴力是看点,作者见过所有涉案人员,亲眼目睹案发现场,写得真实可信(北美世界日报的代理主编是阜阳人,年轻的他虽未听说过这起离奇命案,却知道宁家是阜阳县的大户);疑者说被强暴者爱上施暴者不可思议。

两种看法都有道理,尽管是一段真实发生的往事,没有细节心理描写,一个受害人爱上施暴者还是不易被人接受。征得卢紫的同意,我添加了一些道具场景情节,将其改写成一篇中篇小说,力图还原这个回归自然天性回归人性真善美的历史碎片。

 

 

苦楝树

 

 卢紫 费明


  


1950 年早春,全国范围的土改还没开始,皖北已经风生水起,抓地主斗富农,分土地分房屋,闹得天翻地覆。为控制局面,上级任命老冯为地区军管主任,坐镇阜阳。

 

来到小镇,老冯便被带到周姓大地主的宅院。推开兽头门环的大门,只见堂屋彩绘廊柱雕花门窗;东厢客房平实内敛,西厢厨房经济实惠,七间房被八尺高的青砖墙围起,舒适隐蔽安静。这将是老冯的住处。

 

街坊们见着初来乍到的老冯都问长问短,一个驼背老人抬头望着老冯说:“冯主任,这院儿啥都好,就西厢房后身这棵苦楝树不吉利:您瞧那树皮上的斑斑点点,分明是悔恨交加留下的泪痕啊。” “不就是一棵树嘛,咋能让人悔恨?”正说着听见鸟啼,老冯笑了:“瞧见灰喜鹊了吗?一只抱窝一只报喜呢。”此时正值花季,鹊巢周围挂满竞相开放的苦楝花;阵阵软风飘来药材般的苦香。


上任第一天老冯就下乡访贫问苦。佃农常年扛活,最知道东家的底细。据他们说,这穷乡僻壤就一个周姓大财主,已经枪毙了,剩下的都是农忙才雇人的自耕农,即便定了死罪的“大”地主,也不过是有着十几亩河滩地的庄户人。革命的基本群众这么说,可见农会确实闹得太过火,应当降温;老冯于是下令,让小地主回家种地,让“大”地主去青海劳改。


大户乡绅宁家父子得以免死,族人额手称庆。为报答不杀之恩,族长出面,将老宁家的小女儿嫁给老冯。这小女名如兰,年方二八,生得眉清目秀面容姣好,身材适中体态匀称。婚后,被安排在小学教珠算。如兰为人本分,除了寒暑假,有课没课她都在学校坐班。


转年检查土改工作,全省形势一派大好,唯独阜阳地区后继乏力。内查外调发现,主管土改工作的冯主任娶了大地主的小女儿,包庇坏人压制运动。于是老冯被下放到卫生局当了个闲官。几年后粮食紧张,寻常百姓就不说了,连当官的也吃不饱。听说巢湖半汤温泉疗养院优待老干部,不收粮票,老冯那个闲官也不做了,把口粮留给老婆孩子,独自去巢湖疗养。

 

 

老冯在疗养院交了几个朋友,成天打牌下棋。荒年过去了,却毫无归意。如兰独自带着儿子,早九晚五上班,日子过得太平安静。说话到了1964 年早春的一天如兰在厨房做饭,听到墙外响动。开始并没在意,可几天过去,怎么还在折腾,到底干啥呢?出门走了十几步,往右拐,猛见西墙根楝树下,一个半截砖的墙圈已经砌成,一个穿着破衣草鞋,须发花白的瘦高个儿正在棚顶。如兰转身直奔大街对过的派出所。


“徐所长,有个胡子拉碴的大个子在我家外墙根儿搭窝棚……”
“你说的是老周吧?最近被遣返原籍改造的劳改犯。不过人还老实,你放心好了。”

 

“去哪儿搭窝棚不成?为啥偏要挨着我家?”
“你住的是他家宅院,人家热土难离嘛。”

 

