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错失的蓝精灵》(上)

 

 

 

 

东海大学文学院2016年“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学术性硕士招生面试,在东坡楼213室举行。

 

博士生导师宗梦也今天起了个大早,因为系主任在一星期前就通知,参加面试的老师必须在730准时赶到院里;校方规定,要在正式面试前,对老师进行一个小时的“面试培训”。我们这位资格甚老的博导,虽有些不以为然(“不就是个搞了一辈子的破面试吗?何比弄得那么神经兮兮的?”),但他还是在800走进了面试场地,也就无奈地接受了培训,比如手机必须全程关机,不得在面试过程中擅自离场(像上厕所、取水之类的),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吃东西,因为你的一举一动都是在摄像机的监控之下的嗬!

 

宗梦也看了一下面试名单,他期待考察的学生付晓梦排序第四。大约一个月前,他收到一封冠名以“Fairy_Lolita”的邮件,具体内容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宗老师:

 

我叫付晓梦,是东海师范大学心理学院15级毕业生。尽管我学的是心理学专业,但我实际上感兴趣的是文学,因为我喜欢写作,特别是擅长写小说。我去年研究生考试也是报考贵校的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当时的成绩是第17名,无缘复试。今年我“二战”,终于有幸进入复试。思想政治理论76,英语78,作文(A90,文学基础(A68,总分312,排名第七。之所以冒昧地来信打扰,是因为我对老师早有耳闻,知道宗老师不仅是著名的乔伊斯专家,而且还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如果我能搞文学的话,我会运用心理学原理(比如弗洛伊德精神分析、荣格的分析心理学等)对外国经典小说进行心理学解读,也许是一条新的路径。所以我希望能有机会拜在老师门下,以接受更多的洗礼。

 

附件是我的《简历》,恳请老师能花上一两分钟时间浏览一下。谢谢!

 

我会好好准备复试,争取早日成为你的学生。

 

祝你生活幸福!

 

付晓梦  拜上

 

 

 

宗梦也当时只是礼节性地回复了下:“祝贺你进入面试。也预祝你面试成功!”

 

第二天,他发现自己的微博上出现了一个叫“Fairy_Lolita”的新粉丝,不觉抿嘴一笑:看来这个考生还是有点来头的!这既是“精灵、仙女”又是“洛丽塔”的,还是走了心的,多少反映出她的某些性格特征。于是他就给她加了“相互关注”。后来,这“Fairy_Lolita”就开始对他的博文或是点赞,或是转发,或是评论了。他的微博有自己的独家特色,不像他的那些同事——不是乌七八糟的吃喝拉撒睡,就是无聊地转发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而是把它办成一个纯文学的平台,除了学术性的文学评论外,主要是他的小说,外加绘画、音乐和电影的欣赏或评论。他觉得,付晓梦对他小说的某些评论还是颇有见地的。

 

后来,付晓梦又发来一封邮件,问能不能见见老师,当面讨教。这事关招生纪律,绝对不行。宗梦也回复时只是提醒她:“我招生的研究方向是世界文学。你面试时注意。”

 

也许正因如此,今天的硕士生面试他就亲自出马了。他一般对这样的面试并不在意,比如去年他就没参加,只是给系主任打了个招呼,帮他录一个即可。现在学术性硕士指标大大地减少了,老师们彼此争得不亦乐乎。他宁愿把机会让给年轻老师。可这次有点不同,冥冥中有一种非得亲自来看看的愿望。

 

