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下的河流(三)

 

 

林迎辉默默地被带上囚车,默默地去服刑,默默地在狱中过了十年。他被告知不准说他自己是个解放军军官,他顺服地答应了,从不曾向人提说过他自己,但他不可能不提说主耶稣。他坦坦然然地说,也坦坦然然地受罚,这使狱中的犯人和看守都觉得他很可笑。在他刚入狱的第一年,也许是因为他的军功章的原故吧,监狱长被告知不得动刑。他去告诉他时希望能以这浩荡的皇恩感化他,他很恭敬地谢了又谢,最后却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他会保守我的。”在监狱长一再的追问下,他承认自己没有后台背景只有一个神。于是,他被毒打了一顿,打完后让他好好思考,写出材料谈一谈究竟谁能救他。

他很认真地遵命思考着,起初确实有点不明白,虽然他一直坚信神的看顾,但他毕竟挨了打且被关在这里。有个晚上他觉得自己的信心很大,就突然唱起了圣歌,心里想着被天使救出狱的使徒,声音就越唱越大。监狱长带着人冲过来,却站在门外不进来,他们以嘲笑的目光看着他,他的声音终究轻了下来。地没有震动,狱门也没有打开,他看着自己那纹丝未动的囚房,颓然地坐下。看守们留下一串串嘻笑走掉了,他低着头感受着同房间犯人怜悯、叹息与嘲弄的目光。

那个晚上他很想死,他坐在墙角,便桶紧靠着他的旁边,但他想不出死的办法。在便桶酸臭的气味中他不忍心去想雪依,他竭力地避开她。他思念着那条河流,极度地思念,极度地渴望能淹死在那洁净美丽的水流里,能通过这水流去见他的神。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去见神,看来神并不打算救自己。可是除了神那里,又能去哪儿呢?

晚霞把水染得通红,好象血。是的,是血。他又看到了那些血,他被血浸泡着,那些眼睛在他的周围飘浮,他想到了内蒙草原的小山包……

林迎辉病了很长一段时间,每次见到监狱长都很认真地说他在思考,监狱长和看守们也动了侧隐之情,对他说慢慢想吧。这样过了几个月后他竟然要求见监狱长,说是想清楚了。在监狱长的办公室里他给了他一叠厚厚的纸,第一张纸上写着:“林迎辉已经死了,如今是基督耶稣在他里面活着。”监狱长不解地抬头看着他,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红。林迎辉却安安静静地说着这“死”与“活”的问题,他向他说了那个小山村,说了小山包上的战斗,说了那块裂开的巨石。监狱长最终也没弄明白,只是觉得他不算个坏人,不过脑子可能坏了。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开恩把那些可以做罪证的纸都撕了。

林迎辉后来被安排打杂送饭,因为监狱长认定他已经有点吓疯了,就不敢也不想再跟这个前解放军军官过不去,但他的事却悄悄被私下里当做笑料传开了。起初他觉得很难忍受自己的信仰成为笑料,但他在上帝面前等候了又等候,上帝却没有给他分辩的机会,直到这笑话竟救了一人的命,直到又有几个人悄悄地向他问起他的上帝。以后他仍是这监狱里人人可以撒气、嘲笑的对象,但他却很喜乐。有的人就因此更把他当作了可笑的傻瓜,而有的人却领受了他里面的真实。

他这样默默地在狱中到了第十个年头,有一天,监狱长突然来喊他,让他拿好行李跟他走。他忐忑不安地来到院中,看到一辆军车停在那里。监狱长进了屋子,他被一个人扔在院子里,心想不知又有什么事找到自己头上来。他不停地在心里祷告着,却总也踏实不了,当他说愿神的旨意成就时,心里反倒起了惧怕。他觉得那天在院中几乎站了一个世纪,寒冷的风吹着他的囚衣,衣襟上那个红红的囚号被吹起来,嘲笑着他的胆怯。但他还是站着,并且相信着自有永有的上帝就站在身边,他想也许是要被枪毙了。那时他竟然想到了爱情,想到了河流,他甚至向上帝祷告说希望被枪毙在河边,那样也许就能一头栽进河里去,去饮一口流淌着许多情话的水。