如兰听了心里一咯噔:没成想这个邋里邋遢竟是个跟大哥一样的良家子弟。自己也曾落难,只因嫁官成了红人,如今怎么连这么个苦命也容不得了呢?想到这儿,她不觉放低了声音:“那你们给他安排个住处就是了。”
“派出所咋安排?先凑合一下,有问题随时来,我们再想办法。”

 

老周果然老实,按时来派出所汇报。这个周末,听了他的一五一十之后,老徐说:“你小媳妇家旁边住着,可要守规矩啊。” “当然,当然。”“院里有两块木板,你拿去吧,盖窝棚兴许用得着。”老周千恩万谢,把黑乎乎的短板抱回来,刮去上面的沥青,钉在一起,挂在窝棚墙圈豁口边的立柱上,成了个挡风遮雨的小门。


安顿好住处,老周便忙着找活儿。镇里的井水又苦又咸,有钱人家都吃山脚下担来的泉水。 担水可以活命,他从早年佃户家讨来一根短扁担两个旧水梢,挑着山根儿的泉水上大街,逢人便问:要甜水吗?一分钱一担。正巧,给如兰家担水的老赵前几天去合肥了,于是就让老周送水。如兰见他风吹日晒地赚这点辛苦钱不容易,一担水说啥也要给他两分钱。

 

 

 

转年老冯从疗养院回来,送儿子冯刚去县中住读。接下来买煤、腌菜,刚忙了半个月,疗养院的老友们等不及了,来信催他回去打扑克。可乍冷最是难捱,老冯留下过冬。白天把火墙烧得滚热,傍晚把炭火摆上土炕。如兰下课回来,屋里炕头都热乎乎的。


开春后,想留也留不住,老冯还是回巢湖找他的牌友。他走后,独守空巢的如兰便靠小说打发时光。能看的书不少,《林海雪原》、《苦菜花》都不错,她最喜欢看《青春之歌》。书里面高大英俊的人物让她爱慕,跌宕起伏的命运让她叹息,描写爱情的场景更让她心驰神往。她十六那年过门儿,跟着个老人过日子,既没有琴瑟和谐的心心相印,又没有少年夫妻的缱绻浪漫。如今就这个比父亲还要年长的老人也不在身边,眼看着少男少女手拉手,成双入对,她只有在树下摆一张竹椅,打坐读经。参禅日久终悟出道理:只要将老冯之外的男子都视为父兄子侄,就可泯灭少妇情结,度过难熬的春日。

 

平静的日子过了两年,就“大革文化命”了。冯刚当上红卫兵头头,穿军装戴袖章扎腰带,带着一帮红卫兵没早没晚地破四旧,打砸抢。有次还把老周和其他几个五类分子押到人民剧场的舞台上批斗。那天如兰也去了,看着冯刚挥舞着棍棒、铜头皮带抽打那些宅心仁厚的长者,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外公和大舅也是地主啊。”如兰想说,却终没开口。这些年来,运动一个接一个,人心变得愈发歹毒。要是全国的红卫兵都这样,在青海德令哈劳改场的父兄可就遭罪了。为安慰自己,她去邮局寄了个包裹和20 块钱。这些年她不断给他们捎东西寄钱,大饥荒那年她还拎着高价食品跑了一趟,要不,他俩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转天,老周的头发结着血痂,脸上瘀着青紫,挑着泉水一瘸一拐地穿街走巷。看他被儿子打成这样,如兰匆匆走进药店买些药物,趁着没人的时候把酒精棉球和氧化锌软膏垛在他的手上,说:“涂伤口防感染。小孩子不懂事,别计较。”老周捂着脸,浑身抽搐,泪水顺着指缝流。一个男子汉哭成这样,如兰不知说啥,只站在一边叹气。


没几天,花坛里移栽来的美人蕉盛开怒放,角落里不知名的野花奼紫嫣红。墙外天天阶级敌人戴高帽游街闹腾,墙内却像世外桃源一般。

 

 

 