面试正式开始了。他却有点心不在焉。眼睛盯着面试名单,琢磨着、甚或是品味着“付晓梦”这个名字,因为其中的“梦”字,与他的名字相同。“晓梦初回,一夜东风绽早梅。”一句南唐词悠然浮上心头。看来这学生的父母还是有点文化背景的,能取出这么个带有浪漫色彩的名字。一个“宗梦也”,一个“付晓梦”,这就颇有巧合的意味了。他那58岁的人生经历,不只是让他笃信巧合,他甚至还相信“奇迹”呢——如果不说“神迹”的话。作为乔伊斯专家,他不仅把乔伊斯作为自己人生发展的标杆,而且还经常戏谑般的把自己与毕加索挂上钩,因为毕加索和乔伊斯一样相信奇迹,相信这世间的一切可能性——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可以通过他的画布而无限地重建和永久地创造,比如他画的女人(像《坐着的朵拉· 玛尔》、《玛丽·特蕾丝肖像》、《花园中的裸体睡女》等),不仅是可以无限重组和再造的女人,而且似乎是那未知和幻象世界中的女人……

 

 

 

 

 

 

“各位老师好!”——那第四名面试生,随吆喝似的大声叫着,随步履矫健地走了进来,把在那儿暗自发呆、自我神游的宗梦也唤醒了。“我叫付晓梦。我带了一份简历,请各位老师过目。”这女生走到面试桌前,并没有坐下,而是风急火燎地向老师一个个分发她的简历,那神态之自如大方,倒不像是一个本该畏首畏尾、战战兢兢的面试生,而像是一个面试场上的女秘书,在那里自信而又稳着地履行她的职责似的。宗梦也的眼睛一下子就被她的身形磁石般的吸住了。只见她发完简历后,又在每个老师面前摊上一叠纸张来着。“这是我的三篇小说,虽还没有公开发表,但值得让老师们看看。请批评指正。”之后,她才正了正她的眼镜,右手顺势捋了捋有点披散开来的黄褐色长发,坦然地坐了下来。

 

宗梦也的第一感觉是:这女生胆子忒大!像是把这面试当成了那纤裳玉立飘飘似舞的模特儿自我展示的T形舞台,以睥睨一切的眼神咄逼着面试官们。主持面试的年轻系主任要她用三分钟介绍下自己。她的眼睛像扫瞄似的直视着一个个面试老师,话语轻快、节奏平稳地说了一通,主旨是她不喜欢心理学专业,而把大量时间用在校内的文学社团活动以及诗歌、小说的创作上了。介绍完毕,主持问她你报的研究方向是什么。她脱口而出:“比较文学。”

 

有道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宗梦也听罢大吃一惊!他不禁纳闷起来:天!我不是告诉过你的吗?我招的方向是世界文学。我今天本是冲着你来的,可你倒好,临场变卦了!你这不是在脚踏两只船吗?有你这样心猿意马的吗?

 

宗梦也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初硕士生研究方向的设置,都是按老师来的,哪个老师招什么方向的研究生,大家都心知肚明,而且按这里的常规,老师们都不会去抢别的方向的考生,以免闹得彼此不和。这当儿,付晓梦声称她的方向是比较文学,那就意味着她会被这个方向的老师抢走了。他怎能不着急、甚至于很有点生她的气呢!

 

第一个面试环节是专业知识的综合能力和应用能力。试题号码呈现在幕布上,由考生自己随机选取。付晓梦选的是5号题:《简述乔伊斯〈尤利西斯〉与荷马〈奥德赛〉之间的结构关系》。宗梦也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糟了!她运气不好,这么又难又偏的题,她一个学心理学的,肯定不会。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这道题恰好是他几天前向系主任提供的,不幸被她给撞上了。简单而又正确的回答应该是,《尤利西斯》采用的是与古希腊史诗《奥德赛》的故事情节相平行的结构。二者都共有三部、十八章。乔伊斯把主人公布卢姆在都柏林一天的生活与尤利西斯的十年飘泊相比拟。

 

不出所料!付晓梦傻呆在那里,死死地盯着银幕,不知如何开口。“呃……结构关系……啥子是结构关系?…………”她昂着脑袋,既在那里自言自语着,又像是在向空中的什么求助。她甚至还神经质似的笑笑,颇为尴尬地望望表情冷漠的面试官们,又向宗梦也投来许是求助的目光——想必她是在网上见过他的照片的,此刻似乎认出了他;而且她的情绪似乎也一落千丈,从先前十足的优越感、天教般的疏狂,猛然low到了自信全无,甚至绝望的底谷。但她是个诚实的学生,红着脸,坦然承认没读过乔伊斯,只是风闻过《尤利西斯》很难读懂;也一直想读来着,可就是没机会读成。

