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碎一尊石膏像(下)

 

短篇小说

 

 

不一会儿的功夫,秋贞和建城就上了大石桥。这桥建城没走过几回,所以秋贞不时要提携他一下。
“小心看脚下。你看那条石板断掉了。”

建城不想给秋贞添麻烦,所以很专注地走着路。等走到平顺的地方,秋贞就会和小儿子叨叙几句。
“你爸爸总夸赞你,说你聪明,学习好。”她说着,自豪地瞧着建城。有几个片刻,她几乎忘记了石膏像那个恼人的头等大事。
太阳开始晒人了。秋贞看到建城的鼻尖上已经渗出了汗珠。她解下自己背上的斗笠,戴在建城头上。
“我不怕晒。”建城想让秋贞自己戴那斗笠。
“别那么犟,听话。你皮还嫩着呢,我早就习惯了。”秋贞说着,驻了一下脚步,帮建城把斗笠带子系牢。
路过中亭时,秋贞留意了一下边上的摊子。她掏出一个铜板来,买了一根冰棒,递给建城。
建城:“你自己吃吧,我不吃。”
秋贞“啧”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都要拧一下呀!天热,拿着快吃!”
“那你先咬一口。”
秋贞看着自己这个自小送给弟弟的小儿子,真是个又懂事又犟牛的孩子。她又是心疼,又是急,没办法,只好咬下一口冰棒,然后再递过去。

海潮镇到了。两人很快到了郭家离桥头不远的住处。建城进去,好奇又贪婪地四处看着。郭家失修,残败不堪。屋里只见墙漆剥落,地砖破裂,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具。所有东西,看上去最新的,要数饭桌上方的一张图了。那图上画的是工农兵、粗粗的胳膊、太阳、红宝书……

郭立民进来了,他一眼就看到了建城。“嘿,建城,好小子,长这么高啦?什么风把你吹过来的?”郭立民脸上笑眯眯,摸摸建城的头。
不知是因为郭立民的脸显得太过苍老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建城瞄了他一眼,很快把目光转向别处。
“我来帮忙。”他淡淡地说。
“帮忙?你要帮什么忙啊?”郭立民还笑眯眯的,他仔细端详着建城,他有好长一阵子没见这孩子了。
突然,建城看到了什么,他拿起弹弓,从兜里拿出一粒尖锐的石子,一开弓,一放手,只听一声“嘭”,一声“唧呀!”郭立民顺声看过去,只见一直老鼠躺在墙角不动了。
“建城神弓手哇!”郭立民兴奋地猛拍一下孩子的肩膀。他走过去把老鼠从尾巴那里拎了起来。那只不幸的老鼠似乎还有一口气,梁立民左右看了看,“秋贞呢?真不知道今天一早她在忙些什么。”他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个破旧的笼子,把老鼠往里一关,对建城说:“等会儿给你大姑看看,你有多厉害!”
“哪来的笼子?”建城好奇问。
郭立民有些神秘地说:“这个呀,是你爷爷的。他以前喜欢养鸟。”

趁着这爷俩在外头忙活,苏秋贞在房内已经把那石膏像砸得粉碎,又把那些石膏碎扫入畚斗。
苏秋贞提起畚斗,走到后门外,想把石膏碎倒入垃圾堆里。又一想,太多太显眼,还是分批倒吧。于是倒入一点,把剩下的提回屋来,用报纸先包了起来。
这时,她已经满头的汗。
这时,有人敲门。
秋贞心头一慌,连忙把那包石膏碎塞进衣柜。

来的是街道办的梁秘书。此人瘦小的个儿,三角脸,两只三角小眼,甚至那两个嘴角往下去的嘴也呈三角形。
郭立民去开的门。一见是此人,郭立民骤然满脸堆笑,“梁秘书好!”
梁秘书没吱声,还没被请就自己走了进来。他扭转着一个精瘦的脖子,眼睛贼溜溜四处转悠。
不知什么时候,建城给梁秘书端过来一杯水。“喝点水吧。”建城说。
梁秘书的眼睛一下子就落在了建城身上,“他们说郭家来了小男孩,我一猜就是你。还算懂事。”
梁秘书接过杯子,却没有喝水。他把杯子放回桌上,眼睛继续巡视着。
“秋贞呢?”他问。
“她,应该在房间里吧。”郭立民说着,叫了一声。
“哎,来啦!”苏秋贞应着,神色慌乱地走出了房间。
梁秘书立刻盯着秋贞看,直把她看得心慌意乱。“是梁秘书呀,您早呀,吃过饭了吗?”
梁秘书“哼”了一句,“吃过了,你们呢?”
“我们呀,今天迟了些,还没呢。不过我们家常常都是早饭中饭一起吃。”苏秋贞极力应酬招架着。
“这么晚还没吃早饭,忙什么呢?”
秋贞给这个梁秘书问得越发慌张起来。两年前对郭立民的批斗,这个梁秘书没少掺和使劲过。“这不,立民出去清扫街道了……”
“他天天清扫啊。”
“是,是天天清扫……这不,建城今天过来了……”
“他自己走过来?还是你去接他?”
秋贞还没来得及搭话,建城自己先搭腔了:“我自己走过来的。”他已经看出这个呈三角形的人来意不善。

