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龟

金龟 (09/24/2015)

金某某,原籍东北,满族,姓爱新觉罗,汉化为金。学童常玩金龟子,起绰号以金带龟,遂以为号焉,真名反倒不为人知。

金龟少壮硕,孔武有力,不读书,专好打架斗殴,周围一带动拳头鲜有对手。数十年后朋友聚会,言及另一好汉吹嘘当年曾称霸当地,金颇不以为然,愤愤曰:“有我在,那里轮得到他。

金龟和我不是发小,初中开始同学。跟金龟攀上交情是上初三时。两人发生冲突,所谓不打不相识。风波过后,他敬我知书达礼,我敬他是条汉子,遂成莫逆之交。二人常披四个口袋旧式斜纹黄狗皮招摇过市,虽无打砸欺负人的勾当,行人为之侧目。金龟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粤人所谓“无脑”者,然为人豪爽仗义,时邀众兄弟到家聊天或播放唱片,欣赏刘淑芳等人演唱的“黄色歌曲”,并按需改填歌词。老唱片,有些歌词听不清,如“敖包相会”里“我等待着美丽的什么哟”,关键性的两个字听不清。没关系,把情人的名字填上去就得了。

要说金龟的智商,实不敢恭维,情商反倒超高。金龟大眼睛,一头小卷发,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简直就是电影里朝鲜人民军战斗英雄模样。南来客也好姿容,充其量“玉树临风”的奶油小生;金龟是“怎一个帅子了得。”不少妙龄女子暗送秋波甚至投怀送抱,金龟独爱小红(代用名)。小红也是干部子女,南来客同班同学,娴静秀气,有大家闺秀风范,哥们私下称其为大嫂,大嫂也不以为忤。大嫂名字入歌,不仅金龟等待她到来,我等也等待,等大嫂带些瓜果给大家分享。高一时,南来客与金龟兄嫂到轧延厂学工一个月,大嫂文君当垆,在食堂卖饭菜,我与金龟近厨得食,高温饮料任喝、菜肉大嫂看着给,多快好省--一月下来,饭票有增无减。可惜过去的大嫂后来嫁作他人妇。好在革命友谊牢不可破。朋友聚会,金龟先到入座,小红来晚一步。大家问金龟还认识不认识佳人?“丢,化成灰都认识啦!”

南来客和金龟曾风雨同舟,患难与共。还是高一那会儿,上届部分毕业生滞留广州有待上山下乡,学校把动员他们早日奔赴广阔天地的光荣任务交给若干“刺头”,其中就有金龟和南来客。后来办学习班,两人也是共进退,既无攻守同盟,也无互相揭发。数十年后同学聚会提到一位办班时审案最起劲的校警卫连连长、学生骨干,金问:“还记得他吗?毕业时我抽了他一顿。两清了。现在大家是朋友。”

自高中起,南府成了黑窝。金龟和一些哥们从郊区学校回城一定光临寒舍,天南地北地侃一通。林彪出事的消息也是金龟听金爹(当时没去干校)违反组织纪律私下透露后非正式通过小道向南来客传达的,不过加盐添醋不少说林贼带上刘贼跑了,最后还加上一句,“我老爹叫我千万别说出去,谁要说出去我老爹可就惨了。”久而久之,母亲也熟悉我的这帮哥们,好茶好糖甚至好烟招待。母亲知道我和金龟的交情,对他另眼相看。不过有两件事母亲犯糊涂。她总以为金龟是金的大号,称呼本人也就罢了;跟金龟妈妈也说,“你们家金龟”幸亏绰号不难听。再就是有次帮某个哥们买懒汉鞋,哥们手头紧,大夏天披着条军用毯来作抵押。“咳,你说这金龟,急什么,还弄条毯子来,一股味。”南来客赶紧说,“妈妈,又弄错了,那不是金龟,是麻子(正宗念法是第三和第二声,如台湾人念爸爸)!”