 

然后是专业英语的测试。主试从一叠考题中随机抽出一张,要求付晓梦先朗读一遍,然后当即把它翻译出来,只要说出段落大意即可,不必句句译出。她一开始朗读,宗梦也的心又顿地一下跳到了嗓子眼上:这可是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原文啊!系第一卷的第二部“斯万的爱情”中最后一段话。又糟了!她今天的运气咋的这么差!她肯定没读过《追忆》,她怎能翻译得过来呢!不过看起来还好——词汇对她倒不难,只是那普鲁斯特式的长句子把她折腾得够戗。她翻译出的意思不怎么连贯,听起来断断续续、吱吱唔唔的,但这一段落的最后一个句子,她翻译的意思还是清晰的:“我浪费了那么多年,却把我最真挚的爱情献给了一个不合我口味的女人。”

 

最后是听力测试。先听一段录音,然后由主持用英语提问。这一次,付晓梦表现最佳,基本上无可挑剔。

 

规定程序完成之后,便是老师自由提问。那个搞比较文学的副教授张瑞庭——一个老副教授,快退休了的——率先质疑:看你那知识背景,既没有学过西方文学,又对中国现当代文学不甚了了,你何以去搞比较文学呢?你知道文学的“比较”意味着什么吗?你都看过哪些书呢?考生回答,只看过文学院推荐的教材,郑克鲁主编的《外国文学史》,乐黛云主编的《中西比较文学教程》。“我以为看这些书就够了,我把时间大多用在了创作上。呈现给老师们的三篇小说,有两篇就是在考试前写成的。”另一个搞西方文学的中年老师问:你看过布鲁姆的《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吗?考生又老老实实承认:没有,我不知道这本书。

 

一直在仔细观察付晓梦、且一言不发的宗梦也,觉得这些人的提问都没到点子上。你怎能只揭考生短处,而不见别人的优势呢?她学的是心理学,这正好就是她的长处。尽管他对她临场自改门庭感到憋屈,但他觉得还是应该让同事们明了这考生的难得。于是他对她微微一笑,漫条斯理地开始发问:

 

“学心理学的学生报考我们文学院,我是非常欢迎的!因为文学与心理学有着历史悠久的亲缘关系。我们搞文学的,不是总在说‘文学是人学’吗?那‘人学’,特别是事关人的天性问题,就必然与心理学完全相通。事实上,文学与心理学历来相互影响、相互促进。这不用多说。但我好奇的是:你拿着好端端的心理学不学,却要来研究文学,这不是很可惜吗?至少在我眼里,搞心理学是很神圣的,甚至是神奇的,现在的心理学,热得不能再热了!你怎么要跑来搞我们这行冷门呢?”

 

一看到宗梦也准备发问,付晓梦迅即瞪大了眼睛,她那因始料不及的受挫而黯淡下来的眸子遽然亮光一闪,而她戴的玳瑁细边框眼镜那薄薄的镜片仿佛恰好增加了亮度,似乎从宗梦也的问话中找回了她一时失去的自信。她开始侃侃而谈,完全恢复到刚进来时的那种洒脱飘逸、清润淡雅的风韵和神采:

 