夏末风云突变,县中的学生们都去北京串联,街上听不见人声喧嚣,只浓荫里的知了还叫个不停。这天中午闷热,坐在堂屋里竟出了一身热汗。如兰放下书,脱掉衬衫露出两只雪白的膀子去厢房做饭。背着脸擀面条,她听见老周进来,听到水倒进缸里,接下来咋没音儿了呢?正要回头看个究竟,不想被一双铁臂拦腰抱住。挣也挣不开,呼叫声又被大嘴盖住,铁刷般的胡子摩擦着她的面孔,粗野气息熏得她一阵阵晕眩。一时间又惊又气,这可咋办呢?急中生智,她转过脸小声说:“去,去把院门关上。” 老周见她两腮绯红额头冒汗
骨软昏昏欲睡的样子,哪里迈得开步?如兰提高嗓门说:“快去呀。”老周说:“你等着,我马上回来。”说着在她那雪白的臂弯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便跑去插门,回来却被厨房门挡住。


“开门,开门! 如兰,你动情了呀,干嘛跟自己过不去? 如兰!”她背靠着上了闩的门:“走开! 再不走我叫人了!”说着整了整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衣衫,又恼又怕,泪水汗水流了满面。

 

“水梢扁担还在里头,不挑水我吃不上饭,你要饿死我不成?”

她再没搭理他,只将后背靠着门,死死地顶着。

 

又闹腾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从门缝里看,他已走远。如兰拿起扁担水梢,放在大门外。关上院门插上门闩想,他那么大劲儿,再这样胡来可咋办?去派出所报告吧,徐所长早就靠边站了;找个人商量呢,万一传出去,自己丢人现眼不说,他一个国民党旧军官调戏老红军家属,恐怕连性命也难保。只要他往后规规矩矩,且饶他这一回吧。她叹了一口气又想:其实他也挺可怜的,长年没个女人疼惜,浑身的劲儿没处使。想到这儿不禁怦然心动,一种如饥似渴的感觉油然而生。她有点儿搞不懂自己了:明明是无端受辱,生气还来不及呢,怎会这样?她听到自己在骂:“要死了呀,你!咋这样——下贱!”

 

 

 


太阳下山,暑气不减,晚饭吃出一身热汗。如兰洗个热水澡,换上松软的睡衣,躺着看书。 看困了去西厢后边上了厕所,然后回堂屋插门关灯上床。

 

刚入睡就被响动声惊醒,接着一个黑影扑过来重重地压在她身上。直觉告诉她,这赤身裸体的恶人就是老周。她怒不可遏地拳打脚踢,挣扎,反抗……

 

很快就筋疲力尽,任那短发刷过她的脸颊,刮得光光的下巴抵着她的鬓角。多日未曾有过的实体接触刺激着植物神经,她周身酥软,身不由己地迎接由衷而发的野性。从未体验过的硬度热度深度力度速度启动了欲望,身子像小船一般在波涛里逐浪。在那漫长的十几分钟里,她不知多少次兴奋得死去,也不知多次少被快感唤醒。突然,她觉得心慌气短,无法承受的兴奋伴随着无名的痛苦让她忍不住呻吟。呻吟声中,小船被大浪涌上风光无限的海域,任她徜徉,宣泄。


真没想到,性,原来是这样。过去十几年里,性总在她冰冷的时候开始,在预热的时候结束。要说也是,老冯生就瘦小,又上了年纪,压根儿就没有舍生忘死的激情,她也从来没有过欲仙欲死的高潮。尽管如此,那被社会认可的夫妻性爱还是给过她一些快感,让她释放一点性能量,疏缓一下紧张的性心理。更重要的是,在完成这份定期的家庭作业之后,她可以像个孩子那样躺在他的怀里,整宿享受爱的温存。