梁秘书又是“哼”的冷笑了一声。突然,他径直走进苏秋贞刚才从那里走出来的那个房间。他根本不相信建城会是自己过桥来到这里,然而他顾不得追问,因为他觉得郭家今早显示出来的不寻常,症结一定在苏秋贞慌忙走出来的房间里。
他可以不请自入郭家房间,因为郭家本来就是被专政的人家,监视他们是他的光荣神圣的天职。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两年前也是他打头阵进入这间小小的卧室,搜出了郭立民在国民党军队当排长时的照片。他记性相当不错,对这个房间还蛮熟悉的。
这会儿,梁秘书站在这个几十见方的小房间的中央,上下四处巡视。他盯着那些细节看,捕捉着记忆和现实之间的灵感。最后,他的眼睛围绕着那个衣柜的上方。那本红宝书的周围,显然是少了什么。
站在房间门外的苏秋贞的心狂跳着。
“这里本来不是有尊毛主席像的吗?”
“哦,有吗?”苏秋贞此时脑袋瓜翁翁直响,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梁秘书皱皱眉头,“看来你对毛主席很没有感情。你家的主席像,你自己的都不记得了。”他说着,走了出来,径直走到郭立民跟前。“你老婆不记得,我想你大概记得。你们家那尊毛主席石膏像哪里去了呢?”

今天一早郭立民就出去打扫街道,并不知道妻子不慎碰破石膏像的事。这整个期间,他一直在一旁纳闷,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梁秘书问话,他必须回答。“毛主席石膏像啊,不是在房间里的吗?”
“哼,你自己去看看,你老婆竟然都不记得了。”
“不会吧,昨天我还看到的呀。”郭立民一边说着一边走进房间。进去一看,吃惊不小。他连忙问在一旁脸色惨白的妻子:“秋贞,你把那尊像放哪而去了?”
梁秘书脸色阴森而又幸灾乐祸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盘算着:哼,要找不出那石膏像,把你们抓去坐监!
就在这时,一个童音响了起来:“今天早上我看到一只大老鼠窜过去把石膏像碰翻打碎了。”

三双成人的眼睛一起转了过来,说话的是建城。
“老鼠把石膏像碰翻打碎了?然后呢?”梁秘书的三角眼露出猫头鹰一样的光。
“然后我喊打倒老鼠,毛主席万岁!就把老鼠打死了。”
郭立民愕然。
梁秘书追问:“老鼠呢?”
“在那里面。”建城手指了指墙角的旧鸟笼。
墙角暗,梁秘书走了过去,俯身一看,果不其然,里面有只半死的老鼠。
梁秘书走回来,“那石膏像呢?”
建城迟疑了一下,说:“我跟大姑说石膏像给老鼠打碎了,大姑……”
建城的壮举把苏秋贞的灵感唤了起来,她连忙走前一步,说:“梁秘书,说真的,当时我是吓坏了,这下可如何是好!石膏像碎成那样,对毛主席不吉利呀,不如把它弄成原来的样子,就是石膏粉。所以……”

梁秘书给这家人搞得很烦躁,他一摆手:“行行,限你们三天以内在屋里立起一尊新的毛主席像,不然重罚!”
梁秘书要走了,他狡黠地看了建城几眼,说:“别以为你给了苏家我就认不出你了,按血缘,你也是黑崽子,小心点!”出门前他还指着那老鼠说:“反革命的老鼠,立刻宰了它!”



梁秘书走出郭家门后,有那么两分钟的时间,郭家屋里一片静寂。两分钟过后,苏秋贞突然一把将建城揽到怀里,心里百感,话说不出口,眼泪却簌簌往下坠。

“哭什么,你该高兴才对,建城打死了一只老鼠!”郭立民在一边说道,他至今都不知道那可怜的老鼠是只替罪鼠。
秋贞抹抹眼睛和鼻子,说:“是呀,建城你是怎么打的那老鼠呀?”
“用这个。”建城给秋贞看那弹弓。
“建城哟,我三生修来的福气,才有你这么个好孩子!又胆大,又聪明,又……今天老天让你跟了来,亏得有你在,不然的话,郭家又得遭殃了!”秋贞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的儿子的脸、肩膀……
郭立民也不住点头:“可不是。如果不是建城,我们可就口说无凭了!好小子,有种!”
建城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我明天就带一尊毛主席像过来!”