“我中学时的作文写得不错,老师经常当作范文念给同学们听。我那时就觉得人的心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有时突地就冒出一个怪怪的念头,或是浮现出一个诡奇的形象,我就想把它写出来。若不写出来,我心里就不安宁。后来我的语文老师说,你就考心理学的大学吧。这样我就来到了东海师大。可是入学一年后,我就觉得心理学完全不是我过去想象的那个样儿。学起来很枯燥!先是觉得那些心理学概念,似乎是清楚的,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没法下一个清晰、准确的定义;再就是那没完没了的实验。老师要你在实验室里,一待就是十几个小时,一遍又一遍地做“反应时”实验,要做得你脑袋发胀才罢休。后来我的懒癌发作了,不想做实验了。本来嘛,人的心理令我感兴趣,可心理学的这种学科特点、特别是它的研究方法,我又没兴趣。我苦恼极了!于是我就写小说和诗歌来渲泄我的焦虑情绪。我写过之后,才觉得轻松。就像意识流作家沃尔夫,像她那个“回旋着无数翅膀的大脑”,只有写作才能释放那似乎在大脑中时刻运作着的神秘“自我”。

 

宗梦也打断她:你认为你的优势在哪儿呢?

 

“嗯,我的优势在两个方面:一是我可以运用心理学理论和方法研究文学经典,至少是可以对文学经典进行心理学解读;二是我在写作中会有意识地运用心理学知识,可以把人物的心理活动刻画得更深刻一些,写出与一般作家不一样的文学作品。对此我非常有信心!”

 

宗梦也又问:你真的相信你学了心理学,就能写出比别人更深刻的作品?

 

“是的。我当然相信,要不然,我就不会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宗梦也本想再问问,可他发现其他老师并没啥兴趣。就打住了。

 

末了,主持又问付晓梦一遍:你报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她还是像上次那样回答——似乎在宗梦也听来还更加理直气壮样的:“比较文学”。

 

如果我们根据需要,跟你调整一下研究方向,你是否愿意?

 

她精明而又迎合般的回答说:“当然愿意!只要能被录取,什么方向我都可以。”

 

付晓梦退场后,系主任宣布稍事休息,让大家上上厕所,倒点开水。就在宗梦也走出门口的当儿,付晓梦惴惴不安地迎上前来:“宗老师,我的表现还可以吗?”“呃……还可以吧!”宗梦也没抬头望她,像是随口打哇哇似的应了那么一句,就赶紧走开,直奔厕所了。

 

所有考生都面试完毕,便开始讨论录取考生的名单。令宗梦也惊讶的是,包括系主任在内的其他四个老师,他们的神情和姿态似乎都表明,就4号付晓梦而言,压根儿就用不着讨论似的,一开始就应该属于被淘汰之列。九个面试生,可指标只有六个,要淘汰三个。7号该淘汰,也没有争议。老师们都把争论的焦点集中在是录取3号、还是6号上了。

 

宗梦也不免有点着急起来。他不想眼睁睁付晓梦就这样简单地被淘汰。于是他向身旁的张瑞庭力荐付晓梦:虽然她的文学基础是差点儿,但人有灵气,是个搞文学的料。可这位同事不屑地耸了耸肩,又撇撇嘴说,这女生,那样子看起来不仅大大咧咧的,而且还疯疯癫癫的,一看就是个张里张狂、一点也不靠谱的人。我哪敢要她呢?再说,她的文学基础也实在不行。

 

今天的面试在宗梦也看来,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草菅人命了!

 

他进退维谷。2号考生是个女生,报考的是他的世界文学,而且大家公认她不错。宗梦也不能不同意录取她。再加之,他事先已经接受了本院的一名免试推荐生,而今天他就只能招一个,因为即使博导,最多也只有两个名额。而此时的宗梦也陷入了自相矛盾的心境:既想要付晓梦——不招她实在太可惜了,又不能理直气壮地招她,因为他没有理由不要2号;再说,还有一个隐秘的心理因素在作怪,让他不敢就这么轻易地录她,因为她口口声声“比较文学”,致使他一时判定,她并没看上他这个老师,她要投奔的是比较文学的老师。你干吗这样自作多情呢?正是在他这多重的矛盾心境之下,他似乎再也不好为付晓梦争取什么了。

 

苍天在上!其他老师可能对付晓梦没留下任何印象,可宗梦也却从此开始魂不守舍了……

 

 

 

 

 

 