这时有位军官从屋里出来,伸手给他说:“林医生,你受屈了,我来接你回部队。”林迎辉糊里糊涂地被他握了手,觉得入狱出狱都是莫名其妙,想想都是上帝的意思就安了心。他临上车的时候看见一个年青的犯人,拚命地贴着铁窗向他打手势。他一会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一会又做上吊的动作,然后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林迎辉知道他就是那个被‘笑话’救了的人,知道他是让自己放心,一时两眼满了泪。他向他看着,用手悄悄地指了指心,然后就上车了。军车开出监狱的时候他心里对上帝充满了感恩,为出来也为进去。

林迎辉回到医院后立即被派往内蒙参加巡回医疗,他在内蒙的时候不敢给雪依写信,总怕打扰了她现在的生活。一年后他回到军区医院,他在内蒙还是传讲耶稣的事也被报告了上来。曾经被他救过的院长对他叹了口气说:“你若是再进去,怕是谁也没办法救你了。唉,我看你还是转业去地方吧。”当他被问希望转业去哪里时,他犹豫了再三还是说想去上海。

林迎辉到上海后没有顾得上去医院报到就四处打听陈雪依的消息,两天后的傍晚他就弄清楚了她的全部情况。当他终于跑到她门口时,她却不在家。他就坐在楼梯上想着这十年里她的等待。

 

他俩就这么差几级台阶地对望着,楼下不知是谁周日早早起来洗床单,哗哗的水声把那条河流拖得离他们很近。微薄的光线亮了许多,十六岁时的面容却在水流中隐约不清。那天,陈雪依看着他象是面对着自己的大海,她不停地述说、述说。她述说着三十岁那年河边的结婚进行曲,述说着冰河下的小鱼,述说着那些写着“爱你的”的包裹,述说着夜路的寂寞。林迎辉默默地听着,听着。他没有流泪,他肃穆地面对着爱情,面对着执着与圣洁。

这样的述说持续到夜晚,他们真是渴望今夜就回到那条十六岁离别的河流旁,渴望今夜就相互拥有、相互完全。但他们却必须等到明天,去开一连串的证明并且办结婚手续。这一等竟等了三天,因为林迎辉必须先去报到,然后人事部拿到他的档案后才能让工会开出证明。

这三天里他俩白天在外面为一纸婚书奔忙着,晚上相拥而坐却无言无语,屋里静得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陈雪依在他的怀里时时觉得寒冷,她不断地抬头去看他,她的眼睛分明在问:“真的要这样等吗?”林迎辉拥着他的爱人,感受着自己里面火热的激情,他情不自禁地想象着一切,渴望着进入那一切,但小教堂的影子却阻挡了他,十字架以从未有过的端庄和完全悬挂在他灵魂的上空。

 

 

当十七年前我听到这里和今天我写到这里时,我都渴望改变那结局,改变这个爱情的故事,使它更具激情,更奔腾,更附和我的理念。但真理和事实都无视人的想法,它伫立在你的面前,使你不能回避。

雪婶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被子上,湖蓝色深了许多。

“那三天我们什么都没做,我很渴望把自己给他,很渴望。但是我们什么都没做。我觉得那三天里,我为爱情的圣洁与完全所付出的比一生的等待还要多。”

她用手娟擦了擦眼泪看着我,很诚恳地说:“但事实上我们也没想到竟然还要过十八年才能回到这里,才能来到上帝的面前立下这个婚约。我后来在狱中的十八年里,都忍不住地再三设想着那些个‘如果……’。”

“你后悔吗?”

“我曾经后悔过。当我被戴上手铐时,我真是太后悔了。我甚至求那些来逮捕我的人给我一天,那怕一个小时来结婚。那张刚刚领到的结婚证书被他们踩在了脚下,他们那样地笑着,笑着。我哭着扑向林迎辉说渴望把自己给他,说我不在乎那些教义。可是他却说:‘雪依,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你早就把心给了我。’当我被强拉出门的时候,他向我大喊着:‘雪依,要相信神,相信在上帝那里为我们存留了一个圣洁的婚礼。’立刻,他被重重地打了一个耳光。他没有去看是谁打了他,而是一直看着我,看着我,看进我的灵魂和肉体的深处去。他好象要把他自己的生命、灵魂都借着这目光输入我的里面。后来的十八年中,我都能在我的里面体会到他。也许,这才是上帝为人设立的‘结合’吧,如同亚当‘知道了’夏娃。

