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二十一，这个看似很普通的一天，却是一个让我终生难忘的悲喜交集之日。
我第一次记住这个日子，是因为六十三年前小妹的出生。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这天傍晚，临盆的母亲一阵阵肚子疼，父亲去找接生婆还没有回来。我跑到院门外张望，只有我一户人家的小山庄向外延伸的小路上缈无人影，路边地塄上却卧着一只大苍狼。只记得我被吓得没命地跑回了家，后来发生的事情就一点儿也没有印象了。
逐渐懂事以后，我才知道小妹的生日是腊月二十一，这也是我有生以来能有清晰记忆的最早的一个日期。
我年长小妹四岁多，小妹还在襁褓之中时，我就很喜欢逗她咯咯地笑。她会走路后，我又常领着她在家里、院里或到别人家去玩儿。给她喂饭、擦鼻涕，保护她不被别的孩子欺负，是我这个当姐姐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在胞姐妹几个中，我与小妹的感情最深。她腊月二十一的生日，我每年都能记得，都要向她道喜祝福。
小妹四岁多时，我弟弟亦即父母亲唯一的男孩子降生了，这对重男轻女、盼子心切的父母亲而言无疑是一件大喜事。然而，原本就体弱的母亲产后身体却出了大毛病。当年入秋以后，母亲从腹水难除、肚子奇大，逐渐发展为卧床不起，还患上了一种诊断不清、愈益严重的肠道疾病，把母亲折磨得气息奄奄、痛苦难忍。
到了腊月，又是二十一这天，我正带着小妹在外面玩儿，有人叫我们快点儿回家，说我母亲快不行了。我们回到家里，母亲已从炕上被移到了一块床板上，身上已经穿上了寿衣，气若游丝。我急切地走到了母亲床边，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不记得是哪位长辈拉开了我，说不能把眼泪滴在即将离世母亲的衣物上。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已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母亲入殓后，她的棺木放在冰冷的南房里，我每隔一会儿就要去那里看看。即使晚上没有长辈在跟前，我也不觉得害怕。因为母亲太年轻，按照当地风俗，遗体不能在家里多留，腊月二十三，就被匆匆忙忙地安葬了。母亲永远离开了我们，那年她刚刚三十三岁。那时，大姐只有十五岁，我九岁，小妹五岁，弟弟只有八个月。
啊，农历腊月二十一，这个令我悲喜交集的日期。这天是小妹的生日，无论对她还是对我全家，都是个值得纪念的喜庆之日；但是，这天也是母亲的祭日，是我家的人亡家破之日。母亲去世，意味着我家的天塌了。次年正月，小妹即被送养给了外村一户人家；数月后，年仅16岁的大姐草草出嫁；被父亲花钱托人奶养的弟弟，也在两岁多时夭折。一个六口之家，转眼间只剩下了我与父亲相依为命。
母亲与父亲一样，也出生于一个勤劳简朴、耕读传家的殷实之家，个性极强，聪明能干。老家人没有现在“出得厅堂、下得厨房”这一文雅说法，而是用“嘴一份、手一份”来形容和夸赞母亲。母亲的心灵手巧在亲戚邻里间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她的女红。家里人口多，都要伸手穿衣，除此之外，母亲每年还要给亲戚们做不少衣服。在那个至贫至穷、困苦不堪的年代里，家里的孩子们一个个出生，实在养活不了，父母亲迫不得已，只好找不能生育、境况稍好的人家，先后把二姐与大妹送养出去了。女儿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眼看着自己的亲闺女被送给了别人，她心里肯定是刀割般地疼痛。
更让母亲难以忍受的是，在我出生十多天时，土改中的极左做法将本是中农的我家当成了斗争对象，不仅父亲被打得血肉模糊、生命垂危，全家老小还被通通赶出了家门。在毫无人性的左倾淫威下，产后仅仅十几天的母亲不得不得拖着羸弱的身子给别人家磨面、纺棉花，身心受尽了折磨摧残，很快就得了腰腿疼病，直不起身子来。后来虽然在亲戚的帮助下，治好了腰腿疼的病，但身体虚弱，一直病怏怏的。母亲那么年轻就去世，与她那段时间所受的打击和折磨密不可分。
人类生生不息，世间每日每时都在上演着生生死死的悲喜剧。生是自然规律的偶然，死是未可预测的必然。虽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天灾大都难以预测与抗拒，但因政策偏差或少数人私利而酿造的人祸本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时至今日，只要想起当年那些因极左路线而发生的一桩桩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祸，想起那些泯灭人性、狂热发昏的口号和观念，我往往会被吓得一浑身发冷。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那些给我父母亲带来灭顶之灾、导致我家家破人亡的历史悲剧，一定不能忘记，一定不能让其重演了。
岁月年轮运转不息，今天又逢悲喜交集的腊月二十一。在向小妹表达生日祝福的同时，也在心里向九泉之下的父母默默地捧上一束祭奠之花。啊，可亲可敬又可悲可怜的父母亲，女儿实在是想念你们！
| 木桐白云 (2015-02-09 01:59: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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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和安康是人类唯一的追求，太难…… |
| 司马冰 (2015-02-09 02:17: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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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姐，看得俺心酸。 |
| 永不消失的电波 (2015-02-09 02:26: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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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灵魂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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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通赏花进行时 (2015-02-09 03:3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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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的文章很有感染力。谢谢！但愿我们可爱的中华不要再折腾！ |
| 雨林 (2015-02-09 03:57:4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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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欣慰的是， 母亲优秀的品貌和才能都被女儿们传承下来，梅子姐的纪念文章后辈们也可以读到。 |
| 春阳 (2015-02-09 04:36: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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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事之师，那些给我父母亲带来灭顶之灾、导致我家家破人亡的历史悲剧，一定不能忘记，一定不能让其重演了。" 所以要写下来，不能忘啊。 |
| Amoy (2015-02-09 04:48: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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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些日子和历史让我们不能忘怀。梅子姐冬安，保重！ |
| 梅子 (2015-02-09 06:32:4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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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欲静而风不止…… |
| 梅子 (2015-02-09 06:34: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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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记得母亲出殡时那个众人唏嘘的场景，谢谢司马冰。 |
| 梅子 (2015-02-09 06:35: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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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他们的精神传承了下来！ |
| 梅子 (2015-02-09 06:37: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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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我们可爱的中华不要再折腾”！圆老说得好，凡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是这种想法。 |