当宗梦也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面试场地时,已经下午一点半了,可还没吃午饭呢。他们只是在中途暂停时吃过几块饼干,而这还是一个老师自带的。研究生秘书早就打过招呼,没给老师们准备盒饭,据说是“招生纪律不允许”。是呀,“反腐”都反到这份儿上了,连老师的工作餐也给剥夺了。幸好宗梦也不是感到特别的饿,因为他的胃被脑子里转动着心思抑制着呢。食堂的午餐早过点了,他只好下楼在“牛棚”买了个面包,就着一小盒酸奶,边吃边向图书馆走去。他准备去借几本艺术史或画册之类的书。

 

可他脑子里仍然闪动着一个强迫式的念头:太可惜了付晓梦!他甚至一时自责起来,似乎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似的:机会失之弹指间啊!要是我刚才咬咬牙再坚持一下——不招2号,而是偏要招付晓梦,那该会出现什么样的场景呢?即使大多数老师都反对,纵然我破了大家的常规——抢了别人的考生,甚或有人会怀疑我和付晓梦是熟人,可我今儿个在现场不是资格最老的人吗?至少,我说服一下系主任让我录取她应该是可能的吧?或者我力申“既然张瑞庭不要,那我就要了。”这也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一想到这里,一股切身的后悔感,生生地填满了整个心怀,宗梦也恨不得要立马追回付晓梦,就像萧何月下追韩信那样。可正在这时,研究生秘书来了短信:提醒老师们不要与考生联系,不要将面试的信息透露给考生,更不能将拟录取名单告诉考生。宗梦也不由得苦笑了一下:用不着提醒嘛,谁敢犯如此大忌呢!我也不过就是一时冲动冲动而已。他还这样自我安慰:谁叫她心猿意马、脚踏两只船的呢!

 

他在艺术类书架前浏览了一阵,没有找着他想要的书,就跑到现刊阅览室,想翻翻文学杂志。他拿起《十月》和《当代》,在桌前坐了下来。他平时懒得看这类东西,这会儿只是想平抑一下心绪。可他的眼睛瞄着页面,心绪却像孙悟空翻越十万八千里的筋斗:

 

……他们不要付晓梦,说到底是他们的文学人才标准和我不一样。文学人才,并不是一点所谓“文学基础”所能衡量的。你的文学基础知识多一点,你就能搞文学了?笑话!我身边的那一帮子文学教授们,基础知识多得实在不能再多了,他们给作家贴标签的本事真是太大了,什么“保守形式主义批评”呀,“诗歌误解和影响的焦虑理论”呀,可他们就是写不出一篇诗歌、小说来。难怪目前文学院的潜规则是:搞创作不算科研成果!看来,文学基础知识的多寡,与文学创作能力的大小,实际是反比关系。连我们的古人早就知道,纵你“机明神鉴”,然却“未必能诗”!付晓梦的基础知识是差些,可我一眼就能搞定她却“能诗”。这是多么难得的人才啊!能碰上这样文学天赋熠熠的女孩,又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呀!可我的这些同事们,怎么就这样不惜世间英物呢……

 