老周威猛,给她强烈刺激和意外惊喜,但为什么不能给她安全感亲密感呢? 因为那是强暴。不错,是强暴。当时让她一时亢奋满足,事后却屈辱难当,就像在饥饿时美美吃了一顿,过后才知道那是呕吐物一样。想到这儿,她猛地推开他的大手,厉声地喝到:“滚!滚! ”他却像没听见似的,赖在床上不动。“你走不走? 你不走我走。”她说着起身。他没吭气,起来走到柜橱后穿衣,出门没出一点儿声音。她快步走去插上门,回来倒在床上,蒙头大哭。哭着哭着,眼睛睁不开了,就在似睡非睡的时候,猛觉得一个巨大的黑影又扑了过来,她一下子惊醒,心蹦蹦蹦地跳。如此反复多次,一夜也没有睡好。


清晨,睁开眼就想起夜间的噩梦:她无法相信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她恨自己不争气,下意识地配合不说,还产生高潮,真丢死人了。她爬起来,好歹擦了把脸便走出大门。天刚亮,街上静悄悄,只有那个罗锅出来溜早。虽说残疾让人怜悯,可那曲扭的身躯却让人不适。她好心跟他打了个招呼,得到的却是讶异嘲讽的眼光。难道他听见了什么?受不了狡黠调侃的逼视,让人咯厌的
表情,她快步走出小镇,穿过麦茬地和玉米地,来到宁家的老坟。抚摸着先人的墓碑她才明白,神使鬼差来到这里,是冥冥中萌生了死念。


在坟地里不知呆了多久,直到大街上响起了卖油条的吆喝,小巷里晃动着挎菜篮的身影,她才知道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她想起,要为儿子准备洗换的衣服,说不定啥时候他会回来取;还要给老冯的前妻寄钱,二十块钱的生活费,每个月都会按时寄到江西。要不要给老爹也寄点啥?有日子没有听到信儿了。


白天匆匆过去,夜幕终于降临。她特别害怕这个黑夜,因为老周还会来,一定会的。咋办呢?剪刀藏在枕下,擀面棍放在床头。武器安置停当,她烧了一壶热水。这两天出汗多,自己都觉得头发有味。说到洗头,她曾多次想过买洗发皂片,捏着钱包,总舍不得掏出来。可今天她连想也没想就花了一毛六分钱买了一小袋。擦干头发,她对着镜子梳好漆黑浓密的短发,别上刚买的绿色的带有花饰的塑料发卡,昂起脖子,打量着红扑扑的脸蛋和线条分明的下巴。街坊和同事们都说她天庭饱满地颌方圆丰采飘逸气定神闲,不是吗?她端详着镜子笑了,她从来就是个目不斜视,耳不妄听的正人淑女。

 

 

 


灯光下收拾好屋子,她又一次打量床铺、桌子、柜子、地面,除了洗了又洗还没有干透的枕巾床单,一切堪称完美。还有什么来着?想起来了,武器。伸手摸了摸枕头下的剪子,好,还在。胆敢再来,就跟他拼了。


一轮满月升起,清辉透过薄纱将古朴的冰裂纹窗棂印在花砖地上,多好的月色,多静的夜晚。要不要去厕所?不要,就因为害怕天黑出去,下半天就没怎么喝水。要不要查看房门?明知没事儿,她还是趿上拖鞋走去,门闩果然插得好好的。转身要往回走时忽觉小腹抽搐,阵阵绞痛伴着难言的渴望。昨天,在强烈刺激下,曾有过这样的由植物神经引发的痉挛,但那是不由自主的生理反应,可现在,没有任何实体接触,居然这样饥渴,难道不罪过吗?她想起
1961……


那年冬天,青海德令哈劳改场领导来信说,农场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在押人员的身体很差,上级领导本着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特许家属前来探望。于是如兰把老冯叫回来带儿子,自己拎着高价饼干、罐头还有大哥特别嘱咐要她带去的一瓶强效止疼药和几张锡纸,坐上开往青海的火车。在一个劳改场跟父亲相聚两天后,她去另一个农场看望大哥。头天睡觉前她出去一趟,回来时看见大哥左手捏着一张锡纸,放在煤油灯的灯口上烤着,右手拿着个纸卷对着烤出来的白烟猛吸。这是干啥?她没问,他也没说。转天傍晚,大哥在土坯屋里急得转圈说:“如兰,我忍不住了,你不见怪吧?”没等她搭话,他已经摸出两片止痛药,用石头碾成粉末,收集起来,倒在锡纸上。她明白:昨天的那一整套动作又要重复了。“干嘛呢,大哥?” “止痛药里有一点海洛因。”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昨天吸了一口,今天就说啥也熬不住啦。”


