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训班

师训班 (1/6/2016)

南来客高中毕业时,大规模急风暴雨式的群众性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高潮已过,只有部分毕业生需要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当时也有几个团员干部主动申请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南来客团外人士,决心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从革命工作的需要出发,服从分配当一名社会主义园丁,去忠诚党的教育事业,为祖国培育花朵。

当教师最怕误人子弟。所以,当教师前一般都要读师范学校。那年头师范学校名亡实存,化整为零,变成一个个中小学教师培训班。培训班旗舰在从化县的吕田,中小学英语、俄语教师培训班则留在广州。学员来自分配留城当教师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培训为期九个月,毕业后分配到各中小学担任教师。

一师旧址

培训班设在广州西村原广州第一师范学校校园。一师前身是协和中学,教会学校。校园坡度蛮大,里面有不少大树,几栋绿瓦黄墙的教学楼无言展示着数十年沧桑,运动场一角边上排列着一溜平房,一间间琴室里放着一台台残缺不全的竖式钢琴。南来客见到大喜,推开房门敲起钢琴来。南来客学过几个月钢琴,勉强可以弹弹莫扎特的《小步舞曲》和简化的《蓝色的多瑙河》。这下好了,没事可以玩玩琴。没敲几下,有人在外面“哇”了一声,南来客一看,是沙面仔滚珠。滚珠在附近教中学。滚珠告诉我,西村地近水泥厂,粉尘很大。可不是嘛,我们教室的桌椅一夜之间就蒙上厚厚一层水泥粉尘。

弹琴引火

学校清晨六时东方红乐曲准时想起,学员起床做早操,然后洗漱,七点用早餐。中间有半小时左右没事干,南来客时常溜到琴室敲几下。可惜好景不长,琴被搬走,琴室改建了。南来客好不懊恼。一日,在校部二楼小礼堂开会,突然发现那儿有台钢琴,完好无缺。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次日早餐前,南来客和一个也喜欢叮当两下的同学来到小礼堂,南来客一首小曲没敲完,“哎呀,吵死了!谁呀?!”舞台边门打开,麻军宣转了出来,手里提楼者个面盆,不耐烦地大声嚷嚷,“还让不让人睡觉了!”那个同学吓得一溜烟跑了。南来客望了麻军宣一眼,才慢慢退出礼堂。就这一眼,给麻军宣留下了印象。后来得知,正赶上麻太太来探亲,南来客扰人清梦,麻军宣能不记住?

部队那一套

学校有三个军代表。王军宣很低调。李军宣也还算待人客气。最凶的是麻军宣。麻军宣总是板着脸,好像有深仇大恨似的,呵斥学生不说,数落老师直呼其名,如对阶级敌人,一点面子都不讲。说他军阀作风有点过,毕竟也就连级干部;说他把部队那一套照搬到地方一点不冤枉。李军宣这方面也要做自我批评。李军宣曾私自到厨房夭两勺油来捞面,食堂那愣小子拦住说不行,老李居然说我们部队就那样。说实在的,不能说老李多吃多占。别说他是个军官,南来客在新华社搭食,有时饭不够,厨师姚伟就大声叫旁边沙面警卫连司务长拿些饭过来。军民一家亲嘛。可厨房那愣小子也有难言之隐。都来几勺,以后账算他头上怎么办?在军宣的影响下,两个复员兵也狐假虎威,一口一个“我们部队就是这样的”。部队那一套在部队是必要的,行之有效;搬到地方未必行得通。行不通也要行,“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什么叫秀才遇着兵,南来客算见识了。

深挖洞、广砌墙

入学后第一要务是挖洞,毛主席说要“深挖洞、广积粮”。挖的洞其实是坑道,露天的,黄泥土质,不难挖。泥挖出不少,不时还挖出些汉代陶器,有碗、瓶、车马人物、住宅等。那时没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文物,弄碎了不少,稍微完整的都上交校革委会。东西先搁附近一教室,门也没上锁,谁要拿一件也没人在意。没人要。一则大家都要为人师表了,不会当盗墓贼;二则都没看上眼。这个洞南来客来之前就动工了,工程持续了至少三年。75年,人民教师南来客在工宣代领下重返战场,挖洞半天(南来客最后一次挖洞是78年春,和77级同学一起。那次挖的洞有十多米深)。除了挖洞,还要砌围墙。南来客明白深挖洞的深远意义:防苏修的原子弹和美帝的炸弹,可这砌围墙又为哪般呢?阶级敌人搞破坏就不会翻墙进来?