| 梅子 (2015-02-09 06:39: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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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雨林，他们看到了，有一个还留言了，没在文轩注册的，在微信上留言了。 |
| 梅子 (2015-02-09 06:41: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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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能忘记！可就是有一些人依然包藏祸心，所以必须写下来，告诉世人过去那些害人之举。 |
| 梅子 (2015-02-09 06:43: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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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Amoy，愿你有一个好心情！ |
| 予微 (2015-02-09 07:22:0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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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姐，抱抱！那个年代那些事，唉。。。 |
| 阿朵 (2015-02-09 07:44: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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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姐的身世是那个年代的缩影。真想不到你母亲去世时才33岁，太年轻了啊！ |
| 梅子 (2015-02-09 10:58: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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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予微，抱抱！ 那个年代，有的人没有起码的人性。 |
| 梅子 (2015-02-09 11:01:5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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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那个年代，这样遭遇的人比比皆是。母亲的生命太短促，到现在，我周边还有好几个母亲的同龄人。 |
| zhua08854 (2015-02-09 11:53: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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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有同感，心有同感. 同是劫后沦落人. 西方舶来品共产主义与中国小农思想中的自私自利，损人利己完美地结合在一起，造就了“战无不胜”的XXX思想，对文化，人性的摧残超过了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朝历代. |
| 蝉衣草 (2015-02-09 13:30: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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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一成为了梅子姐家一个难以忘怀的日子，梅子姐的家庭也经历了半个中国现代史的动荡，字里行间感人至深！ |
| 梅子 (2015-02-09 13:38: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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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同类项＂阅读感慨留言。 非常非常喜欢你幽默风趣的文风，一直在跟读你的文章。 |
| 梅子 (2015-02-09 13:47: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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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这是一个难忘的日子。时势造英雄，时势更造倒霉旦，但这不只是个人的遭遇。 |
| 海云 (2015-02-09 14:49: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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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母爱的孩子的凄凉，凉彻心底。 |
| 梅子 (2015-02-10 00:20:2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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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相互理解的感受，不管是永远离开，还是不能在身边呵护。 |
| 李荷 (2015-02-10 06:55:5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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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天没上文轩，今看到你的文章，心里也有点痛，怪不得梅子那么才华橫溢，原来是继承了伯母的基因。我也想抱抱你！梅子，好好保重，为逝去的和活着的。 |
| 梅子 (2015-02-10 08:30:3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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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李荷！每年小妹生日，这些往事就会浮现在脑海，今年把她写出来，心里就放下了。 |
| 捷润 (2015-02-15 06:53: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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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地被感动了。高晓松最近有一集关于他二叔的故事，那个时代的惨痛教训至今还没有被年轻人完全接受。 |
| 梅子 (2015-02-15 11:30: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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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历史教训不仅是年轻人没有接受，官方也不肯明确承认，左倾这个魔障在中国大有市场。 很喜欢你幽默风趣轻松的文章，也许性格使然，也许是经历问题，我写出来的东西常常是沉重有余，乐观不足，其实生活中的我非常知足，每天傻呵呵乐！ 祝捷润全家春节快乐！ |
| 海伦 (2015-02-25 02:30: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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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写过去，总是有些沉重。春节快乐！ |
| 梅子 (2015-02-25 06:51:5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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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出来，就放下了，明年此时就不会再纠结。 新春快乐！ |
| 陆荃 (2015-03-18 22:16: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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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动！ |
| 梅子 (2015-03-19 05:23:2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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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陆荃，旧伤旧事儿了。 |