既然海洛因会上瘾,被唤醒的性本能也同样无法抗拒。是的,这会儿她手心出汗,心慌意乱,身子不由自主地扭动。当欲火再次燃起,她下意识地拉开门闩。不!不能拉开!门闩就是底线!难道还要没有安全感的性刺激,难道还要无法承受的心理折磨吗?就在道德强过本能,良知胜过欲望,自律泯灭人性,终于掌控情绪要把门闩推回去的时候,一股强力由外而来,紧闭的门被一点点推开。当一个高大的身影随着月光进来,她瘫倒在地上。他关上门,把她抱起,轻轻地吸吮她脸上的泪水……


其实昨夜,当赖以保存隐私和尊严的衣衫被撕开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女人的羞涩,不再被传统道德束缚。可今夜她才敞开怀抱去迎接,去淋漓酣畅地经历一波波消魂的高潮。情到浓时,她又像昨天一样呻吟,最后,她竟咬遍了他的肩膀和手臂。狂风暴雨终于停息,她像酩酊大醉一样靠着他,嗅着他身上浓浓的男子体味和淡淡的香皂芬芳,回味着狂暴的激情、浓烈的性爱。他摸出两条崭新的白羊肚儿手巾,一条换了半干的旧枕巾,另一条轻轻地沾着她满脸满身的汗水。他弯过手臂搂她时不想碰到枕下的剪刀,摸出来问:

 

“怎么?想伤我吗?”
“当然想剪你刺你,还想打你呢。”她说着抄起擀面棍,狠狠地打着他的肩头。 

 

他嘿嘿地笑着把剪刀递给她:“给,还是这个解恨。”
“你以为我不敢么?”她捏着剪刀尖儿,像小鸡啄米似的在他胸膛上轻轻地啄着:“恨死你,我都恨死你了。对了,还没问呢,昨天晚上两道门都插得好好的,你怎么进来的?”

 

“天黑翻墙,藏在美人蕉旁。你上厕所那会儿我进屋,脱了衣服,蹲在柜橱后边。”
她丢下剪刀,指尖戳着他的脑门儿说:“你可真鬼呀,你!”  

 

“可今夜,你在门后等着我。”
“可恶透了!”她猛地翻身给了他个脊梁背。

 

他凑过去,把脸埋在她的头发中:“好香的头发,猜你会为我洗头的。” 
她头也不回地嘟囔:“有这样掏人家心窝儿的吗?”

 

“好,好,给你块自留地。”他说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她转过身来,小声说:“你能让心跳得快一点或慢一点吗?总有些无法控制的行为动作。我洗头完全是不由自主…… 知道我早晨去哪儿了吗?宁家老坟。”  

 

“去那儿干啥?”
“下意识地想死。”

 

“如兰,真没想到昨晚会惹这么大的祸。”
“你不知道昨夜我是怎么过的。”

 

“该死,昨天我只顾着自己,是我不对。可是,如兰,甭管为啥,也要往开处想啊。”
“昨晚痛苦得想死…… ”她挪了挪身子,紧紧地贴着他,心疼地摸着他那印着齿痕的肩膀又说:“今晚痛快得要死。”月亮已经升到中天,柔软的月光下又一番温存。那是一次享受的远征,平静的航行,没有意外,了如心愿。

 

他柔声问道:“ 好吗?”
“嗯,比昨天好。”


“昨天你也很享受啊。”
“瞎说!昨天人家心里不愿意,可身子不争气。”


“那你咋会大动作地配合互动呢?”
“快别说了,我都恨死我自己了。嗳,嗳,你咋这么知道女人?结过婚啦?你头发都白了,到底多大岁数了?”