我很想过去为他擦拭嘴角的鲜血,但又怕擦去了鲜血上的笑容。当我被押着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听见了那首结婚进行曲,我知道是他为我播放的。我相信了他的那句话:在上帝那里有一个为我俩存留的神圣婚礼。”

 

多么奇妙,黑夜成了梦的温床。在一日中最寒冷、最黑暗的时刻,在心灵与肉体最疲乏、最软弱的时刻,却有“梦”把希望璀灿地呈现。“梦”使人感受着造物主的怜悯与热情,“梦”也使人突破自己、突破环境。不要说梦想是虚幻,人生又何尝不是虚幻?梦与人生都将过去,只有对爱和光明的追求,对超越和完美的体验,如一缕缕馨香留存于永恒的旷宇。

白日平庸无力的我正借着“梦”去体验辉煌的执着,体验那闪亮的爱与痛,体验那散发着人性之光的圣洁。那个自小到大就不断切入我灵魂的梦境也再次呈现:我看见自己从河水中升起来,向着纯净明亮的天空升起来。肉体与肉体上的淤泥,盔甲与盔甲上的血迹,都一层层脱落在水里,水却并没有因它们而变得污浊。我从明净的水流中向更为明净的天空升起,那升起的是赤裸而全无惧怕的灵魂,是完美而闪亮的新生命……

突然一阵激烈的叩门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翻身起来时见雪婶己经下了坑。前院传来了噪杂的人声。

“发生什么事了?”我惊诧地问,晃然间分不清年代,也分不清是梦里还是梦外。

“一定是谁家要生孩子了。”雪婶喜滋滋地答着。

我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那怎么不送医院?”

“唉!农村人都想要男孩,国家政策又不允许超生,他们也没钱付罚款,东躲西藏地谁敢去医院。我出狱前他就先退休回来了,专门帮那些不该出生的孩子出生。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他这个医官大爷……”

“医官大爷?”我一边也糊里糊涂地跟着她穿衣服,一边不解地问。

“就是林迎辉,这里的乡下人都这么叫,过去叫他爷爷和父亲‘大医爷’,现在加了个官字,因为他在部队是个军官吧。这几个乡的超生儿大多是他给接出母腹的。”

“他帮他们就不怕乡里找他麻烦?”我们一边说着一边出了门向前院走去。

月光下雪婶的脸上绽起笑容,说:“上帝总是有他奇妙的预备。林迎辉的级别在我们这里是最高的了,又有军功,政府的人一般不为难他。再说,可能也是他们见他不能再有孩子,就动了恻隐之心吧。”雪婶说着脸色暗了暗,随后又开朗了。“他总说一个生命是不能拒绝另一个生命来共享上帝所赐世界的。他虽然不能再有孩子了,但他对那些小生命真是充满了热爱。我俩打算结婚后要收养两个小女孩,乡下人家常常把女孩子扔掉,为了再生男孩。真是很可怜。”

一只莹火虫突然从墙边的草丛里飞过来歇在雪婶的头发上,一闪一闪地,她的眼神也突然变的俏皮起来,闪亮地向着我,说:“我当妈实在是太老了吧?迎辉说该让女孩子叫我们爷爷奶奶,但我真是渴望有人叫我妈妈,也渴望我能叫迎辉──孩子他爸。”雪婶向往地微笑着去看前院里被一群人围着的林迎辉。她在人群外站住了,深情地望着高瘦而略显驼背的男人,想着明天他就将成为她的丈夫,然后还将是她的“孩子他爸”。

林迎辉也看见了陈雪依,他的目光穿过人群并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好象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深情地向她走来。

“雪依,我得去一下,王庄的一个产妇要生了。”

雪依看着他点了点头,说:“我跟你去。”

林迎辉注意到了她头发上的莹火虫,雪依点头的时候它惊飞了一下,然后就又回到那里,微微地一闪一闪着,他心中突然涌起对面前这个女人无限的怜爱。

“你不要去了。好好睡一觉,我希望看见我的新娘子美丽而红润的脸。”

林迎辉用很轻的声音对她说着,旁边的人还是听见了。年轻人彼此做着怪脸,笑着嚷嚷:“雪婶,去好好睡觉!明天,不!今天你就要做新娘子了。”

雪婶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但还是不放心地看着林迎辉。我赶紧自高奋勇地说:“雪婶,我跟林伯父一起去,你放心吧!”雪婶害羞地背过身来对我说:“那你去吧。我心里真是有些儿担心,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带他回来,好吗?”

