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罗作品选译《爱恨之间》(3)


恨之间  (3)

[] 艾丽斯·芒 

[] 棹远心闲       

 

我心里很激动,因为,贝姨很快就要来了,大老远地从加利福尼亚过来做客。而且还因为,六月底的时候,我到镇上已参加完我的入学考试,正满心盼望着很快能听到我以优异成绩通过了考试。每一个在乡村学校读完八年级的人,都必须到镇子上去参加那些入学考试。我喜欢做这个事情━━喜欢大页纸翻过时窸窣作响的声音,喜欢鸦雀无声的寂静,也喜欢用大石块砌起的高中部教学楼,各种各样的名字缩写刻在书桌上的老印痕,涂过清漆后颜色越发深暗了。户外,夏日初至,五彩缤纷,绿色和黄色交相辉映,绿叶成荫的栗树,还有那些金银花。一切的一切,都是在这同一个小镇里,而我在此地已居住了大半生。对于它,我常生惊叹。而且,我也常常惊讶于自己,竟然可以易如反掌地画出地图,解决问题,还知道满脑子的答案。我认为自己是个很聪明的人。但我却没有足够聪明到能够明白最显而易见的事情。甚至,我都无法明白,那些考试其实对于我的现状并不会发生什么改变。我是不会去上高中的。我怎么能去呢?那个时候,连校车的鬼影子都见不到一个;你必须在镇上住校。我父母可没有那份闲钱。跟当时大多数的农户一样,他们每天得靠着一点微薄的现金度日。生产奶酪换来的一点现金差不多便是他们能够定时获得的全部收入了。他们没有想过我的生活会朝着那个方向发展,那个到高中去受教育的方向。他们认为,我会待在家里头帮帮我母亲,或许,还会受雇出去帮帮街坊邻居家那些正患病或刚生下小孩的妇女们。一直待到我出嫁为止。这些便是他们一直等着在我拿到考试成绩单后打算告诉我的话。 

你也许会说,既然我母亲她自己身为一名曾经的学校教师,或许可能会有与此不同的想法。但是她说过,上帝并不在乎你干什么。上帝感兴趣的不是人们从事什么样的职业,也不是他们受到过怎样的教育,她对我这样说。他根本不会在乎这些东西,只有他在意的事情,那才是至关紧要的。 

这是我第一次明白原来上帝如何可能变成为你的一个真正对手,不只是在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或者在大型装潢这类事上。  

 

小时候,母亲的名字叫玛丽埃塔。当然,后来也一直是她的名字。不过,在贝姨到来之前,我从来不曾听见过别人这样称呼我母亲。父亲总是用母亲来称呼她。我很天真地发现━━我深知这非常小孩子气━━母亲这个叫法,相比于其他一些母亲来,它更适合我的母亲。是母亲,而非妈妈。每次我远离她的身旁,我都无法记得住母亲的脸到底长成啥样,这让我大受惊吓。坐在学校的教室里,也就是离家翻越一座小山的距离,我老设法在心里头描绘出母亲的脸庞来。有时候我还傻傻地会以为,要是我不能这样做到的话,也许就意味着我母亲已不在人世了。不过呢,我随时随地都能感受到她,而且,一些毫不相干的东西━━譬如说,一架立式钢琴,或者,一串长长的白面包━━都会时时提醒起我的母亲。说来有点不可思议,却全是真的。 

在我的内心里,玛丽埃塔与我母亲是分离的,而不是深藏在母亲长成熟的身子里。在渥太华河畔,在拉姆塞她所居住的这个小镇里,玛丽埃塔的名字依然会不经意间被人提起。小镇的街上,处处都是马匹和水洼,每逢周末,随着男人们走出灌木丛来到镇子上,小街便会变得更黑了一层。来了一群伐木工人。中心街上共有十一家旅馆,这些伐木工们就住在那里,吃吃喝喝。 

玛丽埃塔家住的那间屋子,正好位于由河边往上爬的一条陡峭的街道的半当中。这是一幢双子屋,屋子的正面分别开着两个凸出去的窗户,一堵木头的方格架将屋前两条门廊隔离开。屋子的另一半住着萨克利夫一家,等到玛丽埃塔的母亲去世,而她父亲也搬离小镇之后,她就是跟着这一家子寄宿的。萨克利夫先生是个英国人,一名电报操作员。他的妻子则是一位德国人。她总爱冲咖啡喝,而不是沏茶。她还爱烤果馅奶酪卷。做奶酪卷用的生面团,从吃饭桌子的四周被悬挂下来,仿佛凉在那里的是一块上好的布料。有时候,玛丽埃塔会以为那是一张动物皮呢。 

把玛丽埃塔的母亲从自缢当中劝说下来的人,就是萨克利夫太太。 

那天,因为是星期六,玛丽埃塔呆在家里,不用去上学。她睡醒得很晚,听见屋子里连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老是害怕这样的寂静━━一所毫无动静的屋子━━平时放学回家一推开门,她都会喊叫着:“妈妈!妈妈!”通常,她的母亲不会作答。但母亲一定会在屋里。因为她会听见从炉栅那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或者听到熨斗不慌不忙地被重重放下的声音,心里便会踏实下来。 

那天上午,她却没有听见任何的声音。走到楼下后,她给自己拿了一片面包,又取了黄油和蜜糖,然后卷在一起。她打开地窖的门,朝里面喊了几声。她又走进前屋,从窗子里望出去。透过一簇文竹,她看见自己的小妹贝丽尔,正和邻居家的另外几个小朋友从长满青草的阶地边往下滚到人行道上去,玩完一次后便又站立起小身子,攀爬到顶上后,再重新滚落下来。 

“妈妈?”玛丽埃塔喊道。她穿过屋子,走到后面的院子里。已近春尾,天上布满了云彩,天气温和。在开花发芽的菜园子里,地上的土壤湿湿的,树上的叶子仿佛一夜间全茂盛起来,夜雨过后留下的雨水正一滴一滴地在往下掉。 

“妈妈?”玛丽埃塔站在大树底下,在凉衣绳的下面,大声喊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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