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的记忆 --- 节选 1

开学了,师生们都处在热烈的情绪中。学生们许久没学上,潜意识里自然很想上学;老师们觉得文革大概差不多了,该打倒的都已打倒,应该恢复正常了,所以又把以前教学和管理班级的一套搬了出来,比如:排位,分组,建立班委会等等。

因为是新组建的班,互相不了解,章老师就根据学生们填的表来指定班干部。凡是在小学担任过班干部,并且家庭成份不是黑五类的,都在章老师考虑中。最后建立了由五个班委和六个小组长组成的班委会。葛友红是班长,陈依然因为在小学时一直是班干部,也被指定为文艺委员,汪金凤是小组长。

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大家学习的积极性还是很高的,比方说英语课。毛主席曾引用古人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来教导人民,所以,要解放全人类,不会外语是不行的。加上班主任章老师是教英语的,大家以前又没学过英语,所以同学们对学英语挺感兴趣。

因为母亲是英语老师,依然从小在家就学英语了,并已学完老初二的课本,但现在的课本是革命用语,依然还是认认真真地学。二十六个字母学完后,就是简单的句子,有些同学念不成句,就来让依然念给他们听,他们在书上用中文注上同音词。

“周士权,把课文念一下!”英语课上章老师对一个男生说。

坐在陈依然前排的周士权站起来,磨蹭了半天开始念道:“一丝一丝的破烂,一丝一丝的坦克,一丝一丝的杠,一丝一丝的矮了蹦。”(This is a plane。That is a tank。This is a gun。That is an atom bomb。)

全班大笑,而周士权却一本正经地问章老师,“我有进步吗?”

章老师皱着眉头,勉强点了点头。依然的肚子都笑疼了,她没料到周士权竟是这样用中文读英语的。

政治课学毛主席语录,语文课也都是革命文章,只有数学课和物理课还有点东西可以学。依然发现,班上很多同学只是上课听听,并不做作业。老师们也不太严格,可能文革时的余悸还没消除。

形势渐渐地起了变化:先是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来到了学校,抓阶级斗争,忆苦思甜,斗私批修,进行工人阶级管理上层建筑的教育革命,接着又来了军宣队,要开展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校园里处处是火药味儿,学生中开始发展红卫兵。

课堂秩序越来越乱,老师们根本无法正常上课,因为一些出身好的学生认为,老师是“臭老九”, 是排在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走资派后面的斗争对象。

依然已经有不少好朋友了,葛友红仍是她最好的朋友,因为她们都是想学习的。葛友红很喜欢语文和朗诵,这段时间,她俩热衷于练习钢笔字和写诗。葛友红很幸运,她的父亲是铁路上的调度员,勉强可以算作工人成份,所以她第一批就入了红卫兵,而依然却被告知要接受考验。谁决定的?据说是马连长。

马连长是三连的连长,原来是物理老师,现在专职做领导工作。依然依稀记得他原先也住在一中大院,后来搬走了。因为他是教物理的,所以父母亲和他不太熟,不过听说文化大革命以来,他因为家庭成份好,造反挺勇猛的。依然虽然有点委屈,但觉得自己应该能够经受住考验。

汪金凤现在非常红了,她家三代是工人,而且父亲是进驻另一个中学的工宣队队长。她除了是红卫兵外,还是连里的学生委员。每当课堂乱得开了锅的时候,她就会严肃地站起来,朗诵毛主席语录,讲一段诸如“要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之类的话,于是课堂上便安静片刻。

学校里的教育革命轰轰烈烈:早自习改成朗读毛主席语录,每节课开始时全体起立,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和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课间操变成军事训练,出操跑步,下午的自习课改成学习重要社论,或者斗私批修的讨论会,或者忆苦思甜会。遵照毛主席教导,上课时学生可以看小说,打瞌睡,考试时大家可以交头接耳,抄写一遍也行等等。