“能有什么事呢?”我不以为然地说。

“是啊!还能发生什么事呢?再不会有什么事了。只是……”她看着我,愣愣地好象是在自言自语。林迎辉走过来体谅地把手放在她肩上说:“雪依,你放心!今天我一定回来跟你结婚!不会再有另一个等待了。”

我和林迎辉上了他侄儿驾的马车奔向远远的那颗启明星,一直看见雪婶站在门口望着这边。

 

天色正从墨黑中渐渐醒来,田垅与阡陌被勾勒出迷茫而又简明的轮廓。林迎辉的侧影好似远处连绵的山峦,在启明星的映照下沉静而执著。他眼角众多的细纹好象山峦的纹路,美丽地隐在暗处,它令我想到土地下的根须,也想到那条河流。此刻,水流也正隐在黑暗中吧?是否有一两条波动的流线被星月偶然照亮呢?

“雪婶告诉了我关于你俩的故事。”

“嗯,我知道。”他淡淡地应着。

“你们真不容易。”我向远处看看,并不见村庄的影子,马车只是从一段黑暗进入另一段黑暗。

“是,是不容易……”林迎辉的目光注视着前方,好象正穿过那微弱的黑暗凝视着往昔的生命。

“四十多年,我真是不理解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林迎辉回头看了我一眼,竟笑了,露出与他苍老的面容极不相称的整洁白亮的牙齿。“其实连我自己都不能理解。每一个日子都不容易,只是过完一天再过一天罢了。圣洁与坚持都只在每一天,若早知道要熬四十多年,恐怕早就放弃了。”

我想着他们那不可思议的故事,忐忑不安了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不后悔吗?”

“不是后悔,是遗憾。但是我不能选择自己所处的时代与社会,也无法改变上帝所安排的命运,我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有持守了。”

“持守什么?是你的上帝吗?是基督教信仰?还是爱情?”前面己隐约出现了村庄的影子,我赶紧直接地问着。

他转过头来,端正的额头在星光下微微发亮,那一脸的沧桑都笼罩在一种肃穆的荣耀里。他的目光正视着我说:“上帝并不需要我来持守,人类的宗教信仰也无法换取我一生的日月,我想……”他的目光又转向了天上渐渐隐入微亮的启明星,“我所持守的是生命。”

“不是爱情吗?”

“爱情只是生命的一种表现,与生命和真理无关的爱情很难有真正的美丽。”

我思想着他的话也思想着他们的爱情故事,然而什么是感动我的呢?什么又是我想获得的呢?我们在微薄的曙光中进入村子,进入农户的屋子,而我却伤感着很难进入我所向往的生命。

 

 

我从来不知道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是如此的嘹亮,而她的生命又是如此的敏感。当我手捧着这极为柔弱而又生机勃勃的小身体时,我对自己往昔的生命态度感到了诧异。我惊谔于自己对待爱情对待婚姻的轻率,惊谔于自己对待生命的随便,自己那无知无识的轻蔑使我感到羞愧。

女婴被人从手中接走,但我的掌心仍感受着她从母体中带出来的粘湿与温热,感受着她皮肤下骨骼的挪动,好象河中的水流,好象大地中的根须。它猛然地触摸了我的灵魂,令我被一种生命的温暖所袭击、所降服。

林迎辉默默地洗了手,又默默地走出屋子,他独自站在院子里,背朝着屋子。

“他怎么了?”我问他的侄儿。

“每次接生完,他都是这样。”

“他的医术真不简单,这么熟练就处理完了一个难产。”

“当了十八年的妇产科医生嘛。”

“妇产科医生?”