有道是“浪花有意千重雪”啊!晚上呆在书房里的宗梦也,仿佛就成了对付晓梦有意的那些浪花了,而且这浪花的汹涌澎湃所堆起的千重雪,激起了他要与付晓梦联系的强烈冲动。他眼盯着她的简历,有好几次,试图拨通她的手机,又想给她发邮件。他并不是要向她透露面试的有关信息,这是万万不能的!他只是想要安慰她,叫她别放弃,明年继续再考。可转念一想:你这不是明摆着泄露了信息吗?纠结再三,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人躺在了床上,竟然难以入眠。宗梦也不觉自嘲起来:你这是咋的啦?倒像是一个年轻小伙坠入了一见钟情的魔窟那般?难道我宗梦也爱人才就犹如爱女人那样着魔吗?假使当下有一个用两个翅膀飞翔的六翼天使在观察宗梦也的话,兴许就会探出那深蕴在他心理底层的真相:他身边的学生配不上他这个老师!多年来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当然啰,这个想法太过狂妄,甚至有点像尼采,又有些像萨特的言论。这样的想法是永远不能说出口的,而只能萦怀在他的大脑皮层上,或者用一个象征性符号把它标记下来,然后埋入黄土中。待在文学院三十多年,他培养了一大批连他自己都没法统计的硕士和博士,可他还是认为没有培养出他特别理想的学生。这些学生,大部分只能搞点文学评论,或堂而皇之的文艺理论,尽管有的人还成为了评论界的大腕儿,可他并不欣赏和在意;少部分能搞创作的呢,也只能写些很入流的、一眼能掠过十行的网络文学作品,或官方纸媒上那些连老太太都乐意读的通俗文学作品。他虽有个能搞点创作的女硕士,可她声称自己是“韩剧超级粉丝”,整天沉溺于“韩剧网”不出来,据说她看的韩剧不下200部。一个热衷于“韩剧”那俗媚水平的写手,你能指望她会成为大作家吗?当然啰,他并不把他当下的这种状况,归咎于自己的培养不当,而是一口认定,文学院的学术体制与人才培养机制有致命问题。

 

既然宗梦也认为学生配不上老师!那我们就把他这个想法换一种方式去理解:他下一步——至少在退休前——的最大愿望,就是要培养出像他那样的水平的教授型作家,或博士型作家。他认为这是拯救当下文学创作水平低下的几乎惟一的途径。他理想的学生,是既要能写批评文章,又要能搞文学创作,而且必须是高水平的创作——既有卓越的艺术技巧又有一定思想深度的作品。只有这样,文学院的教授才有意义。而他身边的多数教授,在他看来几乎没什么意义。“笑儒冠,自来多误。”那些只会搞评论的人,往往自作多情,以为他有关如何如何写作的招术,能对作家的创作有利。其实呢,百无一用!因为道理很简单,任何伟大的文学作品,像莎士比亚的作品,都不是被什么人给“评”出来的嗬!

 

宗梦也的思绪并没有随着凌晨的接近而减缓下来,他还在不停地辗转反侧。直到快天亮的时候,他才厘清了自己的思路:近期不能与付晓梦联系。还是等一个月之后再说吧……渐渐地,宗梦也中枢神经细胞的运作开始进入另一个幻象般的平面:

 

……正在举行万人大会似的。我临时接受任务,要我参加演讲。头两个人演讲前两部分,我接着讲第三部分。这部分好像有个特别的讲法,思路与前两部分有很大的不同。我似乎特别清楚我应该怎么样讲。我已经来到了演讲的现场上。我还特地关注了一下我左手腕上带着一只很大的手表,像是要很准地掌握时间似的。我发现好像是个女的,啊!是总支书记朱颜在主持大会。我顿觉肩上的担子重了。原来,我是代表我的单位来演讲的呀!但就在我正要讲时,场景突然给转换了。天啦!我不在原场地了。但我心急如焚——我马上就要开讲了呀!我焦急地试图回到原场地去。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了。我似乎清楚地知道应该怎么走才能回去,但又觉得时间已经不够了;如果我从那个方向走的话,那就太远了。我大脑里好像还浮现出一个可以走回去的清晰的地图似的,但还是觉得太遥远了。我已经赶不回去了……

 

 

 

 

 






林玫phoenix (2017-06-23 19:42:50)

近来海外文轩欣欣向荣,好作品如雨后春笋。这部小说引人入胜,我追着呢!你辛苦一下哈,赶快码字。

天地一弘 (2017-06-26 06:53:50)

人生如梦哈,文学和人学。。

熊哲宏 (2017-06-28 09:23:50)

谢谢你的关注!请批评指正。后半部分我还要再修改一遍呀。

熊哲宏 (2017-06-28 09:25:29)

谢谢你的关注!请批评指正。

关令尹 (2017-07-04 11:40:01)

什么世道,连20+的少妇也敢自称“萝莉”。如此大刷绿漆,倘若纳博科夫公泉下有知,非作呕三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