老师们战战兢兢,特别是家庭或本人有问题的老师。他们既要拥护教育革命,又要正常教书,还要维持课堂秩序,更要注意不能说错话,因为课堂里有许多汪金凤之类的革命学生正在监督着他们。依然时时为父母亲担着心,希望他们上课能少一些麻烦。

一天,一位代课的高老师来上课,通风报信的那个同学坏笑着告诉全班,高老师其实很矮。于是,一伙人就把黑板擦放在了黑板的上沿,笑看高老师怎么办。果然,高老师够不着黑板擦,就顺手拿起门后的笤帚来清理黑板。这时,只见汪金风蹭得一下站起来,斥责道,“你敢拿笤帚扫黑板上的毛主席三个字,是反革命!”马上带领全班高呼“打倒高老师”“向毛主席请罪”。高老师定睛一看,黑板上果然有英文的“Chairman Mao”,吓得魂飞胆丧,当场对着毛主席画像跪下去,一叠声地说:“我该死,我有罪,我向毛主席请罪。” -- 这个高老师出身不好,曾经有过作风问题,哪里敢对抗革命学生?

学生之间也是不能忘记阶级斗争的。陈依然的班上还真没有出身大地主的同学,汪金凤等革命同学就到章老师那里,从登记表上查出有个男同学成份是资本家。从此以后,他几乎就是班里的斗争对象。每逢班里开忆苦思甜会或斗私批修会,这个男同学必须发言,批判自己,批判自己的家庭,否则他就会被批判。刚好这个男同学姓黄,于是他的名字就被叫成了“黄世仁”。

斗私批修是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同自己头脑里的私字作斗争,斗倒了私字,才能把反对修正主义的革命进行到底。班级里搞人人过关,狠斗私字一闪念。一开始,大家不知道怎么斗,汪金凤就领头发言。她说,她买东西的时候,经常拣好的大的,这是私字在作怪,是资产阶级思想,以后她要挑坏的烂的,如果大家都这样,共产主义就会早实现。在她的启发下,大家踊跃发言。有的说,军训跑步自己跑不快,是私字;有的说,劳动时抬石头自己抬不动,也是私字;有的说,大扫除自己怕脏,是私字;还有人说,自己感冒时嗓子哑了,读毛主席语录声音小,也是私字等等。

连里领导以及工宣队的师傅们每天都要视察各个班级,参加开会,表扬革命学生,抓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特别是工宣队把忆苦思甜的优良传统带到了学校,学校经常组织忆苦思甜大会,老工人和老贫农都是台上的主角。开这种会,最好要哭,实在哭不出来也要哭丧着脸,表示难过。但很多时候,由于哭声太多太响,导致实际上什么都没听见。

班级里也搞小型忆苦思甜会,每个人都要忆苦。依然不会撒谎,只能把父亲勤工俭学的事说一说,以求过关。葛友红则反复叙述她父亲做帽子的学徒生涯,引得同学们嘲笑她家是帽子作坊。忆苦饭也是必要的,依然跟着班上几个年龄大点儿的女生来到菜市场,买了红薯叶子,豆腐渣,豆饼等东西,费了很大劲儿,在一个同学母亲的帮助下,蒸出了许多窝窝头拿到班上。吃窝窝头的时候,有个同学刚说了句“真好吃”,马上遭到了汪金凤的批评。

这一阶段,市里的“一打三反”运动声势浩大,体育场经常召开万人大会,对揪出来的“犯人”进行宣判,中学生许多时候都被要求参加大会,以造声势。对于宣判后的游街,依然看得毛骨悚然。许多站在卡车上的犯人被粗麻绳勒住嘴,脸色惨白,听说还有同学跟着去看枪毙人,陈依然真不能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场景。依然班上有个男同学,就在开这种大会时心不在焉,在地上瞎画乱写,结果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中的“忘记”二字丢掉了,被人报告上去,当场逮捕,说是现行反革命。从此同学们再也没有见过他,听说被送去劳动教养了。

 

依然的记忆 --- 节选 2

依然的记忆 --- 节选 3

美国南方出版社:《依然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