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琳专栏:散文大家刘荒田

世上的人千千种,最难界定的就是作家。

  世上的作家又分千千种,有天赋的,有苦练的,有福禄齐全的,有一生苦命的,有生前功名造就的,有身后文名显耀的,有谈笑出文章的,有血泪溅笔墨的,总之,生活的形态有多少种,作家的形象就有多少样。

  扫描近三十年的北美华文坛,作家身份驳杂莫辩,常常有异军突起。但是,就有一位作家,他不是激情瞬间的燃烧,而是生就的种植文字的“苦命”,他的情感在岁月的磨砺中发酵,思绪在红尘中升华,且以他天赋的才华,辅以卧薪尝胆的淬炼,再将生命的苦汁饱蘸,歌哭悲欢于谈笑之中,由此创造出一篇又一篇血肉饱满的文字。这样的一位大家,就是旅居在旧金山的刘荒田。

古往今来,诗人可以狂想,小说家可以虚编,但唯独散文不能,它直接地来自心灵,真实到如同那不能容忍沙子的眼睛。相比起诗人和小说家、戏剧家,散文家是必须睁着眼看世界的,你的眼睛多深邃,你的文章就能看多远。好的散文,正如同书法里的正楷,最见功力,最不能藏拙,那种水落石出的境界与坦荡,非明净之人所不能为。

  被誉为北美文坛传奇人物的刘荒田,1948年出生于“中国第一侨乡”的广东台山,早年当过知青、教师、公务员,1980年移民美国,数十年以打工为生,从中国人的餐馆一路作到洋人的大酒店。他的早期创作始于诗歌,进而钟情散文随笔。其间创作的散文作品,海阔天空,挥洒尽情,可谓写尽新旧移民海外生存的身心沧桑。早期出版的计有:《唐人街的桃花》(1995年)、《唐人街的婚宴》(1996年)、《旧金山浮生》(1997年)、《纽约闻笛》(1998年)、《纽约的魅力》(1999年)、《旧金山小品》(1999年)、《假洋鬼子的悲欢歌哭》(2001年)、《假洋鬼子的想入非非》(2001年)、《假洋鬼子的东张西望》(2001年)、《美国世故》(2002年)、《“仿真洋鬼子”的胡思乱想》(2002年)、《星条旗下的日常生活》(2003年),近年出版的有《刘荒田美国笔记》(2008)、《刘荒田美国小品》(2009)、《刘荒田美国闲话》(2013)、《华尔特的破折号》(2013)、《两山笔记》(2013)、《人生三山》(2015)等,从而一举成为海外华文坛最具规模、最富有个性的移民文学的扛鼎作家。

 

  作为北美文坛散文创作的一道亮丽风景线,刘荒田作品的魅力,首在其海外移民众生相世俗生活的“原汁”描绘,他的目光所及纵深宽广且细致入微,为我们留下“移民时代”斑驳惊心的真实面影。尤其是他作品中关于千姿百态的“小人物”生存状态的种种解读辨析,生动警辟,洞察人生于自嘲幽默之中,更加其文学思辩想像之博大奇崛,饱经沧桑的文字诗意老辣,遂独成一家气韵流派。

  “假洋鬼子”是荒田给自己早年移民生涯的戏称。他用“假洋鬼子”的目光看“世相”,以“假洋鬼子”的心怀作人生思考,以“假洋鬼子”的浪漫舒展联想,不惜“假洋鬼子”的自省自嘲。那么,究竟什么才是他独特内涵下的“假洋鬼子”?这里的“假洋鬼子”显然迥异于鲁迅在《阿Q正传》一书中的形象含义,而是反其意而用之。荒田的“假洋鬼子”,是在海外“出洋”多年、住洋房、穿洋服、说洋话,但骨子里还是地道的“中国人”的“假洋鬼子”,它的深刻含义除了对自我的调侃,还包涵着一层现实中很难熔铸成“真洋鬼子”的绝对距离。所以,在“调侃”的背后,实际上蕴藏的是一种文化的无奈,一种环境的隐痛,一种人生的苦涩和悲怆。