“我雪婶被抓的那年,他就向医院提出去产科工作。医院里的人都不理解,因为他在部队里有很好的外科技术,又有深厚的中医底子,干内科也很有前途,但他就是坚持去产科。一干就是十八年。成了上海有名的处理难产病例的医生,可是去年他又提前退休回到了乡下。”

我跨出屋门的时候才发现外面己被绚丽的朝霞染红了,我向他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没敢再靠近他。我很想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但又不便冒然去打扰他的沉思,就移到他的侧边等着。

朝霞把红艳的光芒瓢泼大雨般倾在他的身上,从头到脚。林迎辉高瘦微驼的身躯抒展在这光茫里,他的头上仰,任光芒温暖的手在他的脸上和心上抚摸着。我仿佛面对着一个敞开的生命,一个渴望的生命,一个被光浇灌、充满、且溢出的生命。

他的双手在胸前安静地平摊着,仿佛在接受什么又仿佛在献上什么。经历了如此沧桑的一生后,他还在渴望得到什么呢?他还有什么可以献上呢?我望着那双安静平摊的手,在迷茫中模糊地体会着生命的魅力。我望着他的脸,觉得该有眼泪缓缓地从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但事实上,我却面对着他孩子般的满足。

在我们回来的路上林迎辉主动地对我说起了一段故事,说起一个女人在草原辽阔的星空下对他说: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我每次把一个小生命接到手中时,都不能不想起那个晚上和那句话。

雪依判刑后,开始关在上海,我常去看她。后来转了地方,几个月我才能见她一面。她走了以后,我很想回到草原去,因为在那里我欠了许多人的命。但我又不能离开上海,不能放弃每一个见她的机会。好在那时我们医院常有去内蒙巡回医疗的机会,别人都不愿去,我就全都包了,不管是妇产科、内科、还是外科,我都愿意替别人去。大家特别感激我,其实我心里还特别感激这些机会。

我每次去内蒙的时候都怕下一次没有机会了,抓紧地向那里的人传福音。医院领导为这事跟我谈了好几次,但下次还是只好让我去,因为这个苦差事实在摊不下去,后来他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那时我们医院儿科有个叫高水云的姊妹,她是单身,又是基督徒,她们科就总是派她去,她也不说什么。去了几次后我俩就很熟了,她应该知道雪依的事,但她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那些日子不管是在草原还是在上海她都给了我很多的帮助,生活上的和精神上的都有。

有一次我们又去了内蒙草原,我记得那天晚上自己坐在蒙古包外,天上的星星一颗颗都格外地硕大,悬在头上亮闪闪地,好象一伸手就可以摘下来。高水云走来坐在了我的身边,我们默默地坐了很长的时间,她突然说:‘你真的一直没有认出我来?’

‘认出你?我们不是早就认识了吗?’我觉得她问得很怪。

‘你仔细看看。’她突然转过来把脸仰着凑近了我。我从来不好意思盯着一个女人看,但此刻我突然在她的面孔前愣住了,她的眼睛那么象雪依,还有她的脸似乎也从久远的记忆中缓缓浮出。她是……这怎么可能!我不由地摇了摇头。她好象是知道我在想什么,拼命地点着头说:‘是我!是我!我是那个新娘子。’

天上的星星一个个地大睁着眼睛,皖南小镇的喜堂一下子呈现在我的面前。

‘你真是那个新娘子?我们认识那么久了,你怎么不早说?’

‘我知道雪依的事……’她的头低了下去,我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也没多想就问:‘你的新郎呢?’

‘死了。’高水云深深地在星空下叹息着。

‘死了?什么时候?’

‘只是两个月后小镇上就燃起了战火,一颗炮弹就让新房和新郎都没了。’她的脸上流下了一串晶亮的泪。

‘你们的孩子……’

‘还没来得及有孩子……我一直记得你临出院门时对我说的话:多生几个孩子!也记得我说过第一个孩子要姓你的姓,但我一直找不到你。’

‘那你没再结婚?后来……’

‘后来,终于上天怜悯我,让我到了你的身边,可是……我知道了雪依和你的故事。当年你真不该替他的,最后他还是死了,却耽误了你们。’

我听着她的述说,心中哭泣着不能说话,星空这样的高远,平安与幸福却也离渴望它们的人同样地远。

‘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迎辉!我几乎用了女人的一生在等待为你生个孩子。’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安静,但在我听来好象是个劈天裂地的震雷。她的这句话使我面对了一个一直回避的事实,就是雪依出狱的时候我们已经快六十岁了,我俩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我发愣地看着她,对我自己里面突然涌起的那种欲望惊恐万分。她在我的盯视下低了头,无声地流着泪,但她还是轻轻地重复着那句话:‘让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为什么是我?’我痛苦地低下了头,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星空上掌管一切的上帝。