 

他笑了:“ 你以为我有多老?还不到38岁。民国27大年三十年结婚,转年开春去军校,没等毕业上了前线。首战立功,当了连长;再战被俘,坐了15年大牢。回到阜阳才知道老婆走了,老娘死了,老爹被镇压。如今家无片瓦,身无分文,目无亲人。”
如兰想说“不是有我了吗?”话到嘴边,改了话题:“大冬天结婚,新房里冷吗?”

 

“新房是东厢南头那间,早先是私塾,老爹怕念书的孩子们冬天受冻,带着我在那儿盘了暖炕,烧起来可暖和了。”
“堂屋有暖炕该多好啊。我到冬天只有烧炭火,撑不了多大一会儿。”

 

“堂屋里有火炕呀。”
“在哪儿烧呢?”

 

“外间火炉。你没看见那儿有俩烟道吗?白天烧火墙;夜晚,让烟火通向里间的烟道,炕就烧热了。天冷了我做给你看。”
“这小院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你们父子心血。我白住在这儿,还去派出所告状,该着用身子还债。”

 

老周把她搂在怀里说:“我一看见你就觉得面熟,在哪儿见过呢,在 20年前在镇里,还是在 20年中的梦里?”
“在前世,那会儿咱俩是夫妻。”


夜深了,老周发出均匀的鼾声,如兰生怕他着凉,替他拉了拉夹被。望着肩头坚实的肌肉,一段柔情油然而生。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夜,竟发生完成由性到情的嬗变。本来,性的原野和情的圣殿就隔着一条爱河,甭管从哪儿出发,只要跳进爱河,就有望抵达幸福的彼岸。

 

心中甜美,却又担惊受怕,怎么也睡不踏实,不觉,曙光已爬上窗口。“早点儿走吧,让人看见可不得了。”如兰说着起身,把老周的衣服一件件摆在床头。看着他穿好,目送他爬树翻过墙头儿。站在半掩的门内,望着那黑黢黢的树影,不禁一声长叹:往昔这棵让她参佛悟道的苦楝树啊,如今竟成了一把掩藏私秘的大伞。


后晌,趁着街上没人,如兰远远地望着老周的住处。唉,睡在又冷又硬的地上,添个褥子该多好,想到这儿不觉脸上发烧。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打量:那三尺高的窝棚虽说简陋无比,却也是用现成废料搭出来的最好的住处了。那扇小门好像又刮去不少沥青,但再刮还是黑漆漆的,让人不舒服。门口靠墙有块才安放的大石头,石头旁边摆着个水缸,水缸上架着块石板,看似随意安放,到夜间就成了上墙的台阶。如兰看着想着,不禁莞尔。

 

 

 


生活本身无限神奇,哪怕畸形病态的诉求得到满足也会让人改观。老周那国字脸刮得光光的,更显得棱角分明;颀长的身材配上白衬衣西装裤,有如临风玉树。如兰往日端庄凝重,不苟言笑,如今精神焕发,喜形于面,走起路来也格外爽利轻盈。


漫天飘雪的一天,如兰拔出通向火墙烟道上的铁板,烟火经过里间火炕通向烟囱。她坐在热炕头上边包饺子边说:“我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俩月,老周家要有根了。”看着正在擀皮儿的老周睁大的眼睛,“别怕,你忘啦?八月十五老冯不是回来过吗?说怀上他的孩子也讲得过去。”老周擦了擦沾满面粉的手,摸着她的肚子,憨憨地笑着问:“你咋知道怀上了?” “女人自己当然知道啦,不信?再过三四个月,隔着肚子也能看到小人儿在动。”


过新年时,老冯回来,陪如兰去医院检查。确定孕情之后,他变得更加体贴。这着实让如兰不安,要是他知道原委会多伤心啊?儿子知道她转年要生孩子,借了辆板车,吭哧吭哧拉回来一车蜂窝煤,如此爱她敬她的儿子会怎样面对真实呢?为了他俩,跟老周的关系也不能再续了,趁着烟不出火不冒,了结这段孽缘吧。决心铁定,可等老冯一走,她便坐立不安地等着老周到来。这夜,她说起她的不安和焦虑。