  我对“假洋鬼子”的喜爱,除了他的“真”,着迷的更在他如此地多愁善感和唯美唯情,尤其是他在最悲凉的时刻也能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梦想!如散文《等你,在雨中!》被誉为是他这方面最感人的作品,因为他竟然把一个如此世俗的故事写成了沁人心肺的诗篇,写出了一个挣扎在红尘中的普通人渴望从世俗中超越的人格力量。

  作为一个“移民情怀”深重的作家,刘荒田从“假洋鬼子”的新奇“东张西望”,到肝胆柔肠的“悲欢歌哭”,再到放胆豁朗的“想入非非”,他几乎是写尽了一个来自东方的他乡异客辗转在西域红尘间的诸多层面,可说是用散文的形式为海外的中国人刻划了一幅面目生动的长卷“清明上河图”,而站在那图中央的醒目汉子就是他自己。

    刘荒田近年来创作的“美国系列”,可说是作者三十年海外生活的精神总结,也是他记忆宝库的浓缩。其风格,犀利却不偏激,深邃却不颓废,具诗意的轻灵,同时哲思充盈。他的“真境界”正在于:以融汇东西的视角,华洋贯通的情思,在尺幅之间,构建有深情感悟和明达智慧的个性世界。比如他对“乡愁美学”的解读,既不渲染游子归家的欣喜,也不沉溺于“爱恨交加”的挣扎,而着力在纯文化意义上拥抱,凝聚广义的母土人文精华。刘荒田以悠然之笔,刻画体生命与社会结构的互动,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在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间,在此岸和彼岸之间,他找到了一种秋水蓝天般的和谐。

    关于刘荒田散文的语言个性,有人喜欢他的平实拙朴坦诚亲和,有人称道他的诙谐幽默机锋四伏,有人着迷于他的藏典借古尽兴发挥,有人激赏他的亦庄亦谐大俗大雅。他的冷热幽默,让人想起林语堂“脚踩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气度。不同的是,林语堂多半站在云淡天高的“方外”,刘荒田则粘着在柴米油盐的“世内”。除了文化立场上的血脉传承,梁实秋、陈西瀅等的理性幽默调侃,也在刘荒田的语言中打下烙印,不同是梁实秋们出以讥诮的雅士之“冷眼”,刘荒田在喜感讽喻的背后,则是谦卑温煦的“俗人”情怀。

荒田散文技巧的圆润成熟除了他谋篇构思的浑然天成之外,文字上则突出地表现为他能以调侃代替怒骂,不再是少壮气盛的“激昂慷慨”和“拍案而起”,而是转化为轻松智慧的微笑。他尤善于正话反说,更有意在典雅精炼的文言句子中忽然创造粗鄙白话的反照,从而造成粗犷与典雅混合、辛酸与圆融共存、冷峻与热诚相辅的艺术魅力。

    2015年春天,我坐在荒田家二楼的客厅里,窗外是旧金山的日落大道,一棵棵巨大的松树美如画卷,远处就是太平洋的蔚蓝。以前我读荒田的书,总以为他很入世,但这次走近他,才发现他的目光原本是游离在世内与世外之间,俯首看着街道,抬头看着远方。比起早年的“假洋鬼子系列”,我告诉他如今更爱“美国系列”,因为我清晰地看到他在太平洋的上空登高望远。

 

散文的最终高度来自心灵的高度。刘荒田,正是以他真情流露的生命境界,浪漫奔驰的联想情怀,个性突出的鲜明语言,斑驳多彩却浑然天成的文学审美,为我们打造出当今海外文坛最亮丽的一道散文风景线。海外散文大师王鼎钧先生这样说他:“这位广东才子上山下海,呼吸过灵秀之气,再经西化打磨加工,天意造就一颗魁星。当然,他还要继续前行,还有一些人要绕过,也许包括他自己。走下去!桂冠在那一头等着他。”

待续






海云 (2015-07-23 03:16:41)

一年多前,荒田来新州,大家欢聚一堂,曾听他讲中美两岸居住的感想。我四月去加州,荒田也约我旧金山城里吃饭, 奈何我日程太紧,又不敢自己开车进城,错过。

杨超 (2015-07-25 00:03:21)

荒田兄实至名归。

anna (2015-11-21 10:52:25)

常常在《读者》等报刊上欣赏到刘荒田先生的文字,由衷钦佩。谢谢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