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珠者(二十)

再上班的时候,人杰一碰上子力便笑容可掬地同他打招呼,邀请他去办公室里谈谈。

人杰今天的情绪看上去特别好,这反倒使子力怀疑这份好心情是否真实?因为经验告诉他,人杰再没有读大学时的单纯和善良了。每当他看到那硬挤出来的笑容时,子力心里就会感到特不舒服。因为他知道承受这份笑容是要有代价的,他一定有事有求于你。

就因为这一点,子力时时会生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烦恼。奇怪的是,每当这时候,他憎恨的并不是这位令他反复失望的老同学,而是产生这种两面性格的竞争背景,这种生存的压力使他感到厌倦。若不是如此,人杰根本就不会这样似笑非笑,不该笑的时候偏偏有一付让人接受不了的笑容了。

他跟着人杰走进了办公室。办公室很小,放着两张桌子,为人杰和中村共同占有。

地方虽然不宽松舒适,却是身份和荣誉的象征。据说只有升上正式教职的位置才能在这种办公室里占有一席之地,否则,便只有象子力一样在实验台的一角找个地方呆呆,还美其名曰是方便实验。依稀听人说人杰为了能坐上这个位子还跟老印和老板大吵了一通,闹得不可开交。当他坐上这个位子以后还总结经验,说在美国应该属于你的东西就要去力争,否则,没有一个人会把应该属于你的东西轻轻松松地送到你的手里。

子力瞅着他据理力争得来的这小小空间,却丝毫没有体会出其中的优越和美妙。他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坐坐,转了几圈却不知该坐在哪儿?人杰指指中村的位置说:“没事,就坐这!他还没来呢。”

子力用半个屁股坐了下来,准备迎接人杰的开场白。他知道他要跟他讲什么,只是一天还没到,他便急成了这个样子,使他心里怪不舒服的。按说,这种事情,如果实在需要他的帮忙,他也是难以回绝的,更何况还有彬彬的面子呢!退一步,即使没有这些关系,能靠自己的力量送一个中国人升上去并不是什么坏事,要争,要嫉妒,去跟美国人争去,去嫉妒那些老外去,犯不上中国人自己跟自己较劲,甚至掐来掐去,你死我活,有个什么劲?

“怎么太太孩子还不来?”人杰也坐了下来,开口并没有谈他意料中的有关申请经费的课题,这使子力大感意外。

“嗷,还没来。”子力确实愣了,有口无心的应道。

“是中国的问题还是美国的问题?我能帮什么忙吗?”人杰的关心溢于其表。

“噢,谢谢。开头是我的问题,是我不想让他们来得太早,我自己还没安定,太早了会添乱。后来是护照问题,老拿不下来。”

“护照还会有问题?都什么时候啦,拿护照还会有问题?”人杰吃惊地问,关切之情油然而生。在子力的心里,这没有笑的脸比刚才硬挤出来的笑脸要温暖多了。

“现在已经解决了,我让他们下个月就来。”

“还是快点过来的好,家不在,总有一种漂流的感觉,家一来了,就象扎了根。感觉会不一样的。”

子力听了,笑笑。心想,即使家搬过来了也不会有扎根的感觉,你当这是哪儿?这是美国,不是中国!

寒喧了一阵,扯了一圈,人杰这才把话转到正题上。子力看他演戏般地兜了一个来回,心里虽不爽,却也不愿意道破它。入了正题,才冷冷问道,不论胆囊收缩素所激发的胰蛋白酶的胃相分泌还是肠相分泌都已有明确的定论,你选题在这里有什么文章好做?

人杰见他问,仍敛不住堆在脸上的笑意。子力这才发现人杰今天的笑并不是挤出来的,好象是一种表情长期训练过的自然定格。同时心里也升起了一丝奇怪的念头:这个人变得真可怕,居然连真笑假笑都让人分辨不出来。

“我想了几天几夜,胰蛋白酶的胃相分泌虽然已有定论,但大部分与胆囊收缩素有关。可我们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我们要找非胆囊收缩素诱发的胰蛋白酶的胃相分泌,跟大家唱个反调。”人杰一边向子力描述一边掩盖不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

“唱反调?”子力看着他,想了想说,科学研究的选题,从来都是被两种趋势所左右。要么跟最热的课题,整天睁大眼睛瞅着,只要一有新东西出来,立即跟上!如此拾人牙秽,虽然没有大出息,却也能得点小实惠。正所谓别人吃肉,自己喝汤。另一种趋势呢?就是另辟蹊径,想别人不敢想,做别人不敢做。如此选题,虽有大气,可也有风险,十之八九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要走哪条路可要想好了,这可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啊!