祸不单行

苏修没投原子弹,这洞(坑)是白挖了,不但积水惹蚊子,南来客还为之受伤。那天挖洞,一个同学工兵镐没放好,南来客跳下坑时手一甩,胳膊内侧正碰在镐尖上,当场血流如注,马上被同学送医务室。谁知前卫生员复员兵培训班护士擅离职守(也不知他那部队是否都这样),遍寻不见。同学们赶快送南来客到西村卫生院止血。等王医生帮我止住血,南来客连空茶缸都拿不起。巧的是一年后,南来客到仁威庙教书,跟王太太成了同事。王太太就是那位教学生China is in Yazhou的英文老师。更巧的是,无独有偶,后来成为南来客太太的那位那阵子正在黄埔港学“海港”,在方海珍不在场的情况下失足坠入十多米高的远洋货轮船舱,差点不能和南来客并结连理….

专业课

英语中队由三个班组成,学员专业水平参差不齐。因为毕业生选拔留城当教师跟专业水平没有必然联系。任课老师中有三个年轻女老师,都是上海外国语学院分配来的文革前的大学生,其中一个(没教过南来客)7年后成了南来客研究生班的同学,再往后又成了同事。英语课从ABC 教起。没有课本。教材是临时发的讲义,内容从 Long live Chairman Mao Fear neither hardship nor death Hands up, don’t move。讲第一堂课的是担任中队长的黄老师。黄老师是业务最好的老师(后调回华南师范大学任教),第一节课其实是摸底,几个问题下来,学生各自水平老师心里已经有数。南来客起步早,提出单飞。老师通情达理,法外开恩,允许南来客坐在最后一排,上课时私下看自己的英文课本,不过不能心无旁骛,必须竖起一只耳朵听老师提问。好在老师都是在问几次无人回答才点名要南来客回答。南来客上课看的是自己的课本,天天读读的是中英文版两本红宝书,同学们天天向上,南来客也天天向上,不同步而已。别看只是学员,拿着学员证也系威系势(挺牛)。南来客第一本盖着南来客藏书印章的英文大字典,就是这一时期凭师训班学员证到北京路外文书店二楼挂着“闲人免入牌子的外国书刊部(官方盗版书门市部)买的,售价六(?)块钱(相当于学员生活费的三分之一)。

拉练

从高中住校开始,搞拉练就没断过,而且是三天两头,不分昼夜,说走就走。在师训班也不例外,而且有增无减。紧急集合哨声一响,五分钟内必须打好背包在门外集合。哨声什么时候吹响天知道,防不胜防,不胜其烦,动作慢了还要被麻军宣当众批评“怎么搞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南来客干脆预先打好一个小背包以备不时之需,反正什么接到命令转移乡下、急行军抓捕美蒋特务都是编的,每次都是打个转就胜利凯旋。有一次,南来客请假回家,骑自行车返回学校,在学校附近遇上大队人马 --又是接到上级命令奔袭郊外某处。南来客不能骑车奔袭(那不成夜袭队了),打个招呼说放下车就赶来。到宿舍后碰上停电耽搁一阵,想想大队知去何方,赶也赶不上了,既来之则安之,干脆躺下,和衣而睡。这一睡不打紧,差点出事。

活见鬼

那年头电力不足,夜晚断电比供电多,黑灯瞎火什么也干不了,孤零零一个人不睡干嘛?南来客黑暗中睡得正香,忽然觉得一阵冷风吹来,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大吃一惊,睡意全无。借着门外月色,朦胧中只见蚊帐外立着一条影子,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南来客虽是基督徒,哪里见过这种玩意儿,一时毛骨悚然,魂飞魄散,差点没叫出声来。“难道真的有鬼?”南来客又惊又急,顾不得许多了,猛地恶向胆边生,死就死吧,抄起枕头就砸过去。这时帐外呵呵笑了。原来一个爱恶作剧的同学先行回校,见南来客大睡,出损招吓唬南来客。契弟,这种玩笑也能开。南来客身边若有块木板,你还不脑袋开花!虽说是开玩笑虚惊一场,活见鬼那一刻心里的惊恐至今未忘。

