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教者》选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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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音和祖母已經搬回了父親家父親在上海開了個私人診所作為一個獲得德國博士學位的華人醫生在上海灘是相當吃得開的花花太少原本身上那些講吃講喝虛頭風光的毛病都成了留洋大博士徐醫生的派頭徐大少爺仍是吃不得苦診所是不肯開大的於是一時間聞音父親的小診所在上海灘名頭反倒是格外地響了

這也是上海人的毛病不管怎樣不容易去的地方總是要夾扁了腦袋進去的因為這一進去就是少數人的階層了

男人還是那個男人老毛病全都在身上身上還是多多少少有腥味兒但弄堂出身的老婆卻天天奉他為神明腥味也不是腥味了成了風雅

祖母眼裡兒子卻還是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他若不走進文德裡自己這顆懸著的心是斷斷放不下來的因為再壞也罷再好也罷終歸他進不了天堂老太太天天看著兒子就在心裡為他禱告又想著不好總擺一張愁苦的臉於是就躲在自己屋裡加緊禱告一時間倒是管不了孫女聞音了畢竟時世紛亂戰爭年代命都是暫時的何況別的

聞音這些天一回家扔了書包就往外跑忙著和一班年輕人一起排文明戲舊曆年初他們成立了這個業餘話劇團當時年輕人都熱衷於演戲諷政或辦報遊行話劇團裡女生少男生多聞音開朗活潑幾個男生都圍著她但只有團長吳一丹與她總是保持著距離吳一丹當時是上海的進步藝人雖然只是個不太出名的演員年紀也剛過二十但畢竟是專業演員又被特別邀請來當團長兼導演於是在這群年輕人心目中就有了絕對的權威

吳一丹白淨的臉上架著副褪色的舊金絲邊眼鏡鏡片是薄薄的淡茶色總是含著琢磨和考察的意味定睛在聞音身上聞音因為父母離婚父親再娶且又生了兩個弟弟故而從小就本能地想討好父親她比一般女孩都要乖心思更玲瓏也就更敏感現在遇到了這個年齡大了七八歲又是有著絕對權威的吳導演就特別地想好好表現總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讓這兩片茶色玻璃後的眼睛露出滿意的神情但她越是表現那茶色玻璃後面的陰雲卻越黯越濃

在這雙審視的目光下聞音越來越緊張越來越失去自信雖然演男主角的廖英君一直在用肯定的目光和積極的配合來鼓勵她吳一丹也沒開口責備過她但她還是被吳一丹審視的目光微皺的眉頭壓垮了她自己要求不演愛國青年的女主角而接演了反面角色——國民黨接收大員的不關心政治也不愛國的大小姐

吳一丹其實是一個風趣而開朗的大帥哥講話極有號召力和煽動性不僅是女生們為他瘋狂男生們也極崇拜他可是每當他的臉偶爾轉向聞音時聞音總感到有一瞬間他笑容的消失或者說她總是能夠看到那一瞬間在他慣性的笑容背後的那張臉一張沒有表情蒼白而嚴肅的面孔每當她細細地反復回憶這張面孔時她甚至能感覺到一種忿恨與審判他恨自己什麼他憑什麼來審判她聞音覺得很委屈但她敬虔的信徒祖母和姑姑們從小教育她的是自省自檢自我認罪而非直言爭辯並且她能質問他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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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的首演終於到了徐榮安特別開心將女兒送進著名的教會女中是前妻的決定也是當時上海灘上流社會的通例雖然他自己的經濟能力最多才不過是個中產偏上但他也一直擔心女兒會像自己母親和姐妹們一樣成了文德裡式的教徒

徐榮安是個特別要面子的人信點教是有面子的事但信多了信得太真了就沒面子了這其中分寸的把握其實只有上海灘上流圈裡的人心知肚明講是講不清也講不得的近年見女兒不去文德裡了他心中暗喜又見女兒關心政治還演文明戲就更喜歡了這兩樣在當時的上海灘可都是時髦的事

首演是義演所有的收入都會送給窮學生徐榮安拿了不少錢來支持這場義演訂了前面五排的坐位送出去五六十張戲票邀請他結識的達官貴人太太小姐們去看戲自己也早早地在愛多亞路的俄藝劇場第一排正中間坐定之前因為女兒沒能演女一號讓他感覺有點美中不足前兩天看了彩排發現戲裡革命的女主角從頭到尾都是一套白衣黑布裙而女兒演的這個不愛國專愛打扮的接收大員小姐卻大有展示衣裙的空間於是第二天就給女兒破天荒地買了幾件旗袍和洋裝算好了一幕一套在這件事上他太太的熱情高漲一點不遜色於他這讓他更是得意覺得自己治家有方能把個弄堂女人調教得識大體講面子不小氣

原本徐聞音見繼母破天荒地肯為自己花錢心裡驚疑著倒也舒心自己總算在這個家裡被如此地重視了一回甚而幾乎要為父親和繼母心疼起錢來了但那天從學校回來正遇見繼母和她的一幫弄堂閨蜜們在家裡打牌她通常是不會把她這幫閨蜜約到家裡來的徐聞音見了不由地就皺了眉頭這幫姹紫嫣紅嘰嘰喳喳的女人們讓她的家突然四壁消失成了弄堂以至於她覺得需要趕緊躲進自己的小屋裡

但她從小受的家教讓她不能悄悄遛上樓她只好在客堂間門外微聲模糊地問了繼母客人好正想迅速上樓繼母卻一下叫住了她她又親熱地過來擁住她把她拉到那群女人中間從上到下從她上的學校到演的戲一件件誇過來最後落到了要緊處繼母拿來一件件為她置的行頭擺在麻將桌上讓閨蜜們摸看品評得意地聽她們羡慕她嫁得如此人家又誇她這個繼母做得如此了不起……

待到那女人要她一件件試給大家看時徐聞音終於沒了家教”。她雙臂筆筆直地垂貼在身體兩側突然地堅硬起來讓繼母來拉她的手像是寒冬裡摸著了冷鐵一下子放開了似乎晚一點都會被粘掉層皮然後見她還是不甘心聞音便轉來盯住她她眼睛裡其實沒放進去什麼表情那女人卻看見了一派凜然這種凜然是她所陌生的但也是她所莫名其妙羡慕又敬畏的於是便噤了聲看著聞音上樓回頭訕訕地說大小姐脾氣面薄

 

女人們這才緩過神來嘻笑著忽略了剛才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