“当然,当然,我早就想好了,象我们这种年轻人申请经费,课题一定要立足于新,没有新意肯定是垃圾货,别人看都不看就给扔了。所以我们要跟别人唱反调。我就不相信,生命活动是那么复杂的现象,只会用一种因素去调控?生命活动绝对不会那么简单,它一定是个非常复杂的系统,每一个局部活动都与整体生命相连,每一个局部都象安装了无数个开关的水池,这个开关开了那个开关就关,相互调节,此起彼伏,维持一定的水势和水压,绝没有只有一个开关的道理!只一个开关,万一堵了怎么办?不能因为这么简单的一堵生命就完蛋了吧?”

听了他的这番描述,子力不禁“砰”然心动,暗暗吃惊,心道,难怪他能如此受宠于老板,难怪他能攀升的如此之快,他能把生命现象领悟的如此透彻浅出,看来也确实不是泛泛之辈!

想是这么想,但他还是坚持问道:“单凭这样想象就能把课题选在这里啦?”

“当然不是!如今这科学研究,哪里还有一片干净之土?连犄角疙垃里都被人翻过几遍啦,哪里还等到这会儿。这不,我去检索了些文献,发现有许多人都曾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没人做过。我琢磨着,之所以没人做过就是因为技术上有难度。这种胃相分泌的调节靠的是神经精神因素,必须用清醒鼠的模型,而清醒鼠的模型又很难达到观察进食的目的。我想,只要我们能在鼠胃里装上一根管子,引出来,等老鼠清醒了再通过这根管子进食,就能在清醒鼠的动物模型上直接观察胰蛋白酶的胃相分泌了。”

“这么说,那还要插胰腺管引流胰液,插肠管反流胰液回十二指肠,再加上给刺激还要插静脉管,那老鼠身上岂不是管道林立啦?”

人杰笑了,这次笑打破了那种经过训练的定格,似乎是真的笑了。他拍拍子力的肩膀说:“那还用说,不难还不早就让美国佬做过啦?正因为他们做不了,所以才要你来,才有我们这些人的一口饭吃。”

子力听了,摇着头说,难倒不怕,怕就怕这种设想不对,实验设计不合理,折腾了半天还是白做。人杰听了,“霍”地站了起来,拍着胸脯说:

“不用担心,只要你能做,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就不信,这么复杂的模型,听听都把老美吓死了,还能白做?你就彻底地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地翻得那么深,肥施得那么厚,亩产不是万斤也是千斤!这回呀,咱不抱个金娃娃也得抱个银娃娃!”

子力听了,也站了起来,苦笑着说,怎么,你又把它当大跃进哪,还亩产万斤千斤的。人杰并不反驳,嘴里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大跃进好,大跃进好,大跃进并不坏呀?这科学研究有时也得来个大跃进呢!子力听了,耸了耸肩,摊开双手,一边往外走一边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咱们就试试,来个大跃进吧!

这天下午,子力刚做完实验,正准备收拾东西,人杰带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向子力介绍道:“这是小吴,想到我们实验室里学点技术,你教教她吧。”子力抬眼一看,是肖聪太太,便笑着同她打招呼。小吴走至子力近前,小声说,以后多麻烦你了。子力笑着说,都是自己人,还客气什么。再说,你来帮我做事,还不知谁谢谁呢?

人杰看他们熟悉,说话随便,便问你们原来就认识?子力笑着讥道,你真是个贵人,这不是肖聪太太吗,我们还一起在野外吃烧烤,才多久,你倒忘了。小吴一听,脸不禁红了,轻声细语地说:“别叫肖太太,叫吴小雁好了。”说着,见子力要收拾东西,便主动过来说,让我来洗这些瓶子吧。子力见了,忙摇手谢绝,连声不好意思。小雁接过他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径直走向水池,说有什么不好意思?以后你就是老师,我是学生,学生帮老师做事还不应该?

小雁接过子力手中的活,子力转过身来见人杰面色不悦,一边洗了手,从实验台上抽出纸巾擦着一边问:“怎么,又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啦?”人杰叹了一口气,咬着牙说骂道:“妈的,这条老狐狸!”子力猜到他是在骂老板,却不便说出来,愣愣地望着他。人杰骂完,接着说道,费了我几个礼拜的心思,好不容易说通了,又变了卦。他总是变着法子不让我申请经费。

“是老板吗?”子力明知故问。

“不是他还有谁?”人杰叫道.