老周说:“你没啥对不起老冯的。他救了你老爹和大哥的性命,给了你一把保护伞;你也给他生了儿子,为他守了十几年活寡。”“我怕你遭罪。”“我不怕。有了这段真情,千刀万剐也心甘……”如兰忙捂住他的嘴,伏在他的胸口上哭起来。为这一番动情的话,为那不敢想象的前程。他好言好语哄了半天,她才抹了抹满脸的泪水说:“你让我尝到人生的极致。哪天你走,我就在黄泉路上追!”话没说完,早被一双铁臂勒得喘不过气来。


冬去春来,满满的颍河水欢快地流淌,两岸麦苗挺直了腰杆,鹅黄嫩绿的树枝在微风里摇曳,不觉已是一年。这天老周担水走进厨房,说:“如兰,我给你买了一双布鞋。” “在哪儿?”老周把水倒进水缸,水捎翻个底朝天,桶底绑着一双布鞋,“瞧。”


如兰把鞋拿在手上说:“我早就想要一双跟脚儿的布鞋。呦,还绣着一对鸳鸯呢。这要花多少钱呀,你哪来这么多钱呢?” 

 

“家里的两个长工早年住在东厢房,我在他们眼皮底下长大,钱是他们塞给我的。”
“往后再不作兴给我买东西了。”她笑着说:“新鞋正合脚,你可真细心。可这对暗红色的鸳鸯不起眼……”

 

“咱不要显摆,心里美就是了,今儿个就穿吧。”
“留着,等哪天我和你远走高飞的时候再穿。”

 

 

 


这天中午,老周挑水进来,把水倒进水缸,和如兰一起吃过午饭,在院里干了点杂活,插上院门,进堂屋歇息。说来也巧,偏偏在这当儿口冯刚回家。推不开院门,他便在大街上高声喊叫:“开门! 开门!”过了好一会儿院门才打开,他气呼呼地问:“大白天关门干啥?” “妈在睡午觉,怕人进来。”他没说啥,匆匆进屋,眼睛往四下里扫了一遍,从抽屉里拿出两件衣服,夺门而去。不过他并没走远,而是站在对过的派出所门前等着。果然,不消一根烟的功夫,那个挨批斗的匪连长担着两只空桶出来。冯刚冷眼看他离去,大步跨进堂屋,抓起把茶壶,“啪”地一声摔个粉碎:“妈!你真不要脸!” 


如兰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 让她担惊害怕的那一刻终于来了。


几天后老冯回来。他看上去老了许多,背也佝偻得更厉害了,满脸的褶子藏着不尽的无奈和酸楚。他拉着如兰坐在沙发上低声问:“如兰啊,儿子写信跟我说了。是真的吗?”她低头看着地面,一言不语,泪珠吧嗒吧嗒往下掉。他两眼紧闭,一头歪倒在沙发上。如兰哭出声来,跪在沙发边,抓住他的手使劲儿摇:“醒醒! 老冯!醒醒!我对不起你呀,老冯。”半晌,他才睁开眼,双手撑着沙发,慢慢地坐起来,长出了一口气说:

 

“你年轻轻就嫁给我这个老头子,是我对不起你。”
“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儿,我什么都告诉你……”如兰哭得说不下去。 


他托起她的手掌,轻轻地拍打着她的手背:“啥也别说,啥也别说。”

“我去把孩子拿掉 ——”


“孩子咋啦?一定要生下来好生养着。我给他起了名儿,不管男女,咱都叫冯光明,啊?”

如兰再也听不下去了,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

 

转天,趁着如兰在堂屋为他打理行装,老冯来到东厢,关上房门跟儿子说:“你妈的事过去啦,再别提了。可听见啦?”