‘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基督徒,后来我也接受了耶稣,希望能象你那样做个有情有义的人……许多年了,我一直在求神让我不对你说这句话,可是我仍然战胜不了自己。每次看到你一个人坐在星空下时,我都有种错觉,觉得你在等我说这句话,虽然明知道不是……我知道你在等她。”她仰起了脸,任凭星光照亮着她脸上的泪。她那样地看着我说:‘你拒绝我吧!我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力量了,我需要你的拒绝来帮我。事实上我也一直在祷告,求神光照我、责备我,可是……’高水云的眼泪猛然如决了堤般泄下来,她禁不住地抽泣着:‘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不去想象与你一起的生活,没有办法不去想象给你生个孩子,一个姓林的小孩,就象当初我对你说的那样。我无法忘记你对我说多生几个孩子时的眼神,我知道你渴望有孩子,我也是……我甚至想可以不要婚姻,只要那么一段日子,只要那么一个象你的孩子。’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我知道圣经里说我的每一句话,这几年里我看了它们无数遍……你说我这是不是罪?’

她抬眼看着我的时候,眼里充满着对自己的绝望。我面对着她,觉得此刻的她是这样地美丽、纯洁,甚至有一会儿觉得自己也是爱她的。她单薄的肩头在星光下颤抖着,我感到自己有一种去拥抱她的冲动。那一刻,刚才近在头顶的星星好象都升远了,上帝好象也升远了。

这时一阵寒风吹过,带来一缕远处哀愁的牧歌。她好象意识到什么似的向旁边挪远了点,停了哭泣,突然说:‘你说说她吧!说说她。’

于是,我向她说起了那条河流,说起了雪依。

……”

“你们后来还在一起过吗?”我想着草原星光下那个单薄的肩头,想着她挪开去的身影,想着她那只按在草地上冰凉的手……

“以后我们仍然常在一起,但她再也没有提过那夜的事。我每次有机会去看雪依,她都忙着为我张罗。她真是很细心,雪依看着我送去的东西就常夸我越来越会体贴人了。我却无法让她谢她一声。”

“她没有和你一起去过吗?”

“没有……”

天己大亮了,霞光一缕缕地被地上的生命吮吸了,剩余的就被收回天上去。我看着沿路的树木、田野,看着远处的人影与河流,它们都收起了绚丽的梦的面孔,露出幸福的平淡。村口的人群都看得见了,噪杂的声音也隐约可闻。

“今天是你的婚礼,她会来吗?”

“不会!我去年回来的时候,她就调到内蒙一家医院去了。临分手的时候,她说她是另一条河流,有另一片土地在等着她,也许没有河流边的爱情,但一定有河流边的庄稼。我们在火车站相对站着一起轻轻地祷告,平安与圣洁如水一般浸没了我们。她上火车的时候我最后看见的是一张真正喜乐的脸。”

“但毕竟是没有爱情的河流啊!岂不是白白地流淌并美丽着。”我为那个高水云叹息着,为她一生的渴望与等待叹息着,无法去设想她的喜乐。

“一条流动的河本身就是爱情吧!与生命的爱情,与造生命者的爱情。那河流边的一切都是被它所滋润而生长的。”

林迎辉说完这句话,就跳下马车迎向了涌来的人群。我听到农人们热烈地喊着新郎官,听到他爽朗地大声问着:“我的新娘子被你们藏哪去了?”

     

    我是在傍晚悄悄离开的,离开前我去了那条河边,我把手伸进那水流中体会着并且吮吸着它的生命,我渴望自己的生命能象它一样执著地奔流。

斜阳下的河流灿烂而辉煌,它在将临的黑夜面前显得格外地踊跃,充满了穿越黑暗、撕裂黑暗的勇气,充满了对朝阳的盼望与信心。千百年来,它流过朝霞、流过午日,它流过夕阳、流过黑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切的荣耀与痛苦都被它抛开,它以不息的流动向生命歌咏着爱情。






施玮 (2012-03-02 20:40:07)

我的小说不是小说,是黄丝带!我太喜欢这个意象了,这真是我心里要的,想到那个电影里的场景,我仍感动。我总觉得文学就应当成为人心中的“黄丝带”,一种永恒、温暖、归宿,仅仅是故事,我何必写呢?现实生活中、新闻里的故事太多了。

不过这篇小说故事本身是有原形的,但你能感受到故事背后的东西,被我文字所晕染的意景所感,我深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