真见鬼

那晚见的是人扮的鬼。没多久真见鬼了(不是见鬼去)。谁?时为接班人的副统帅林彪。虽然当时南来客及众同学每天早请示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后照例要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小范围内已经有小道消息传说老林出事了。金伯伯当时没去干校,听正式传达后把官方消息非正式传达给儿子金龟,金龟再私下传达给哥们南来客。等到文件正式传达到南来客这一级,林总身死的消息已经是半公开的秘密了。某日下午,南来客中队全体步行到中山纪念堂和数千革命群众一起听取林彪事件和《571工程纪要》。两个多小时后,大家从纪念堂鱼贯而出,在草坪集合。麻军宣站在队列前,挤出一丝难得的笑容(终于见识了什么叫比哭还难看),说,“大家要保守秘密,不得外传。嘿嘿,林早死了,我们今早还在祝他永远健康呢。”南来客脑子里却在胡思乱想:如果纪要里的B52指的是别人,比如林彪自己….

拉琴

钢琴就别想再弹了,拉拉小提琴吧。学员中有一位黄兄也热衷拉小提琴,业余级,水平和南来客差不多,两人时常切磋琴艺、交流手抄本琴谱。尽管还是文革期间,局势开始宽松了一些。拉练习曲没问题,就是拉旧曲一般也不太避忌。南来客和黄兄拉的都是文革前上海音乐学院陈又新编的小提琴曲目,什么《新春乐》、《新疆之春》、舒曼的《梦幻曲》、马斯涅的《沉思》,等,有时教材编写组的音乐老师经过,望过来笑笑,也不干涉。学员小夏想学,带了把琴回校,后来又不学了,说,这琴你们俩用吧,无偿提供我俩用了一学年。到毕业时,南来客拉完了《马扎斯练习曲》两册,琴技颇有长进。

实习

大概在次第二年四月份,各班学员在老师带领下到指定中学实习。我班去的是附近一家中学,前身也是教会学校,学生多是水泥厂和轧延厂职工子弟,有几个响当当的刺头,也没机会会会。实习前,麻军宣宣布实习期间允许戴手表,以便掌握上下课时间。时年十八,南来客第一次在众人面前用表。南来客不说戴表,是因为南来客的表是块祖辈用过的老怀表,不但准时,而且很精致,带上实用且与众不同,有点李玉和的样子。实习很顺利,上了几次课,学生给面子没捣乱,校方也给以好评。不久,实习结束,表不能继续戴了。南来客本来就没戴表,怀表依然揣兜里,没想到落下话把,成为后来麻烦的导火索。

交友不慎

“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孔夫子这句话伤及广大妇女,南来客不赞同,还是孔明先生“远小人、近君子”容易让人接受。然小人如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一样,往往以君子面目示人,很难辨别。南来客所交有鸡鸣狗盗之徒,原本没有小人。在师训班碰上一个。真是命中该有的躲也躲不掉。与南来客同桌的是位麦姓同学,话不多,脸上常带着一丝微笑,看上去很厚道很本分、甚至有点humble的样子。麦是侨工子弟,母亲已去世,严父工作很忙,弟弟妹妹全靠他照顾。南来客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与麦成了好友,无话不谈。不料实习后,不知为何麦跑到班主任及工宣处说南来客还揣着表,并揭发南来客一些落后言行。班主任和工宣找南来客谈话,本来斗私批修一下就大事化小,可是听到工宣一五一十把南来客跟麦一人说的悄悄话一字不改地重述出来、想到麦居然卖友,南来客气不打一处来,又犯浑了,不仅没有作深刻自我批评,还在班主任和工宣面前痛骂麦一顿,宣布与其断交,惹得两位不快,又把事情桶到麻军宣那去了(后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不详。时过境迁,南来客也不想知道。7年后与当时一位老师成为研究生班同学,南来客都没去打听怎回事)。到实习结束,南来客一直是好学员,只是麻军宣不太待见(南来客也没当回事,自己不也不待见他嘛)。可是,从麦打了小报告那时起,南来客成了落后学员。中队开会,麻军宣时而在大庭广众不点名批评南来客。麻烦开始了。