高中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南来客上仁威庙当猴子王,金龟分配到一家汽车修配厂当工人。南来客上大学后,因为学校不在市区内,跟中小学同学更疏远了。改革开放,听说金龟去了深圳发展,又盛传当了出租车司机,反正两人就没怎么来往了。南来客出国前一天和客嫂带着东西在路边等出租车,南国盛夏,赤日炎炎似火烧,左等右等不见有车来,两人无奈,提起东西正要悻悻而去。一辆出租戛然停在身边,一声招呼,“上来吧。”南来客迷眼一看,是金龟,大喜,正欲上车,见车内已有一乘客。乘客还没反应过来,金龟已经发话:“顺路拉老朋一程,耽误不了你的事。要不你下去?”乘客哪敢多话,连声说“不要紧”。于是金龟公私兼顾,磨刀不误砍柴工,出租车绝尘而去。

一别二十多年,再次见到金龟,已经是21世纪的第12年了。南来客十多年来年年回国陪母亲过春节,谢绝往来,基本闭门不出,争取多陪母亲片刻,只是偶尔和十数小学同学小聚一次,多安排在返美前几天,以免二次应酬。一日,想到金龟,设法找到金的电话。电话打过去,那边声音没变,带点北方腔的非正宗广州话,“揾边个(找谁)?”“揾你。”“你系边个?”“你估(猜)啦。”“(问候他人老母语),掂(怎么)估啊?” “想想当年的难兄难弟,数五根指头,好朋友没有我就不用估了。”“(再次问候他人老母)。什么时候回来的?”“明天大家聚聚再聊。”

第二天,金龟如约到餐厅。二十多年没见,在街上相遇我还能凭轮廓认出他来,只是他当年的威风帅气已经荡然无存,整个人缩了一大圈,历经多年的人生起伏和抽烟酗酒,当年的壮汉已经沦为一身是病的小老头,豪情纵在,不复当年勇矣。金龟告诉我他曾下海经商,还开过小煤窑,有一段时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过到头来一场空,还缠上官司。南来客正要说你那智商还去经商,金龟已冲着一位女前科长嚷道,“当时要不是你帮我过户,那套房子就不再我名下,就不会没收。”还没容前科长分辨,金龟又话锋一转,煞有介事地对南来客说“你妈跟我说你没见过女人”南来客闻言哈哈大笑,“在我妈眼里,仙女也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你怎么样,孩子干那行?”金龟脸色阴沉下来。原来金龟离异两次,有二子。一个在澳洲,一个在纽约当出租司机。可悲的是两个儿子都不认爹。“现在美国有个中餐馆女老板看上我,正进一步发展关系,不定哪天上美国看你去。”金兄,人家看上你什么了?不是当年了。可是看到金龟信以为真憧憬新生活的样子,南某又怎么忍心说破,只能默默祝福老友。

金家有四兄弟,四兄弟都是争强斗狠的角色。金老大我没见过,一直独自在东北,文革身亡,一说是烈士,一说是武斗战死。金龟排行老二,下面两个弟弟名头没金龟响亮,但一个比一个厉害。老三在中学称雄,老四架打到省网球队,把大好前程都耽误了。打架归打架,三兄弟本质上不仅不是欺负人的主,还挺行侠仗义,爱打抱不平。三兄弟都不是我们小学的学生,可是我校崔老师提起金家三雄,至今仍充满感激之情,“我文革落难被小孩欺负,你们兄弟说:谁敢动你告诉我们,让他见识一下这个!”老师情不自禁弯屈手臂,握紧老拳,模仿起三兄弟当时的气概。要知道文革时金龟是毛泽东思想主义兵(俗称主义卒),崔是红旗派(俗称旗佬),两人原分属不同阵营。

上次见面,金龟和女老板的事仍然没有下文。衷心祝愿老友迎来人生第二春。也希望身在澳美的两位世侄读到此文,能回去看看孤独的老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