“他怎么说?”

“打发你呗,什么理由找不出?他对我说,人杰呀,这好比买车子,我们已经买了好几辆车子,都停在那里,你坐上去就能开,为什么还要去买新的?哼,说得真动听!是的,咱们实验室里的车子是不少,可没一辆是我的。你说,开别人的车子和开自己的车子的感觉能一样吗?”

子力笑了,说这种比喻本来就不伦不类。研究经费怎么能比成车子?这么比的话,不管感觉好不好我还是宁愿开别人的车子,这省钱哪!既省车子耗损又省汽油,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本来嘛,想搪塞你,理由只好生拉硬扯。我也不客气,我问老板,现如今我们实验室里有三辆车子,我伺候两辆,日本人只伺候一辆,那他为什么就能申请?大家都是一样的学历一样的职称,谁又比谁差了什么?我对老板说,不让我申请可以,拨一个课题给日本人,我管不了那么多。再说,凭什么我做两个他只做一个?谁的贡献大谁的好处多,这才叫合理。”

“老板答应不答应?”

“答应个鬼,日本人怎么能接我们的题目?他一直做胃肠动力学,从来没做过胰腺分泌,我是故意撂挑子的,以此要挟老板呢!”

子力听了,笑着说:“你小子胆也够大的,竟敢要挟老板!老板是要挟得了的吗?”

“怎么要挟不了?老板听了便马上改了口,直说此事以后再商量。告诉你,老板对雇员的态度完全取觉于职员的作用和贡献。少了我们,他这两个大课题就玩不转!哼,我又不是生来乍到,还有身份问题,我怕什么?无求于他,大不了走人,换个地方,到哪儿还不是一样做事?你说,世上的事也怪,你越是怕丢掉的东西,整天小心翼翼小心谨慎,这东西越是容易丢去。等你不怕了,无所谓了,不在乎了,这东西却牢靠得很,甩都甩不掉,你说怪不怪?”

子力听了,望着正在水池边洗瓶子的小雁说,是啊,这就是代价,这就是为什么新来的人只有老老实实拼命干活的份。拼命干活不说,还从来不敢要求提职提薪,更别说要挟老板了。否则,老板一怒,停了你的职,或者不给办身份,你就没戏了。哎,慢慢熬吧,熬到你这个份上就出头了,到时也挺挺腰杆子,说两句牛气的话来!要我说,既然老板不同意,我看咱们也别太较真了,先停停再说,等老板态度明确了再干吧。

子力还没说完,人杰便打断了他,说:“那不行,在这个实验室里干再多的活都是给老板卖命,唯有这件事是为自己干的。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们还是先干起来,等有了好结果再跟他争辩论理。反正他人不在实验室,也没人知道我们究竟干了些什么。”

自从上次实验结果不对老板的胃口之后,老板一直保持着沉默,从未再直接找子力谈过任何有关实验的事,因此,子力一直摸不清老板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的直觉告诉他,老板不喜欢他的结果,却又不好开口责备他,因此,原先替人杰担心的那份忧虑也就随着老板的沉默渐渐消失。特别是经过钱超的开导后,他才知道自己的这点微薄之力是撼不动人杰的地位的。用钱超的话来说,老板怎么能怪罪人杰?人杰是为老板做事的,为老板抬轿子吹喇叭,两人穿着一条腿的裤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钱超说从未见过一个会跟自己的课题过不去的老板,即使发现了错误,也绝不会去承认去纠正,顶多保持沉默。这如同武打小说中的江湖游戏规则,习武之人不能坏了游戏规矩,往自己脸上摸黑,否则,日后怎么再在江湖上混?等子力彻底悟明白了这个理,子力的心里便真的糊涂起来了。正不知该何去何从,人杰便跳出来大搞自己的项目了。本内疚于跟老同学老朋友结了怨树了敌,可没想到他如此宽宏大度,仅仅几个星期前的事如同太阳下的晨雾,瞬间便无影无踪,了无痕迹。他在同自己商量如何实现自己新的梦想时就好象他们之间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不曾有过任何芥蒂。在这迷茫彷徨之际,子力决定把自己这雕虫小技和不值钱的劳力当作顺水人情送给老同学。那件事,尽管人杰表面上不经为意毫不在乎,可子力仍把它看得很重很重。他一直在为自己的六亲不认而内心不安。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问过自己,究竟自己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种内疚曾使他产生过一种强烈的补偿愿望,说到底,帮谁不是帮呢?为什么不帮帮自己的老同学?这么想着,便接口说道:“我现在就去动物房捉老鼠,咱们明天就开始试。”

本来,人杰最担心的就是子力认死理,牛脾气上来谁都不认,这才先行搬出彬彬来游说。此时见子力竟这么合作,不禁暗自高兴,心花怒放,老板带给他的不愉快也一扫而光。心里一高兴,嘴上的话就中听。他指着小雁和子力问道:“下班后干什么去?”