毕业分配

转眼到了毕业分配阶段。中队拉队到从化县进行毕业分配。时值荔枝季节,师生日啖荔枝三百颗,夜食凉粉一大碗。附近有个大湖,男生三五成群划船戏水,女生也找僻静处游泳。没几天,大家都晒得脱了一层皮。表面上大家玩得挺开心,不少人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毕业都没问题。问题是会分配到哪儿。培训班全称是广州市中小学教师培训班,顾名思义,学员有的将被分到中学,有的到小学。分配原则:党的需要。党的需要由谁定?单位领导,在培训班,麻军宣。南来客得罪了班主任和工宣,麻军宣又一直对南来客有成见,事关前程之际,南来客心里能不七上八下吗?可南来客偏偏就不会服软。

短兵相接

父亲曾多次告诫,不要走路不看道一头撞上南墙。南来客说,儿子是看着南墙撞上去的。毕业分配,南来客又一次眼睁睁看着南墙一头撞上去,撞得头破血流。那是一个台风前闷热的夏夜,中队师生员工近二百人集中在一间简陋的小礼堂,学员席地而坐,老师、军宣、工宣、厨房那几个愣头青环立四周,等待宣布分配名单。麻军宣上来了,说先谈谈个别学员的情况。随即,声调高了几度,厉声点名批判南来客,历数南来客的罪状,什么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实习后还带表;拉琴尽拉些封资修的东西,没听他拉过革命歌曲;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上纲上线,就差罄竹难书了(其实说白了就四个字:桀骜不驯)。麻军宣声讨南来客,声色俱厉,调门越来越高,礼堂里鸦雀无声,静得真是掉根针都听得到。罪状罗列完了,麻军宣意犹未尽,加了句,“不同意的举手!?”真是以势压人欺人太甚。南来客捕捉到战机,一跃而起,环视四周大声说,“同意的举手!”师生员工纷纷低下头,没一个举手的,包括麦同学。麻军宣窘极,待要发作,南来客也摆出一付不要命的架势,工宣队长一看不是头,马上跑上来说,“现在宣布分配名单”。不用听宣布南来客也知道自己分哪儿,其他人分哪就免听了。散会后,心中不平,南来客独自到湖边转了一会,才回宿舍,只见宿舍里有一人坐在昏暗的灯下发呆,面前桌上放着一本红宝书。是麦。南来客逞口舌之快,发配沧州是意料中事。没想到他老兄也运交华盖了。

一山更比一山高

 

尽管入学时的专业水平和任何一位学员毕业时的专业水平比都不可同日而语,南来客师训班毕业却被以革命需要的名义分配到荔湾区教育局,由教育局再分配到仁威庙担任小学附设初中班英语教师。思想落后更适宜去教小学吗?有降级使用的还有降才使用的吗?不是说要勇于挑重担吗?南来客能挑一百斤为什么分去挑八十斤?后来从一位上届师训班留校的青年教师那里得知,本来南来客是分配到东片文教办(管中学部)的,“后来怎样你也知道了。”那位教师还告诉南来客,“新一届师训班也来了一个英语很好的学员,比你还厉害。”






常约瑟 (2016-05-12 22:34:03)

精彩的描绘。把我带回到那个难忘的时代。

南来客 (2016-05-13 02:30:09)

我写作宗旨是讲那过去的事情,据实而写,不欺心。都是过来人,我读您的文章也感同身受。

杭州阿立 (2016-05-13 16:53:24)

俺赶上末班车,下乡了。高考第一次(77级)还被政审刷了。本不能确认。后来去公社中学代课,与一搞团委工作的老师关系还可以。

他私下向阿立道歉,说上次对不起。这次你一定要再去考。还不算真的坏人吧?

南来客 (2016-05-14 00:15:53)

我76年被推荐,临门一脚被踹下车,原因是红专不平衡,不是团员。塞翁失马,成了77级学生。你说的情况我了解。77年还是政治挂帅。那位老师能说出来就不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