 

 

 


如此大恩大德,别说如兰,就连老周也感激万分,于是约束着自己不再进如兰家门,连泉水也不送了。


冯刚抽冷子回来,进门就甩脸子,摔板凳。任凭他咋着,如兰也不说啥。四月最后的那个礼拜三的下午,冯刚风风火火地回来,进门抓起旅行包就往里塞衣服:“妈,我要去北京上访,十天半月回不来。” “啥时候走?” “现在就去蚌埠,赶晚上的14次特快。”如兰暗喜:这两天胎动得厉害,该让老周知道。晚饭前趁着没人,她把写着个“来”字的纸条丢进墙外的窝棚。


过去的几个礼拜,老周见到如兰连句话也没敢说过,今天得到纸条,立马洗澡剃头刮胡子,换上如兰给他买的衣裳,单等夜幕降临。

 

那夜,阵雨初歇,下弦月钻出云层,晕染着朦胧的夜色。小镇早已安睡,只有那挂着水珠的楝花还在微风中婆娑。老周推开黑漆漆的小门,踏着石头,蹬着水缸上的石板,翻墙进院,轻轻推开虚掩的屋门。千言万语顿时化作狂烈的风暴……


就在干柴在烈火中烧得呼呼啦啦的时候,“咣当”一声,门被踢开,“ 吧嗒”一下,电灯把房间照得雪亮。老周连忙起身穿衣,匕首早已刺将过来。他捂住鲜血喷涌的肚子往外跑,刚出大门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冯刚赶来,接连补了十几刀,才拖着满是血污的身子去派出所投案。


街坊邻居听到动静,拿着手电筒,打着灯笼聚在如兰家门口。一领短席盖着长长的尸首,精瘦的赤脚露在外面,流个不停的血水散发着刺鼻的血腥气。如兰哪儿去了? 一束手电筒灯光照见苦楝树下翻倒的竹椅,照见悬在半空的,一双绣着鸳鸯的布鞋。

 

人们爬上梯子剪断绳子,把如兰放下来。派出所警员忙着照相,苦楝树下已经七嘴八舌: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俩的事儿咱街坊邻居早就知道,那个驼背还给小冯刚出谋划策。要不,一个15岁的娃子咋会设计,白天让他妈上当,晚上等老周进屋后,拨开门闩踹开房门呢?


在那几十年里,“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死了个私通老红军家属的国民党匪连长更没人当回事。打发冯钢去江西插队,便了结这头命案。安排好儿子,老冯请人在宁家墓地修了一座新坟,又将暴尸郊外的老周入殓,埋在荒郊野外,并在上面压了块千斤巨石。


岁岁清明,宁家墓地里那座修葺有致长满茸茸小草的孤坟前便会有一堆纸灰,都说是老冯给如兰烧(捎)钱来着。这几年,每当人们在苦楝树的花香中咀嚼人生滋味的时候,那坟前便会摆上挂着花朵,印着泪斑的楝树枝干,据说是冯刚送来的,他总在天不明的时候来去,从不跟人照面。

 

 

 


如今小镇通高铁建机场,已成了都市;世风民俗变化更大,外出打工的临时配偶,也被社会默然接受。传统道德观的改变让冯刚不禁自问,搁现在,母亲那段婚外情算得了啥?他后悔按照那个驼背老头儿的计谋,白天堵门,夜里破门…… 母亲是妻子,但更是她自己,在那个年代那个环境中发生过的事儿,一定有不为人知的情理。老爹曾问过他:“那事儿我都不计较,你干嘛动刀子?”老爹真是个好人,他退休后回到江西,在那里终老,和原配葬在一起。相比起来,母亲那座坟实在太孤单了。听说宁家坟地要平掉盖楼,冯刚放下生意从国外回来。迁坟那天,他从刨开的墓地里捡出母亲的和小弟或小妹的骨殖,装进细瓷坛子,埋在老周长眠的巨石下,并在巨石边种下两棵苦楝树。


风雨如晦,世事难料,年年春天的楝花却如约而至。每当满树的紫花勾勒着黛青的天空,淡淡的苦香散发在大街小巷的时节,阜阳的人们便会说起如兰和老周的往事。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些闲言碎语渐渐成为一个哀婉的传说,一个并不遥远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