苏秋贞打碎毛主席石膏像的三个礼拜后,梁秘书又来了。这回,他既不进房间查看石膏像,也不问别的,只让郭立民立即到镇办去一趟。

梁秘书走了。苏秋贞愁容满面,“天哪,会不会是因为那个石膏像啊?”
郭立民:“应该不会。会不会也没有所谓了,我的情况还能坏到哪里去?!”
“还是小心点啊,说话要特别当心!”
“你放心吧。总这么担心要到几时!”

郭立民到了镇政府办公室时,那里面坐着军宣队的领导,还有镇里新任的党委副书记等人。郭立民大致认识他们,心里也没怎么慌。

厅堂很大,办公桌很大,显得郭立民很小,尽管他个子高。
党委副书记发话了:“郭立民,镇领导命令你和全家三个星期内搬出海潮镇,迁居桥南县朴山村插队落户。”

本来很镇定的郭立民,此时震惊万分。“要我们全家迁到农村去住,为什么?”
军宣队长回话:“你的老主子——台湾的国民党——现在叫嚣要反攻大陆,十分猖獗。凡是和国民党有瓜葛的,都要到农村去!免得你们里应外合,威胁我们的无产阶级江山!”

郭立民心里叫了一声“天哪!”思维顿时凝滞。

郭立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苏秋贞立刻过来问:“他们叫你去是什么事?”
“反正不是好事。”
“我知道不是好事,到底有多不好?”
郭立民环视了一下这个熟悉的窝,简直要哭出来。“我们准备搬家吧!”
苏秋贞大惊失色,“搬家?!往哪儿搬? ”
“朴山。”
“朴山,朴山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这个地方。他们说是在桥南县,是个农村地方。秋贞,”郭立民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气力,重重叹了一口气,“我们下半辈子要当农民喽!”

第三天一透早,郭立民骑车一路打听着到了朴山。回来以后,他的神色居然好了不少。他告诉妻子,朴山好山好水,果园茂茶园香,离这里三十里地不到,也不算远。
“朴山都给你说成仙山了。”秋贞说。
郭立民:“差不多。”
秋贞:“我们还成了仙山的农民了;再好的去处,也是农民的活儿。哎,真没想到这辈子到头来会去当农民。”
“当农民又怎么了?你祖父母、我祖父母,本来不都是农民?”
秋贞没听进去丈夫的话,只一个心思钻牛角,“我看哪,肯定是上次石膏像的事,那个梁秘书去使的坏!”
郭立民开导妻子:“这回跟梁秘书倒没有太大关系,主要跟蒋介石有关系。”
秋贞抬起迷离的眼睛看着丈夫。这回她想听丈夫说话,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郭家举家行动,开始打包。由于大儿子二儿子已经在山区当知青了,大女儿琼月也已经在农村安家,这次一起迁朴山的,除了郭立民夫妇外,就只有三儿子土强和小女儿琼兰。想到土强好端端没了书读,秋贞像百针扎心:“我们倒没什么,可真是苦了土强和琼兰了!”
土强在一旁帮着收拾,听了母亲这样说,就说:“阿妈,我没事的。哥哥他们都下乡当知青,我也可以下乡干活。”
秋贞看着土强,命这样苦,孩子这样懂事,秋贞眼睛又红了起来。

收拾到衣柜上那个建城新带过来的毛主席石膏像时,苏秋贞愣了一下。“这个石膏像,带不带呢?”她自问。“带,是小儿子带来的,要带;再说,有人说毛主席像有灵呢,带到朴山,兴许能保佑一家平安……”她自答。

郭家搬离海潮镇的前几天,建城跟着秋明前来探望送别。
建城一直很沉默,直到逮着个机会他和秋贞单独一起的时候,才说:“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万万使不得!”秋贞几乎是喊出了这一句。
“为什么使不得?”
“建城啊,你看你的大哥大姐们,因为他们阿爸的关系,没有一个能念成书的。你无论怎样都要把书念好,一直念到大学,这才能为郭家争口气,才能让我们高兴;你跟我们去,是死路一条啊!”

建城似乎听明白了。这一次,他没有争。

五年后,由于郭家一家务农表现出色,又被举家迁回海潮镇,住的还是原来的那个老房子。这时候大儿子二儿子已经各自有了城里的工作;建城在桥东镇已经在上重点高中。郭家从朴山回来的四口人,除了皮肤变得红里透黑外,都还安好。郭家搬回没几天,建城就来探望。秋贞看着已经长成小伙子的小儿,脸上露出了好几层的笑容。

突然,她想起来什么,跑到后院那个用土坯围起来的垃圾堆前,一看,那两张报纸破烂了,可那堆白色石膏粉还在那里摊着! (完)






天地一弘 (2017-08-28 05:23:13)

一段难言岁月,让生活多了太多磨难。

虔谦 (2017-08-29 02:08:40)

是的。谢谢一弘评论!问候一声~

关令尹 (2017-09-06 05:31:44)

哈哈,我还当是护教文学,用锤子思考,砸碎偶像之类……说实话,可以考虑写成光明正大的护教小说,比如一个基督教家庭在非常年代的小小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