“不干什么。”子力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那你们俩一起去我们家吃顿便饭吧。昨晚我在家里熬了一锅羊肉汤,我给你们做顿西北风味的羊肉泡馍怎么样?”

子力笑了,说好是好,听起来谗死人。不过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已经申请了北校区家属宿舍的房子,房管处通知我有两处房子可供挑选,我正准备今晚看房子去呢。改天再去吧?不过,去了你家那么多次,怎么从来没有听说你有这一手,是才学的还是本来就会?

人杰也笑了,说本来会吃,现在才学会的做。这还是上个星期在朋友家开Party时学的一手,现学现卖。不过,已经试过一次了,味道正宗。子力笑道,打发我们这些光棍汉,手艺再差也不嫌弃,咱们说定,周末去吃羊肉泡馍!

人杰走后,小雁甩着手上的水气问子力,洗过的瓶瓶罐罐往哪儿放?子力忙过去告诉她什么东西应该摆在什么地方,同时问她在国内是干什么的,她说是医生。一听说是医生,子力心头一热,抬眼盯着她看,看得她怪不好意思的。她见他眼神有异,以为他怀疑,叹了口气说,在国内是医生,可来到这里就什么都不是了。子力见她有误会,笑着说,不是不信,而是一听说是医生便觉得亲切。我在国内也是医生,外科医生,动刀子的。可在这儿,只能在狗猫老鼠耗子身上动刀,感受可不一样,这里很不是滋味。子力说着,用手指着心窝。小雁听了,眼窝一热,眼泪差点掉了下来,说谁知道到了这里怎么这么难,瞎子聋子不说,什么都不会,连打工都做不好。子力苦笑了一声,说,出来的都一样,不过不要紧,不会就慢慢学,只要上了手就一定比美国人做得好。

“会吗?”小雁望着他,连这一点点信心都捡不回来,不相信自己还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怎么不会?”子力十分肯定地说:“你别看这些人很神气,其实当初来的时候跟你一样,只不过现在把当初的心情都忘了。再说,人嘛,都是这德性,荣耀嘛,过五关斩六将,总喜欢挂在嘴边吹吹,至于败走麦城,那是提也不提。你知道我们楼上实验室里有个中国人吗?位置坐得很高,整天神气活现的,把眼睛顶在头顶,见人也不搭腔,竟然还说什么不愿意同中国人交往。据说有一次,有个中国人因急事求救,敲开了他的门,他竟然不说中国话,用那个破英文告诉人家他不是中国人,你说可气不可气?你知道吗,即使是这种人,初来的时候也不比你我强。听说他也是J-2身份过来的,开始时也找不到工作,洗碗端盘子,割草涮墙,什么没干过?一个朋友告诉我,说他有恐高症,可偏偏要爬梯子涮墙,上去后吓得手脚直抖。”子力一边说着,一边还模仿着他涮墙时的动作,引得小雁“噗哧”一声笑了,说你可真会损人,我就不信七尺高的大男人,哪里涮个墙就吓成了这付模样?子力一本正经地说,不骗你,你千万别被一些人的表面样子所唬住,实际上,揭去了那层皮,大家都一样,彼此彼此。一席话逗得小雁开了心,眉开眼笑起来,初始的胆怯和拘束早已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子力见她心情好了,又说,你还不知道呢,他太太见他老是找不到正式工作,给了他两千块钱,告诉他花完这钱再找不到工作就别回来了。肖太太,这么说他还不如你呢,怎么说你还有先生照顾----话没说完,陡见小雁脸色有变,子力不知端倪,一个急刹车把没讲完的话咽了回去,呆呆地看着小雁,不知如何是好。小雁听了这话,眼圈又红了,转过身去,小声说:“别叫我肖太太,我不是肖太太,我----”子力一听傻了,心知其中必定有变,张了半天嘴,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