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校长

李校长

李校长是南来客读研时调来的。

在礼堂开大会,主持人介绍新来的校长,欢迎掌声中,一个小老头一拐一拐地走到讲台前。

例行公事的官样文章大同小异,开场白倒是令人“耳目一新”:

奉调来校前,中组部曾找李谈话,任命是耀邦同志钦点的。

原来大有来头。

南来客读研所在大学,尽管排名一般般,历任校长却都是封疆大吏兼任,首任校长更是五省巡抚。校长政务繁忙,一年百忙中未必能拨冗莅临几次,这区区校务只好交给第一副校长打理。李校长其实是党委第二书记、第一副校长。大家称他李校长不仅因为他是实际上的第一把手,还跟国人称呼人的惯例有关,书记嘛长教授之类的,称呼起来头衔前都不带正副(凡事都有例外。文革时 called a spade a spade,比如南来客念中学时的李副主任,大家称他李副。饶是如此,姓徐的担当副职,当面是万万不能用粤语称其为徐副的。同理,用粤语简称今上也犯忌)。

李校长,小个子,有点耀邦同志的风范,只是指点江山的手势要儒雅很多- 毕竟在东洋留过学,一条腿瘸,行走拿拐杖,头上常常戴着一顶新疆维吾尔族的小帽,煞是抢眼。

不过,当年提起李校长,校园内津津乐道的不是他的来头,而是他的身世,具体而言,李校长的离奇经历。

李校长一生坎坷、命途多舛。

这不足为奇。

奇在命犯牢狱之灾。

一九三八年,李受党派遣赴新疆工作,曾任巴楚县长,四二年,被盛世才逮捕,投入大牢,直到四六年才出狱返回延安。

二十一年后。

文化大革命初期,李事涉“新疆叛徒集团”一案,一九六七年被押赴北京,投入大牢,直至七五年出狱。

一九一三年出生,一九三五年参加革命,截至一九七五年,六十二年人生,四十年革命,李校长先后在监狱中待了十四个寒暑。其中八个是在自己人的牢房中度过的,比在敌人牢房中度过的时光长了一倍。

没人知道那条腿是谁弄瘸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监狱外的日子也不好过。

一九五九年,李时任教育部机关党委副书记,受反右倾政治运动牵连,下放北京大兴县安定公社宣传部任副部长,直到一九六二年获得甄别,调入江西大学任党委书记,副校长。

文革后苦尽甘来,南调广州重操旧业。

李校长是一校之长,南来客小小一讲师,二人素无来往,说得上交谈的只有一次。

八二年夏天大学生毕业时,学校在学生饭堂准备了几十桌饭菜,春季毕业的研究生也请来作陪,还安排跟李校长坐一席。席间,李校长问,“要不要喝两杯?” 

有肴无酒,如此良辰何?

南来客少不更事,说了声“好”。

顾安得酒乎?

李校长笑了,说,“慢用。去去就来。“

十来二十分钟后,李校长一拐一拐地回来了,手里提搂着一瓶酒。

河南孟县的竹叶青。

那时正值李校长豪气冲天的年头。

不料一年后出了“陈朗事件”。

新闻系老报骨出身的教师陈朗遭受系领导打击,事发,各大报都做了报导,内有系领导在某校领导支持下如何如何句。矛头所指,不言而喻。李校长被人整了大半辈子,到老反倒成了整人的左棍,一时间弄得灰头土脸,人皆敬而远之。李校长如何对待批评,有没有按照毛主席的教导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得而知。风头过后不久,南来客在《羊城晚报》读到一豆腐块文章,作者赫然写着李校长的大名,内容是谈乔迁、晒书。

十多年大狱都挺过来了,还能没点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不久,李校长退下来了。

校园里依然时时见到李校长的身影,手里拿着拐杖,一拐一拐地踽踽独行,时而跟人打个招呼,头上那顶新疆维族小帽,依然那么抢眼。

碰上了,南来客总会叫一声“李校长”。

总念着老校长拿酒的情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